外婆家的房子
初到外婆家的時候,她家的房子還是三間的,草房、泥巴墻,但它很快就變成了兩間,瓦房、水泥梁。
外婆家的前面是小鐵頭的家,瓦房;左邊是先仁的家,比我外婆的家大得多,瓦房,磚墻,有單獨的廚房,一個院子,還有堂屋和兩個房間;后面是先仁的大伯伯家,當然也是瓦房。先仁的大伯伯當時在巢縣(現縣級巢湖市)的一個工廠上班,吃皇糧的,偶爾才回到村子,回到他的那個家,他的那座房子基本上都閑置,有一間后來做了先仁家的牛屋。這個人偶爾回到老家時,和村子的人不大言語,不知道是性格的原因,還是心理優越所致,反正他在我的心中挺神秘。
外婆家的老房子和先仁家的房子只隔著能供一個人進出的小巷,比桐城的六尺巷還要窄不少,先仁的大伯伯要是弄點什么東西到他的家去,必須從側門才行。有一天,他大伯伯和他父親找到我的外婆,問能不能把她的房子拆掉一間。外婆同意了,她的兩個女兒出嫁了,她的丈夫和兒子也已死了,現在她身邊只有我這樣一個外孫,總共兩個人,要三間房子千什么呢?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先仁的大伯伯開出了一個很誘人的條件:給我外婆家的房頂換上瓦,把木梁換成水泥梁。
很快就動手拆房子。瓦工們很熟練,先是扒掉右側的那間,三堵墻漸次被推倒,土塊轟然跌倒在地,濃濃煙塵四散開來。接下來是掀掉另兩間房子頂上的稻草,卸下木梁,再換上水泥梁和大塊的瓦。兩三天工夫,外婆家和先仁家的房子之間就被撕開一個大大的口子。
但我住在“新”房子里的新奇勁就像那煙塵一樣,很快就散了。兩家房子之間的空檔很大,先仁的父親將一大堆柴碼放在我外婆家的墻邊上,他的兩個妹妹有時在空地上跳皮筋,我有時也在那邊上玩,她們就說:到你家門口去玩。我心中便會對外婆生氣:為什么把房子拆了?為什么把空地讓給別人?我們就住草房子不行嗎?我的心中有無數個為什么,但我一直沒問過外婆。如今我已人過中年,回想這個問題時,腦中冒出這樣一個答案:是不是喪夫喪子的孤寡狀態讓外婆的心理兀自弱了三分?
那兩間屋子中,外面的一間是堂屋,十個平米吧,有鍋臺,有雞籠,有一口水缸,靠墻的邊上擺放著一張涼床。那個水缸半截埋在地下,能盛七八擔水。我每次去水塘里淘米,就會順便拎一桶水回來。后來長了幾歲,開始去井里挑水。井在一片水田中間,離家大約兩里路,遇上冬天,水面上結著一層冰,把冰敲破,才能側翻著桶,打上水來。遇到干旱,井幾乎見了底,只能用瓢慢慢地把水往桶里舀,回家后再放入明礬沉淀。水井靠近一個山坡,天黑的時候,雜樹叢生的山坡似乎會藏著無數只狼,無數個鬼,彎腰打水的時候,總覺得頭頂上方有狐仙鬼陘。我有時只挑著半擔水,就急匆匆地往家里跑,一路跑,一路晃蕩,到家時,差不多只剩下小半桶了。外婆有時責怪我為什么慌慌張張,我也不做聲。
外婆家的灶臺并不高,我長到十歲的時候,就學會燒飯了,到了十一二歲時,開始學雷鋒,不僅在自家做飯,還幫另外兩家子燒飯,這家的米剛在鍋里煮開,就開始往另外一家子跑,另一家的鍋煮開,再往第三家跑。
灶臺砌了幾次,有一次那個砌灶臺的師傅在灶面上涂上了石灰,畫了好幾朵蘭花,我嫌不好看,又涂上石灰,然后用毛筆寫上“上灶洗凈手,下灶莫多言”。過了幾天,又認為寫得不好,在別處弄來了石灰,模仿毛體寫上了“向雷鋒同志學習”幾個字。
堂屋的墻也是我練習毛筆字的一塊陣地。泥巴墻,寫毛筆字很費力,需要反復涂寫,才能看得清。寫完了一瓶墨汁,也不一定能寫好幾個字。外婆看我那么吃力地寫,從沒表現過不悅,她大概認為只要在寫字,就是好事,雖然我寫的字她一個也不認得。
那堵墻后來成為外婆和我最引以為傲的一堵墻。我幾乎每學期都能拿回一兩張獎狀,也沒漿糊,就用稀飯粘著往墻上貼,但幾天一過,會往下掉,外婆找來鐵釘,用刀背往墻里砸。有的鐵釘很長,長長的一截露在外面,我有一次把籃子掛在上面,外婆看到了,伸手就拿了下來。外婆雖然不識字,但她從來沒有把獎狀倒貼過,她知道公章蓋的地方是下方,另一頭則是上方,貼上墻之后,還會退幾步看看有沒有貼整齊。村子的人看了墻上一溜子獎狀,常會說好話,外婆不做聲,但我知道她心里肯定很高興——其實,除了這件事,她還有啥值得高興的呢?她很早就沒了丈夫,沒了兒子,她唯一希望的就是我這個做外孫子的有一點出息了。
里面的一間是臥室。床靠著山墻邊上放著,我睡在貼墻的那一頭,另一頭離墻還有一段空隙,外婆就睡在那邊。到了冬天,睡覺前,我先用叉子將墻角的一個草團舉起來,頂住那個窗口。那時的天氣似乎比現在冷得多,薄薄的墊單下面鋪的是稻草,睡在上面有咯吱咯吱的聲音,外婆常常抱著我的腳放在她的胸口。我有時半夜醒來,感覺外婆也是醒的。我不敢做聲,心想,她是不是在想我的死鬼外公,想我的死鬼大舅,還有我的媽媽和小姨娘。要是想著死人又想著活人,夜肯定就漫長了。
外婆家的房子前面還有口井,上面蓋著蓋子,廢棄了。我長到有足夠力氣的時候,曾經掀開過,伸著頭朝里面看,黑幽幽的,有水紋在泛光。我還把別人捉來的泥鰍,以及筷子般粗細的黃鱔放在里面,希望它們能長大,或者沿著石頭縫隙慢慢鉆,鉆到不遠處的水塘里,那是它們的家。
外婆家與小鐵頭家相距大概六七米,小鐵頭家的后門正對著外婆家左側的巷子。巷子狹長,又拐了一個彎,通往山坡。巷子邊上是片菜園,有雜樹,有竹林。半夜的時候,老是有貓和鳥在那里面叫。夏目的晚上,巷子口的風很大,我在天陜黑的時候,就把涼床搬到那里,等外婆回來吃晚飯的時候享受清涼,但天完全黑下來了,她還沒回來,我又不敢去搬涼床。好在那時小姨娘家做炮竹,我拿了一些小掛鞭,揣回來,天一黑的時候,就點幾個,“啪”的一聲炸響,過一會再“啪”的一聲……我想,要是狼或者是鬼順著巷子過來,它們肯定也被嚇跑了。
我不再相信有鬼,也不再害怕狼的時候,已經長大了,而外婆已經老了,她的嗓子總會發出呼呼的聲音。再后來,她被我的父母接到了我的老家,幾年之后,她在我的懷中閉上了雙眼。我至今還能憶起她的臨死前的那個眼神,很毒很毒,像是要把我的樣子剮到她的心里。
外婆家的兩間房子后來差不多快倒了,小鐵頭的父親跟我母親商量,讓她把那塊地賣給他家,兩百塊錢,母親同意了。據母親說,小鐵頭的父親后來在那塊地上蓋起了新房子。母親這樣說的時候,我就在想象,那舊房子被拆的時候,水泥梁會栽倒在地,倒塌的土墻會砸著地,它們肯定會發出一聲接一聲沉悶的聲響,響聲中,一陣又一陣濃濃的煙塵往東飄,往西飄,往天空飄,往我的眼前飄。
桃花山
不知道那座山何以有那么美好的一個名字。我在山上跑過不下百回,一株桃花也沒見過。沒有桃花的山為何叫做“桃花山”?是因為曾經有過桃花,還是因為一個有著浪漫情懷的人信口開河?一直想找一個人問問,但沒問。知道的人說不定已經死了,活著的人也不一定知道,而且他們離我這么遠,我和他們幾十年沒了聯系,要是唐突地去打聽,會讓人覺得我腦子出了故障。不過它因何而得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山不會死,桃花山會一直站在那里,我只要不死,總有一天會去看它。
桃花山不光沒有桃花,也并不像我后來見過的很多山那樣,有著大片大片金燦燦的野菊花、紅得耀眼的映山紅,或者紫色的矢車菊,它除了春天里有藏在草叢里的星星點點的山里紅的紅色之外,差不多只有一種色彩:綠色。那是密密匝匝的矮小的松樹織成的色彩。桃花山不高,四五百米的樣子,我上小學的時候,曾多次參加學校組織的爬山比賽,跟在紅旗后面,從山的西側,一兩多小時就爬上去了。山頂上除了幾塊巨石和一個大坑,啥也沒有。但站在山上,可以看到遠處的山,還有我外婆的那個村子,小小的,有些可憐的樣子。還有一次在上頂上,我犯了糊涂心思,踮著腳,朝東望去,想看我老家那個叫“大莊”的村子,看看我的父親、母親在千啥,看看我的哥哥和弟弟在跟誰玩,結果看到的是自己的淚水。
去桃花山最勤的時候是在春夏之交。滿山的草綠了,嫩了,我們都喜歡把牛往那兒趕。有黃牛,也有耕牛。生產隊的。放一天牛可以掙一個工分,值七八分錢或者一毛錢。一般去牛圈遲的人只能領到黃牛,不光騎著不舒服,跑起來不快,而且黃牛性子野,喜歡亂跑,不像耕牛基本上就呆在一個地方慢騰騰地啃。我有一次因為貪玩,把一條黃牛弄丟了,后來下了大雨,整個山像頂著個大鍋,黑壓壓的,其他的孩子騎上牛背,狠抽著牛屁股,飛快地往山下跑,我找了很長時間也沒找到我的那條黃牛,只好哭著跑回村子,叫來了菊英,讓她陪著我四處找,直到天真的黑下來,才把牛找到。
舂夏之交的桃花山上有很多山里紅果子。成熟的果子飽滿、圓潤,光亮亮的,像保養得很好的女人的臉。紅色的果子甜,嚼起來脆,但黃色的就像黃牛一樣不招人喜了,味道是粉的,嚼在嘴里如同棉花絮,不是萬不得已,沒人會采摘黃果子。我有時多摘一些,揣在口袋里,帶給外婆吃,還采一些山里紅的葉子,放在鍋里炒熟,夏天時,外婆在田里做活,我用大茶缸泡好茶,送到田頭,外婆慢慢地走到田埂上,咕嚕咕嚕地喝完,然后對我說,太陽曬人,快回家吧,我就握著空空的茶缸回家了。
一些荊棘的嫩梗子也能吃,撕去皮,嚼起來甜絲絲的。還有巴根草的根,挖出來后,在水里洗干凈,像藕一樣的自、嫩,嚼著有甜味,也解渴。再就是松樹干或松針上亮閃閃的,像火柴頭大小的晶體,摳下來,放在嘴里,比糖還甜。最招人喜的是蘑菇。一場雷雨之后,松樹根下、草叢里,一夜之間變戲法似的,竄出很多蘑菇。大的有大人的巴掌大,小的和大拇指差不多大,顏色多為兩種:一種棕灰色的,如同現在人工培育的草菇,還有一種是鮮黃色的,更肥厚,也更鮮嫩。幾個人把牛放在山坡上,然后往樹叢里鉆,一兩個小時就采摘一籃子,可以燉雞蛋,也可以單獨做湯,我有時捉了泥鰍,就把泥鰍和菇子放在一起煮。高中時的一個周末,我還曾上山采摘過半籃子,送給教我數學的萬老師,他的夫人做了一大鍋湯,喝了幾口,覺得太好喝,就很大方地把學校的幾個單身教師全都叫到她家去嘗。那些老師個個咂著嘴夸我,讓我很是高興了一陣子。前些年,我在菜市場驀然看到這種菇子,是一個農村老太用籃子拎著的,很多人圍在那里問,我趕緊倒在塑料袋里,全部買下來,回家做了蛋湯,我老婆和女兒從來沒見過這玩意,不敢吃,我率先“試毒”,過了一會,她們看著我沒有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這才開始嘗,之后就呼啦啦地喝完了。
有一年的夏天,菊英跟我說,可以到山上挖桔梗賣錢,我跟著她走到山的背面,那里是一個山洼。大概是樹木稀疏的原因,很多樹長得更高。我站在那里,眺望遠處的村莊——咦,山后面也有人住?他們和我們一樣生活嗎?那里的小孩子是不是也和我們長得一樣?那天,我一邊疑惑,一邊跟著菊英第一回認識了一種藥材,挖出一籃子的根,回家攤在門口曬干,然后拿到公社的醫院賣。好像也沒得幾分錢,不過還是很高興。
最高興的我虛十一歲的那年冬天。生產隊組織隊員砍松樹枝子,用作每家每戶的柴火,我帶著繩子和扁擔,也跟著去了,走了好幾里路山路。快到中午的時候,樹枝砍得差不多了,大人們紛紛把樹枝往山下的村子里挑,我也開始挑。那是我第一回用肩膀挑東西,一路走走歇歇,居然挑到生產隊的場基上,會計一過稱,59斤!能挑這么重,連我自己也沒想到。我跑去告訴外婆,她一聽,就狠狠罵了我一句:“你想死啊,挑那么重!”
我還在桃花山的腳下住過一晚上,是上初中的時候,跟著一個比我大六七歲的小伙子去的,他叫小皮實,給生產隊的豬場喂豬。我對小皮實有些崇拜,他有文化,毛筆字也漂亮,不像村子的其他年輕人那樣說話粗俗,看上去像個書生。他似乎也喜歡我,送過我一本書。某一天晚上,他在我家玩得很晚,臨走時問我愿不愿意跟他去豬場睡,我興沖沖地出了門。他打著手電筒在前面領路,我跟在后面有些怕,就跑到前面,走過一道道田埂,走過一個水塘,上了一個坡子,然后到了一個草房跟前,他推開木門,是個很大的院子,豬的哼哼唧唧聲響成一片,還有豬圈散發出的臭味直往鼻子里鉆,我忍了又忍,才沒吐出來。再往上走,進了房間,小皮實點亮煤油燈,地下盡是練過毛筆字的廢報紙。小皮實見我有興趣,拿出幾張報紙,教我如何捉毛筆,如何模仿“安徽日報”那幾個字,一直讓我把幾張報紙寫完,我們才睡倒。但第二天早晨起床時,我發現那豬場邊上盡是墳墓,嚇得不輕,此后再也沒有去過了。
小皮實要是在世的話,應該五十歲多一點,但他不在了,他死在四十歲的時候,炸石頭時被砸死的。不知道他是否葬在桃花山。但我知道,我的外公和大舅的遺骨后來遷到了半山腰上,我母親和小姨娘、我的大哥、弟弟他們每年的清明和冬至都要去那里,燒燒紙,培培土。桃花山離我很遠,我雖然二十多年沒去過了,但有時又覺得它很近,因為我有親人躺在那里,那是他們的家。
死鬼大舅
很多人問過我怎么長成這個怪樣子。要是心情還不錯的話,我還是蠻客氣的,會說,對不住啊,讓你難受了,我也是受害者啊。要是我正好心情不爽,嘴巴就有些毒了:老子長得再差,與你啥關系?也沒想做你姐夫啊。
誰都喜歡長得好看的人,這一點我能理解。但相貌由天定,誰能控制得了?我長得既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哥哥、弟弟也長得比我好看。有一次問母親我長得像誰,母親不假思索地說:“像你大舅。”
像大舅?我照過不少次鏡子,看著那個自己,想,大舅就長成這個樣子嗎?
我從來沒見過大舅,在我出生前,他就死了。
據說大舅長得高高大大的,身材瘦弱。也難怪,50多年前,飯都吃不飽,哪還有營養。沒營養,又怎么長得壯。
豈止是吃不飽,簡直就是沒得吃。為了活命,我的外公吃過樹皮,吃過觀音土,但他后來還是死了,餓死的。
大舅也吃過樹皮,吃過觀音土。但老是吃那玩意畢竟不是個事,而他臉皮又薄,不像別的人那樣敢去偷生產隊里的小麥、稻子在肚皮都成問題的時候,薄臉皮和小膽量真是害死人。
在被餓死之前,大舅剛剛高中畢業不久,參加了高考,還考上了皖南醫學院。倒霉的是,一個女生給他捎錄取通知書的時候,不知是太粗心,還是餓昏了,居然給弄丟了。這事要是放在現在,也不是什么大事情,但那時一是肚子餓,二是我大舅我外婆他們太老實了,壓根兒就不知道該怎么解決,他們認為丟了通知書,只能怪自己倒霉,活該命中上不了大學。
當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得知通知書弄丟的時候,我的外公正好餓死了。外婆好像也沒有太悲傷,餓死一個人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村子里幾乎隔幾天就有人死去,抬到山里草草落葬,只不過這回輪到的是我外公。我母親和小姨那時還小,外婆也餓得剩下一把骨頭,大舅雖然連走路的力氣也幾乎沒有,但家中只有他一個男勞力,20歲的他只能站出來。他的當務之急是要做一口棺材,好讓他的父親入土為安。他在房前屋后轉了很久,也沒找到能做棺材的木材,后來還是外婆提醒他,他才有了主意。他卸下了家中的門板,請一個木匠做成了一口薄薄的棺材,然后請幾個人把他的父親抬到了一個坡上。
棺材被抬到坡上之后,幾個人開始挖坑。坑也沒挖多深,幾個幫忙的人差不多都無縛雞之力了,能省事就省事。他們把棺材放進坑里,然后走了,剩下的培土、堆墳的事就由我大舅一個人去做。也不知他做了多久,反正到傍晚時也沒見他回家,我母親和小姨便跑到墳上去看,她們倆一看就傻了眼,她們的哥哥筆挺挺地躺在還沒完全堆好的墳的邊上,一動也不動,她們使勁地推,也沒推醒他。她們終于放聲大哭:哥哥死了!哥哥死了!
就這樣,我的大舅死了,死在他20歲的時候。我不知道他臨死之前在想啥,想到去見他的父親嗎?想到那個連面都沒見著的大學嗎?想到他的媽媽和他的兩個妹妹嗎?
我后來和外婆生活在一起,不聽話時,外婆就會說,真不懂事,你死鬼大舅多聽話。她的語氣是平淡的,但我想她的心里一定有著悲傷。外公要是不死,大舅要是不死,她也不至于成了村子人眼中的“孤寡老人”。
大舅的墳在外公墳的西面,我曾跟外婆去上墳,外婆說:“給家公磕頭。”我就磕了。磕完了,外婆又說:“再給大舅磕。”我又跪倒磕三個頭。那時我雖然很小,但知道那矮矮的墳包里面躺著我們家的人,磕頭是我必須要做的。
外公和大舅墳包的邊上是外婆家的一小塊地,種些辣椒茄子或山芋,那周圍滿是墳墓,我膽子很小,老是覺得墳墓里冷不丁會蹦出鬼來,但我獨自在那塊地澆水的時候,從來沒害怕過,因為我一眼就能瞥見外公和大舅的墳,我知道,他們躺在那里,會時時刻刻看著我,保護我的。
欄目責編 高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