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小說《遠方》中的男主人公,有一天,他向娘提出一個問題:“遠方有什么呢?”娘笑著告訴他:“傻孩子,遠方有遙遠呀!”如果考慮到文學和他娘實際所處的生活環境,說出這番話來,多少讓我們覺得有些學生腔或文藝腔。但這并非小說呈現給我們的整體面貌,事實上,在更多場合,作者在講述他的故事時,是很少使用書面語言的,倒是比較自覺地用了一種鄉土語言,不僅生動,而且顯得很硬朗,節奏感也很強,貫穿著一種氣勢。比如文學想吃他娘的奶,撲到娘的懷里,卻怎么也解不開紐扣,這時他寫道:“她(娘)一邊說一邊解著,然后把一只大奶子塞進我嘴里。我生怕它跑了似的慌忙銜著,努力地吮吸著,她微笑地看著我,并用手輕輕地拍我的屁股蛋子。”
小說是語言的藝術。語言之美不在于堆砌多少辭藻,空洞乏味的辭藻用得越多,越增添敘事的累贅,倒不如直接寫出那動作來,更有一種韻味和神采。有時候,一個貼切的動詞可能會勝過一打不知所云的形容詞。這個問題看起來好像很陳腐,但對作者來說要做得很漂亮并不容易。事實上,動詞用得好壞,往往能衡量出作者肚子里的存貨是多還是少,是厚還是薄,所謂敘事能力,很重要的一個方面恰恰就是運用動詞的能力。小說中有一段寫道,“文革”開始了,渴望政治投機的馬立正來到老校長家里探聽消息,作者是這樣寫的:“馬立正聽著老校長慢慢地說著,他一直張大著嘴巴,好象有無限的喜悅不停地從他的嘴里蹦出,連綿不斷地蹦出,把他的嘴撐得合不攏。他的兩眼放出光芒,像點燃的兩只火炬照得屋里堂堂亮,照得老校長睜不開眼睛。”
這樣的語言是不是很傳神呢?答案應該是肯定的。八零后作家的作品我讀得不算很多,這樣硬朗而又元氣淋漓、生機勃勃的文字,先前我只在李傻傻、鄭小驢的作品中讀到過,這次讀了許多余的長篇小說《遠方》和幾個短篇,的確有一種新奇的感覺,覺得他在敘事和語言方面不僅有天賦,而且個性也很突出。這使得我們不得不考慮他的生長環境以及他和那片土地的關系,他的語言中有著鮮明的地域色彩和濃郁的鄉土氣息。他甚至喜歡在小說的對話和敘述中運用鄉土語言中的腔調和語氣,而且用得恰到好處。文學的娘上山采山楂摔斷了腿,他爹文山找同村的李四借錢給他娘做手術,李四他爹和李四有一段對話:
“四子,他娘的你又要去賭牌么!”是老村長的聲音。
“哪是啊,文山的媳婦腿摔斷了,來借錢的!”李四子小聲地說。
“那你借給人家了嗎?”
“借了,借了六百哩!”
“這就對了,救人于危難之間嘛,這才像個黨員樣。”
“嗯哪。”
“別天天去賭牌,不學好。”說完他就向樓上走去。
這樣的對話透著樸實和真切,簡潔有力,毫不拖泥帶水,而且有形象感、畫面感,像一幅鄉村風俗畫。不過,許多余畢竟是一位八零后作家,他的小說在整體上并不同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乃至八十年代鄉土作家的作品。實際上,他的敘事要開闊得多,狂放得多,也更加野心勃勃。他的《遠方》寫了兩個時代兩代人。這兩個時代之不同似乎早已是涇渭分明,不容質疑,但他卻寫出了二者的似曾相識和一脈相承。這正是他的深刻之處,他看到,無論是他的父輩,還是他這一輩,都生活在一個“瘋狂”的時代,前者是因革命而發瘋,后者是因發財而發瘋。作為無法主宰其命運的個人,或者跟著這個時代發瘋,或者被這個瘋狂的時代所摧毀。人性中的美與丑、善與惡、卑微與崇高、欲望與夢想,相互糾纏,你爭我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都在小說中得到了充分展現。
小說寫了兩個“瘋子”,一個是“文革”時馬家寨的紅衛兵頭目馬立正,一個是一心想發財的文學的大哥文龍。前者的人格是被政治異化的,而后者的人格卻是被金錢異化的。他們殊途同歸,都是在欲望的無限膨脹中發瘋,而最終歸于毀滅。馬立正死于他曾經愛慕、熱衷的“革命”,雖然“革命”給了他走向“遠方”的機會,也享受了領袖接見的虛榮;而文龍則“死”于(無期徒刑)他所渴望得到的財富和金錢,雖然全錢讓他從家人和鄉親們贊嘆和嫉妒的目光里獲得了滿足。從這里可以看出,作者對“遠方”的看法是相當復雜的,其中有渴望,有向往,也有彷徨、迷惑和痛苦。文學倒是懷著滿腔熱情去了一趟遠方,但是遠方給予他的只有失望、困惑和迷茫。坐在開往家鄉的火車上,他自言自語:
“遠方有什么哩?”
“遠方什么都沒有呢!”
這倒呼應了小說開頭文學與二道巖老道士談到花烏龜時的一段對話:
“爺爺,我長大以后也要像它一樣飛!飛得遠遠的!像我大哥一樣,飛到外面的大城市里去!”
“小文學呀,你也要飛到山外去嗎?”
“嗯。”
我使勁地點著頭,手還不停地比畫著,好像我就要飛起來了。
“山外,其實并不好呢。山外的人呀,壞著呢!”
“山外比我們這好多了,我們這除了山什么都沒有。”
“是嘛,我們這除了山其實什么都有呢——只是你看不見罷了,城里可臟了,我以前也是生活在城里,那河哪像我們這里干凈,那水簡直不能叫水,黑的跟墨水一樣……”
當然,這并不說明作者對“遠方”已經完全放棄,看似終結的故事很可能正是下一個故事的開始。事實上,許多余一直保持著這種飛起來的沖動,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多次提到這種感覺。他的短篇小說《一九九一年的飛翔》,就充滿激情地描述了三個孩子對飛翔的渴望,小說結束時,這三個孩子“同時松開雙手張開雙臂,向著蔚藍色的天空撲去……”這是一個浪漫的、富有想象力的結尾,和他的所有敘事一樣,他展示給我們的,往往是面目十分詭異的天馬行空的文字,有一點魔幻的味道,卻也道出了人生的某種真情。巴爾加斯·略薩在談到文學創作時說:“在任何一部小說孕育的過程中,都有一種不肯妥協的東西在翻騰,都有一種欲望在跳動。”對許多余來說,這種不肯妥協的欲望的跳動,恰恰更多地表現在他的寫作姿態與敘事沖動中,小說就是他的“遠方”,而文字就是他飛翔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