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由巴金和靳以創辦的《收獲》雜志,成為建國后的第一本大型文學雙月刊。55年來,《收獲》作為國內名副其實最有影響的文學期刊之一,見證著中國整個當代文學的起起落落。在今天這樣一個文學和文學刊物共同經歷轉型考量的時期,《收獲》依然持續著它卓爾不幾的表現。
現任《收獲》主編程永新,是《收獲》1982年的實習生,那時候,他還是一個復旦大學的學生,憑著對文學的熱愛,留在了當時屬上海文藝出版社的《收獲》雜志社。在他供職于《收獲》的近三十年里,編發了大量代表當代作家實力和水準的文學作品。比如:《妻妾成群》《活著》《頑主》《高老莊》《務虛筆記》等等。
近幾年,他把目光投向了年輕的八零后及九零后。他大膽地推出一批被認為并不是“文學”的文學作品及文學新人,比如:郭敬明、棉棉、笛安等等等等,雖然不停地引來無數爭議與批判,但他卻認為這才是文學期刊要做的事。
與他的聊天,從一個微博訪談開始。當我問及普通讀者對文學期刊的關注度將會做如何轉變時。他回答我:讀者對文學期刊的關注度就是讀者對文學的關注度,文學日趨邊緣和多元,這種趨勢因網絡新媒體的興起而不會逆轉。隨即這條微博被網友們興致勃勃地轉發。關于文學,關于期刊,我與程永新展開了一次更為寬泛的長談。
一手抓名家,一手推新人
高楊:
《收獲》這幾年運營的如何?覺得辛苦嗎?發行量依然是佼佼者嗎?你認為,它憑什么能一直當文學期刊的第一呢?
程永新:還是很艱難的。我們沒有國家撥款,上海其它幾家雜志還有一些人頭費之類的補貼,但《收獲》從來沒有。這也是歷史遺留問題,巴金老先生以前辦的是類似于“同人刊物”,新時期以來,老一輩編輯把雜志交給上海文藝出版社,所以,當它發行到一百多萬、五十多萬冊的時候,是別人在賺錢的。
八六、八七年,我們收回了刊物以后,成了自負盈虧的狀態,一直到現在。所以,《收獲》也就一直是事業單位,企業化操作。那么困難在哪里呢?是在于營利途徑比較單一,巴金老先生在當年就不允許我們做廣告,他說,你們又不缺錢。的確,在當時光靠發行,是可以養活這些人。但是現在這個趨勢,紙質媒體的份額肯定是越來越萎縮,這個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有了網絡、有了電腦、數字出版、全媒體……紙媒肯定是不可逆的越來越不好。當然,現在還活得下去,一方面,上海作協支持,給了辦公室,如果再出去租辦公室的話,那我們經濟更緊張。《收獲》也是作協的下屬單位,雖然是獨立經營的刊物,也是受到他們的領導的。
再一個,《收獲》也一直企業化的運作,對市場顯得稍微要熟悉一些。所以,主要的困難還是來自于市場的萎縮,圖書期刊也都受這個影響。《延河》是什么狀況呢?我還不了解。
高楊:《延河》創刊于1956年,比《收獲》早一年,在共和國的文學史上也是盡人皆知的。既想做出些成績,又有很多實際困難。也處在轉型的考量和困惑中。純文學期刊目前都面臨著巨大的辦刊壓力,對于辦刊,我還是信你在那一年一次講話中說的:“對于期刊來說,一期比一期好,那完全是外行話。一本好的刊物,只要是認真辦刊的,把一年的刊物拿在手上,有幾期,或者有幾篇很好的,就很不錯了。進步是一點一點的,文學刊物的進步,又不僅僅是編輯可以實現的,它包含著整個文學界的進步……”我想文學刊物現在的問題并不僅僅是自身的問題,它可能折射了整個我們這個時代的更為本質的某種境遇和命運。
程永新:確實文學期刊大多是越來越困難,因為中國人口比較多,情況比較特殊,我們卻面臨著要在比較困難的情況下殺出一條血路,文學期刊又特別多,發行的壓力當然也很大,這樣找起原因來,也真會走錯一些路子。
雖然,你也說《收獲》一直是文學期刊的第一名,是因為我們一直支持原創作品。哈,剛才也是有個記者在采訪我,為我在微博里說了那個要抵制選刊的事,原創作品是雜志的生命啊,即然是要規范秩序,那就一定要抵制選刊。雖然很多選刊的主編都是我好朋友(笑),我也不管了。
你比如說:上級領導給雜志批了每年一百萬的稿費給作家,這個當然是好事。問題是,有些選刊他們完全不打招呼就把我們發表的作品轉裁。大不了,給你一百、五十塊,就把你打發了,這實在是對原創類刊物是極大的損失,我覺得應該整頓和規范這個規則。
高楊:《收獲》之于文學入和文學期刊,有一種榜樣的意義,不僅僅是牢牢地坐在文學期刊發行量第一的位置上。那么你認為,《收獲》從創辦以來,是一種什么樣的堅持成就了自己?
程永新:我認為就是巴金老先生那輩作家,他們對雜志的希望,就是想讓雜志起一個精神領袖的作用。所以,我對選刊非常憤怒,因為我沒有辦法去鼓勵編輯的積極性,調動不起來。《收獲》歷史上對編輯要求就是非常的嚴格,我想沒有幾個編輯部,會像我們這樣子,一個稿子我們要求編輯反復看。從一篇小說的來稿到最終發表,編輯至少要看三遍以上。這就是《收獲》的一個傳統,這決不是某一個人才這么做,而是整個集體都這樣去做,傳承下來的,就是特別嚴格和嚴謹。
照理說,文學雜志應該就是一遍過手。有些作家都覺得很詫異,說:啊!你們還要我修改啊!小說還要改啊(笑)!那就是從巴金先生在的時候,就是這樣子,像張辛欣、張承志等等,這些知名的作家,就是從不停地修改中過來的。從我是個學生,還在《收獲》實習的時候,是這樣跟作家交流和互動,請他們修改自己的作品。
如果說我們編輯提出來的意見是對的,作家就會心悅誠服,很高興地修改。包括余華、格非這些作家,悟性非常高,你稍微有所提示,他們就會做出相當精彩的修改。在《收獲》的歷史上,很多精品的作品,都是修改出來的。比如格非的第一篇小說《迷舟》,當時我跟他說,你的語言太像拉美文學的東西,他拿回去改了一個星期,改得非常好。
這個就是巴金先生傳下來的,因為他們那一代編輯,本身也是作家,他們知道寫作中間的一些曲折和問題。從那個時候,《收獲》就已經形成了與作家們良性的溝通的習慣。現在也有很多新來的編輯,覺得我們這樣的做法,太老套了,太過時了。現在的文學刊物,還有幾家跟作家這樣溝通?“效率”太低了。
但我想,也許,在今天看起來這種跟作家交流的方式,辦刊物的方式看上去有點老套,有點傳統,但恰恰是這樣的老套和傳統,保證了雜志作品的份量和質量
當然,我們也不是完全墨守成規,也在想一些新路子,比如說:從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到新世紀,文學的邊緣化愈演愈烈,這是沒有辦法主導的趨勢。《收獲》慢慢摸索出一種辦法,一半是原創小說,另一半是文化散文,實際上就是專欄。比如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山居筆記》的成功,就是因為讀者除了讀到了虛構的東西以外,還要讀到一些非虛構的作品。而且,這一類的作品,信息量要大。這個也是我們的李小林老大姐想出來的。她慢慢摸索出這塊選題,至于它是什么?算什么?跟以前的傳統散文的概念,比如大散文,小散文或者別的,這都已經沒有關系了。重要的是,他們對于讀者的服務。較好的一些欄目,比如:李輝的專欄“封面中國”,講敘美國《時代周刊》的封面上那些中國人的故事;“一個人的電影”等等。
這些都是我們跟作家共同策劃出來的。這一塊保證了很大的閱讀的范圍和閱讀的興趣。因為以前讀《收獲》的讀者年齡慢慢大了,那么如何吸引一些年紀輕的讀者?光是虛構的小說,已經不能滿足他們了。當然,原創這一塊,我們也非常希望能夠把中國一流作家的作品競爭過來。另外一塊,專欄的成功,始終保證我們雜志的一個穩定的發行和傳閱量。辦文學刊物,你也只有一手抓名家名作,一手推新人新作,才是出路。
學習和研究是必須的態度
高楊:明白了。也就是說《收獲》這些年來,一直堅持創新,努力在質量上堅守一個高度,所以,才能夠取得今天的成績。但是,你也不可否認當下文學期刊的普遍性的衰落,即使大家都努力去做,但可能總有那么一天,《收獲》的發行量,變成了幾百本,或者更少。那,你想沒想過,要怎么辦?
程永新:那是沒有辦法的,誰也阻擋不了這個趨勢。從全球范圍來看,全世界哪個國家也沒有像我們國家這樣,有那么多的文學期刊,這是歷史遺留問題,新時期以來的種種問題,意識形態的問題,包括文革以后的問題。那時候,各行各業,方方面面的人都有很多的話想要傾訴,所以文學就成了一個很必要的方式。
這個時期過后,社會轉型了,需要人們做的事情多了,文學的發展也進入了一個正常的軌道,自然而然看得人就變少了,變成相對專業的刊物。
可是對于文學刊物來講就麻煩了,需要整頓,需要整合,如果不行,你只好要么轉型,要么停刊。
高楊:那如果有一天,發行部跑來說,程總,這期只發了五百本(笑),你怎么辦?
程永新:唉,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你必須要認同科技發展啊,網絡的確是方便啊,連我也在使用網絡的。那么我們中國人口多,那些邊遠的城市,還是需要文學和精神上的東西來撫慰,我們這些文學期刊還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我也讓我們的編輯都多想想其它的辦法。包括電子上的、網絡的,《收獲》能不能也多渠道發展?但是我們現在也不是完全企業化的管理,所以跟一些多媒體公司要談合作的時候,也是名不正言不順。別人要求股權要清晰,那我們的屬性又不是純企業,所以也有很多問題。
高楊:看來純文學雜志的日子都很難過,《收獲》很難,我們《延河》過的也很艱難。有一點,《收獲》的態度比較積極,一直在想辦法突圍,這點值得我們學習。從另一方面來看,現在越來越多的人不喜歡讀書,即使上網也不想看發人深省的東西,追求得是快樂。我們身邊有很多著名的作家,很擔心現在的風氣,說大家都不用腦子,都不讀書。但是,你又必須理解他們,他們壓力巨大,如果回家還要看一些思變辨性的文字,的確是很難承受。作為一個文學雜志的編輯,我們又需要讀者深入和安靜下來。你怎么看這個問題?
程永新:我沒有那么悲觀吧。所謂的純文學讀者減少了,這也是很正常的一個問題,是因為文學本身也遇到了問題,世界文學都遇到問題了,中國文學能不遇到問題嗎?
文學本身到了一個需要整合的階段。因為那么多優秀的類型小說出現了,以前有人說是通俗小說,現在我們統稱為類型小說。大眾看類型小說的眼光也各不相同,但是類型小說里也有很多很好的東西,我就看過一個美國暢銷作家的回憶錄,他里面分析的全是嚴肅作家的作品,非常好。
也許我們以前理解的純文學、嚴肅文學在萎縮,而另一支力量卻在成長。比如,我們就不說郭敬明等人,你就看看類似于南派三叔的《盜墓筆記》那種類型小說,動輒就是幾十萬冊,當然這個里頭倒底有多少文學價值,我們可以另外再做討論,再研究商榷,但是我們不能無視這些類型小說所占領的巨大的市場份額。
我就跟我的編輯們說,為什么你認為是好的作品沒有人看?反而,大多數的人,特別是年輕的讀者,在看那些你認為不是“純文學”的東西?難道你還認為,問題都是讀者的?面對這樣的市場區分,作為一個編輯,你怎么能夠不學習別人呢?作為一個作家,更需要去學習。所以文學本身也在面臨一種整合的需求和需要。
另一個,我覺得可能也是我在這個行當里這么多年對文學是有感情的。但對于老百姓們來說,文學和精神的東西,的確不是占很重要的位置。
因為社會多元了、開放了之后,人們獲取精神層面的渠道很多,不一定非要用文學的方式。并且,同時我們也要拷問,我們現在的文學作品,是不是就能夠把這個社會、這個時代、這個世界里的豐富的信息量都囊括了呢?我看未必。反正我個人是覺得,現在的文學創作總體來說不怎么好。當然也有好的作品,但平均水平都不高。
高楊:我們的作家自己也出了問題?
程永新:我們的藝術家實在不像藝術家。表現這個時代信息,必須要用藝術的辦法,但很多小說,實在沒有藝術的信息和氣味。
高楊:你在收獲的二十年里,有二十年嗎?
程永新:有,有,我算算啊,唉呀,二十九年了,我是一九八三年來到《收獲》的。其實,嚴格地說,應該是一九八二年,那時候我還是個學生,到《收獲》來實習,畢業后就留在了這里。
高楊:那你到《收獲》這么多年,編輯生涯中認為最優秀或者印象最深刻的小說是哪一部?
程永新:哈哈,這種問題不是要得罪人嘛!只讓我講一部啊!(笑)
高楊:(笑)講喜歡的一部,不會得罪人的。要講最不喜歡的一部,就有人不高興了。
程永新:(笑)應該說是一批吧。說一部嘛,對作家也不公平。再好的作家也不是每一部作品都好的,創作也是起起伏伏,有的很好,有的也會有失水準。我們不能要求他們一部比一部好,那也是外行話。
文學需要新與舊的沖撞
高楊:我還以為你會說《五花肉》,也就是后來的《頑主》,早先聽說這部小說的責編是你,我還以為是個年紀很大的編輯。這部小說在當時那個年代,普通的編輯根本會認為在胡說八道,但你卻給了它一個清晰的定位,以致這部小說,以及由它改編的電影后來走紅。我也注意到,《收獲》一直都在關注新銳的文學入及文學作品。這個是不是因為刊物在上海,思想也比較前沿的緣故,推出了很多年輕并且相當有才華的作家。
程永新:是的。我到《收獲》后,跟原來那些非常有經驗的,非常淵博的老編輯們有過很多交流,但他們畢竟對現代主義文學,對一些全球范圍新產生的文學現象,接觸地少了一些。但是這部分東西,會在我們與外界接觸的時候,得到很多這類的信息。包括巴金老先生自己外語就很好,后來,他的女兒李小林大姐是學西方戲劇的,我們對外部的一些文學的動向和發展,和那些前衛的作家和作品都很關注。我個人不喜歡“先鋒”這兩個字,我愿意用“前衛”這兩個字。我們對前衛的東西特別地關注。
八六到八八年,每年第五期及第六期我們推出青年文學專號。有一批年輕人在嘗試用藝術的手法來表現生活,我們不去給他們下定義,是現代主義或者什么別的,只是他們在用新方法,以前傳統作家不會用的方法。包括到九十年代以后,我們也一直在推出這樣的作品和作家,比如:莫言、馬原、余華、格非、蘇童,等這一批作家,還有韓東、朱文等。
韓東的第一部皺皺巴巴的小說,就是我幫他整理出來的。我去南京,他坐了一個很破的車,拿了一大疊稿紙,我們一點一點的整理好,最后再推出來。我們是大量的推出現在的這些年輕人。
包括李洱,他第一次給我的稿子很一般,后來,修來改去,改了五到六稿,最后拿出來是很成熟的作品。包括你們的老賈(《延河》主編賈平凹),他看起來很土,但是,內心也有很多前衛大膽的東西,他有很開放的思維,搞藝術的人這是必須要有的。《高老莊》里還有飛碟,《古爐》里面也有些穿越。
綿綿的《糖》也是我拿過來發表的。最后,還讓我們寫檢查,我們堅決不寫。最后,就寫了一個文字的陳述。
有一次,北京的丁小河說,“我看了另類的書稿”,就是衛慧的作品,我也建意她要修改,但是,衛慧不愿意修改,不修改就算了。體制內的刊物不可以如此體現性,綿綿倒是很配合的,我要求她改,她就修改了。結果我們謹慎地出了一個截本,還是被新聞出版局總署點名(笑)。
還有郭敬明簽約的作家笛安,她的第一部《姐姐的叢林》我們就發表了,發在中篇小說的頭條,當時我們也不知道她就是李銳和蔣韻的女兒。后來還連續發表了她兩部長篇,郭敬明很聰明,他將我們發表過的小說改了一個名字,一下子就賣得很火,其實內容是《收獲》發表過的。所以,期刊就必須要不斷地有新人冒出來,有新的作品冒出來,才有生氣。
高楊:《收獲》拒絕過名家的作品嗎?
程永新:那太多了。作品本身的質量很重要,名家當然也有失手的時候,萬一他寫砸了,難道我們還要刊發?
高楊:那問個敏感的問題,你認為韓寒怎么樣?
程永新:噢,他現在這樣搞,我反正有點看不懂,他小說寫得一般。并且他說的很多言論,不過是大家沒說而已,也談不上什么深刻。有一次參加一次研討會,有一個大學的研究生居然說:韓寒堪比魯迅,天,我簡直要暈掉了(笑)。
反正,他的小說寫得很一般,但也沒有關系,他至少不是垃圾,所以我們會去學習和研究。哪怕是有人說“抄襲”,我們也要去學習和研究,為什么他“抄襲”也會有人看。當然,對于作家來說,你也要堅持你自己的一些東西,但只有不斷地學習和研究,你才能保持創作的生命力。
我們也有一個新的欄目叫作“延伸閱讀”,發表過郭敬明的作品。發完了以后,被人罵得不得了,說《收獲》怎么干這種事情,那我就是要干這種事情,如果你不去嘗試,你怎么知道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關注?我也組織了一群特別傳統的評論家來評論郭敬明,他的文本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熱捧。這是很有意義的事,這會有一種沖撞,這種沖撞對雜志來說,會讓我們的思維越來越清晰,我還發過懸疑、科幻、恐怖小說。我就是要放開手去嘗試。
至少故事要好,是好作品就不會遭到我的拒絕。但是很多作家,雖然是有思考在作品里,但是表現手法欠缺,語言支離破碎,那也是不行的。
高楊:《收獲》是在開門辦刊的。從你們收到的各式各樣的小說,五花八門的稿件里。你能不能有一個判斷,當下文學的總體創作水準到底如何?
程永新:我前面講過,現在就是多元地發展,類型小說比較發達,當然,如果單說類型小說的話,我們跟國外的作家是不能比的,但跟過去的創作來比的話,那這五、六年內,還是進步太大了。而且里面有很多好的東西,比如南派三叔的《盜墓筆記》,那里頭有很多好看的東西,還是需要大家注意到的。
純文學作家也不要把故事寫得那么難看嘛,為什么非要讓人看不下去呢?對吧(笑)?就像我跟韓松(科幻小說作家)說過,你有很好的思想,但你沒有很好的藝術形式,那你還需要修煉啊,你還要想辦法的。你看看像國外的作家,像村上春樹這樣的小說家,他也有《挪威的森林》這樣的小說啊。對吧?
作家不能背對市場
高楊:似乎所有的作家都很反感有人跟他提“市場”這兩個字,覺得一提“市場”就是媚俗。但是作為編刊的入來說,背對市場、背對潮流,那你這個期刊不死才怪。那么還有一部分作家說,如果我這個小說就是講故事,那我就拒絕。那我覺得,如果你故事講得不好,思想再深刻,誰會去看啊?那么這個矛盾的雙方就是,首先作家需要忠實于自己的內心,不受任何外來因素的影響來寫作,另一方面就是市場對作家作品的認定和認可。你怎么看這個問題呢?
程永新:我想這樣闡述這個問題,第一,我們的文學以后不管如何發展,一些有份量和有高度的文學作品,是永遠需要的。可是,這些有份量的東西,你如何到讀者那里去,你需要有一個載體,人家要是看都不要看,你怎么去傳達精神和深刻的感受?所以,必須去研究市場,研究讀者。那么寫作和傳播的方法,都需要研究、改變、整合。那像笛安這樣的年輕人,為什么寫著寫著就會再回歸到傳統傳家的作品里面去。他們在自己編輯的雜志里面,專設一個欄目,全部都是大家和名家的作品,這種作法令我非常感動。
比如笛安,她在寫自己的第四部長篇了,她跟我聊天的時候說,她還是看重后來的作品,因為她從二十二歲開始寫到現在,她開始要求自己內心有一些重量的東西。
我們現在的一些老作家,傳統作家。一方面,說到市場他們馬上就表示一種頭痛的態度,表示自己的清高,一方面,一說到印數和版稅,要得高得不得了,在乎市場得不得了,就是這么的虛偽!
但從我的角度來說,在乎市場也沒有錯,關鍵是你還是要研究市場。你也可以不向市場低頭,問題是,你不低頭,你的精神和高度如何傳達到讀者?你的終端用戶如何能夠得到你的服務?再說,創作這個東西,本來就是多元和豐富的。很多世界級別的大師,他們的作品也是很好看的,對吧?很多貌似通俗的故事來闡述一些人性的問題。比如還有一些得獎的電影,他的色彩、音樂、場面,很好看啊。加了通俗的元素,但他們依然保持著精神上的高度和思考性。
高楊:那你的意思就是說,其實這之間也是有結合點的?
程永新:是的,至少是可以整合,可以研究的。對吧?很多作家說什么寫了不打算讓別人看,完全是陳述自己的內心。那你還發表干什么啊?你跟你自己對話好了呀?我看你跟你自己對的話,也不怎么樣嘛!(笑)不要這么做作嘛。所以,見到這類作品,就要推掉,我全年就發六篇嘛,對吧?我總要發一些好東西吧?《收獲》還是很珍惜版面的。
高楊:有入說,程永新是很牛,是做出了很好的成績,那也是因為他站在《收獲》這個平臺上,如果把他扔到一個縣級的雜志里,他也未必能做出什么成績。
程永新:對對,我覺得這話說得有道理。《收獲》的確是一個很好的平臺,包括巴金老先生啊,后來很多老編輯和老師們,他們一點一點手把手的教給我很多東西,在別的地方,或者別的雜志里,可能就是沒有這樣的機會。
我想舉個別的例子,我的好朋友宗仁發先生,他所主編的《關東文學》,是一個多么小的地方刊物,那個時候,他一半是小說,一半是詩歌,他發了格非的處女作《沒有人看見草生長》,寫得非常好。宗仁發作為我的好朋友,我從他身上學到怎么去做編輯。后來,他這本刊物讓我們都非常關注,北京的一級作家,都非常關注《關東文學》他就是把一個地方性的刊物辦得那么好,所以,我覺得事在人為。
《收獲》這個平臺是非常好,辦成這個樣子,我是做了一些努力,當然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努力,在這里,我不想說太多的空話,客氣話。但是,如果不是因為八十年代中期,《收獲》的一群編輯們敏感地感覺到中國文學將要出現一場“文學藝術領域的革命”,那么現在《收獲》也會淪為其它一些刊物,非常被動。這個也決不是我個人的力量,也是共同的力量。大家共同認識到,文學需要不斷有新東西的加入,新的力量的加入,才使能你的刊物立于不敗之地。
所以把我放在一個地區刊物,我肯定不行。但是恰好我就被放在這個平臺里,恰好我又愿意為它做些事情,那么相得益彰,我很幸運。其實早些時間《收獲》也并不突出,和它齊名的《當代》、《十月》、《人民文學》也都很好的。當然,這個里頭也有很多復雜的問題,比如體制的問題。
高楊:很多時候編輯永遠是替他人做嫁衣,我知道你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好作家,余華對你“后來放棄寫作覺得十分可惜”,有時候看見那些老朋友作品一部接一部,你想不想重新開始寫作?
程永新:寫作是一種特別辛苦的藝術勞動。就像方方說的那樣,寫作者都要忍受那種孤獨和寂寞。其實編輯和作家的沖突是很厲害的。作編輯的話要為刊物著想,越能包容越好,寫作的時候,完全又是個人表達,非常個人化,越個人化越好。
那么很多作家,比如余華、蘇童和你們老賈(賈平凹)他們天生就是作家,能夠面對那樣的孤獨和寂寞。我就不是個當作家的料(大笑),我貪玩、懶散,年輕的時候還很努力,現在就堅持不住。你比如老賈啊、王安憶,他們不寫就難過。他們把寫作的時候的苦累當成享受,那這個就沒有辦法的呀!
說不定什么時候,我還是會寫,但也是一種娛樂,挺好玩的我就寫。但是我跟馬原這種非常有職業心態的作家是不能比的。
高楊:那最后這個問題就不用問了,本來想問哪個工作更令你有成就感,現在看來是編輯了?
程永新:當然是作家更有成就感。沒能當個優秀的作家,就是因為你方方面面的準備都還沒到那個份上。你要想去當作家,那就要下決心,我這輩子不寫作毋寧死,那樣才成,那就別當編輯。不給工資也要寫,下得了這個決心才有可能。
其實,跟這個時代來說,當作家也很好。我也萌發過要離開《收獲》的想法,去干干其它事情也好,比如拍拍電影也行啊。當然,要跟現在的喜愛相關。
高楊:你說到電影了,我就要問一下,現在很多小說家都投身到影視劇里去,說我要利用影視要推動我的小說。那么很多小說家的作品一出來,就能看出有一個很強的被改為影視劇的意愿,有很強的畫面感,文學性卻非常差。那么小說作品水準越來越低,作家電影倒成了一個風潮,你怎么看這個問題?
程永新:我認為比較笨的人,才把小說寫成為影視量身定作,聰明的人是要先把小說寫好。
我們無數作家加入影視我是認同的。客觀上提高了影視文學的水準,你看我們好多的編劇,比如鄒靜之是寫詩的,王朔、劉震云等是小說家,一批人都加入了影視。中國文學對中國當代社會的影響,像水一樣在滲透,不僅用文字并且還用影視的方式來影響中國的社會。
當然也有一部分小說家因為收益的不同,加入了影視也沒錯,但是,我覺得你所表達的故事性、藝術性、思想性、結構、深度、角度,都要提供一些不同的東西,而不是說你從文字的畫面性來表現,那不行。
想賺錢就說想賺錢,不要說靠影視來推動文學,這種話真是虛偽。問題是靠近影視也不低俗,沒什么可丟人的嘛,有什么好掩飾的?奇怪嘞!
程永新真是快人快語,明顯屬于語速和話語的信息量比較大的那一類人。我猜這是他近三十年編輯生涯所養成的習慣。在與他的對話當中,出現最多的字眼便是“學習”。一本國內發行量最大的文學期刊的主編,如此客觀而直率令人感動。
可能是因為上海人務實的個性,再尖銳或者偏執的問題,在程永新這里都是值得商榷的。然而,作為蘇童、馬原、余華、格非的責編,說起文學、小說,他卻能用最簡單最簡樸的語言,表述出深邃的觀點及思想。
對于文學的未來,他的態度自信而樂觀。作為編輯家,他更在意一個作品的市場價值。雖然,他對文學市場化定位的認識,曾一再地招來爭議,但他都會用老上海人特別的口吻說一句:“哎,我就是要這么做,有本事你不要理市場,那你出書的時候,就不要跟印刷廠談印數,對吧!那你就自己寫給自己看好了,文學作品,如果背對讀者,背對市場,沒有很好的藝術形式,那如何到達你所服務的終端——讀者那里,真是搞笑!”
訪談程永新,很快樂,很輕松,但絕對深刻。
欄目責編 閻安 馬慧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