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消失的魔術師

魔術師游走在各個城市，他所會做的只是從袖口一眨眼變出一朵花，或者一轉身一下從黑白分明的燕尾服中變出一只白鴿，除了這些他再也沒有什么高明的手段。但是對初次見到這些的小城的人們來說依然還很新鮮。他們將鮮花與掌聲拋給他，魔術師用一只手臂緊緊的護緊胸口，另一只手臂鴿子一樣的伸展開在自己的身后，行一個蹩腳的紳士禮，然后退到幕后，那里有事先安排好的小城三流報紙的記者在等待著他。第二天，人們會看到一篇偉大的評論，一個執著的民間魔術師昨夜蒞臨這座城市。

每一個城市魔術師都不會呆超過兩晚，因為第三晚，人們就會發現他的破綻了。這真是魔術師的高明之處，所以他受歡迎了這么多年。慢慢的，他也開始認同自己是個大師。所有執著于樸素的魔術本質的魔術師都是天才，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真正的天才才是值得尊敬的，他跟某一座小城的記者這么喟嘆。

她是一家小城電影院的售票員，小城的電影院并不大，最多時候只有不到200個座位，每次也都只能放映一場電影。除了售票她還充當服務員，當人們紛紛入場，小小的電影廳黑下來，她從走廊的這邊走到另一邊，開始兜售爆米花和汽水。銀幕上的電影她都聽過多少遍了，有的章節幾乎都要背下來。她在人群之間走來走去，偶爾遇到屏幕上有一兩句情節觸到她內心的一點東西，她也還是會停下腳步，背過身去，假裝整理頭發偷偷擦掉眼角的淚水。當電影散場，人們離去，她就負責打掃垃圾，然后在一只大塑料袋被封口之后直起身來，面對著潮水般撤去的空蕩蕩的座椅若有所失。碰到小城有外面的演出，電影院會被臨時改裝成小劇場。她依然會在里面走來走去，在最熱鬧的時候隨著亢奮的人群張起一雙熱望的眼睛微微發呆。

魔術師在表演之前要提前布置道具機關，她接到電話去開門。那是個周末的下午，她剛剛在家里哭過一場。所以當魔術師看到她的紅眼睛還是微微怔了一下。她看他在舞臺上忙碌，他腳上的白色皮鞋已經很舊了，舊到發黃，變成一種牙漬的顏色。她微微的皺了一下眉。然后她耐心等待他布置完最后一個機關，她舒一口氣，剛要轉身，突然就見他向她一揚手，她的手中就多了一朵玫瑰，她一下驚喜的笑了起來。

你笑起來真好看。魔術師對她說。

她看到他的眼睛不像說謊的樣子，就又對他笑了一下。

你知道嗎？剛才我看見你的眼睛，突然一下心疼起來。

魔術師的話顯然對于這么短暫的相遇來說有些過分，但是她還是又笑起來。她笑是一下想起某部電影，里面蹩腳的臺詞。

你都會變什么魔術？她問魔術師。

晚上你就會看到了，魔術師對她眨了眨眼。

哦，一個魔術師。她覺得這很有趣。魔術師會將自己變走嗎？這是她從童年以來一直想知道的問題。

魔術師照例表演了變玫瑰花和白鴿，以及亂七八糟他認為小城人民感興趣的把戲。然后小城的觀眾照例給了他鮮花與掌聲，小城的報紙也將別處報紙的評論重復印了一遍，第二天，小城的電影院儼然爆滿。她夾在人群當中在暗影中期待他與以往不同的表演，可是他還是將前一晚的表演又從頭表演了一遍，絲毫不差，她都詫異他怎么連情緒都是相同的，像那些電影一樣，在相同的時間、地點重復同樣的情緒與臺詞。

但是演出帶給小城史無前例的成功，小城頓時覺得自己也神秘有氣質起來，小城的市長專門設了答謝晚宴，聽說魔術師喝多了酒。他的道具都留在臺上，可是他第二天昏睡了一上午。

麻煩她再次趕來給他開門他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那個下午，他注意到，她脖子上多了一條彩色的絲巾，嘴唇上擦了一點淺玫瑰色的口紅。

怎么這么快就要走？女售票員客氣的問。

我在每一座城市都最多只表演兩次，然后第三天我用來觀察這個城市，然后第四天與它告別。魔術師那么答。

為什么不多呆幾天？

生命它不長，我沒有時間在一個相同的地方耗費我寶貴的時間，世界這么大，我想在我有生之年將它走完。

你走了很多城市了是不是？女售票員又問。

是。

有什么有趣的事嗎？我是說有什么有印象的？

呵呵，你的問題可真多。魔術師說。

女售票員有些不好意思。就沒有再問下去。

你可以陪我轉轉這個城市嗎？魔術師這么請求，我是說請你做向導。

當然可以，女售票員說。

她帶他轉了這座小城的公園、廣場、唯一的燈塔，最后她帶他來到這座城市唯一的那座山上。

從前我經常在這里看日落，她說，有的時候，一天看三十四次日落。她盯著遠處稀渺的村莊，像她每次打掃完衛生直起身時一樣微微發呆。

你的家人不會擔心你嗎？魔術師問。

不會。

哦，魔術師聽到這個回答似乎若有所思。

因為我上班總是回去很晚，她大約明白他在思索什么，又補充道。

哦，魔術師似乎有些明白。

除了你表演過的那些你還會表演別的嗎？她對他的魔術充滿興趣。

會。

你還會些什么更神奇的？她又問。

很多，我在不同的城市根據這個城市的性別變不同的魔術。

城市也有性別？

是的。譬如羅馬是男性的，希臘就是女性。

呵呵，她覺得這聽上去很新鮮。那我們這座小城是男是女呢？

他看著她的眼睛一下笑起來，要是我說這座小城雌雄莫辯你會不會覺得我詭辯？

呵，她笑出聲來，我會覺得你蒙的很對。

魔術師也跟著笑了起來。

這座城市，這座她生活了三分之一個世紀的城市，從來都沒有性別。像她自身的某些特性，南風吹的時候目光溫柔，北風吹的時候目光凜冽。

魔術是不是都是騙人的？過了一會兒她又問他。

他頓了頓，這世界上沒有真正的騙子，只有甘心上當的人。他把語氣加重，聽上去這像個真理。

那有沒有一種魔術只是借助超能力，像我有時在報紙上看到的有人可以飛，可以水上行走？

有。他回答，不過不是超能力。那種魔術一生只能變一次。

什么魔術只能變一次？她繼續追著問。

譬如，他看著她，苦笑了一下，譬如，把我自己變沒。

你會把自己變到哪里去？她一下興奮起來。

一個你永遠都找不到的地方。

哦，別的城市嗎？

你希望我消失嗎？他突然看著她問。

我……不希望，她說，呵，消失了就沒有人變魔術給我看了。她補充說，將若無其事表達的無懈可擊。

他就瞇起了眼，盯著遠處的裊裊炊煙。太陽一點一點下沉，然后在一個眨眼間掉下去，天慢慢慢慢黑下來。他們再也沒有說話，在落日的盡頭。在野風習習的山坡，直到月光明晃晃的掛起來。

從來沒有一個女人陪我坐這么長時間，魔術師最后對她說，她們總是先躺下來，然后再站起身，然后就走了。沒有人問過我這么多為什么。他說，真是謝謝你。

她笑了下，低下頭，不知道該說什么。又仿佛置身某場電影當中，她只是那個銀幕下兜售飲料汽水的人，所有的臺詞都跟她沒有關系。

我該怎么感謝你？魔術師問，你提任何要求我都會答應你。

真的？她突然調皮起來，像個孩子那樣眼神中充滿被鼓舞的歡喜。

真的。他不容置疑的回答。你讓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你將自己變沒我看看，她笑起來。

那樣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魔術師說。

不會，她笑起來。你沒有了我去別的城市找你。

要是你真的再也找不到我了呢。

我就一直找下去。

你不怕在路上變老嗎？老無所依，客死異鄉。

我早就沒什么故鄉了。她說。你根本就不會變，根本沒有那樣的魔術是不是？

有。魔術師斬釘截鐵的答。

你不會后悔嗎？魔術師問。

后悔什么？你說我提什么要求你都會答應的。

那，好吧。魔術師站起身來。

他用手指輕輕勾起她的下巴，她就撲哧笑了出來。所有畫面都似曾相見，她是看太多電影了，所以總是出戲。

你笑起來真好看，魔術師的眼神突然變得傷感，讓我再看你一眼。

然后魔術師合起雙手，呵了一口氣，手心里突然多出一把匕首。他拿著那把刀在她面前比量了一下，她突然緊張了起來。

呵，我不會傷害你的，魔術師笑。他開始一件一件脫他的衣服。她的頭腦開始發懵，汗毛瞬間全部張開，不自覺的后退了兩步。魔術師的道具都是假的，刀子會自己縮進去，她趕緊安慰自己想。定了定。然后她看見魔術師用刀在她面前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圈，刀刃映著月光像一道咒語在她眼前打了一個恍惚，他猛地將刀子插進自己的胸膛，一斜一斜劃著圓圈割過去，他的面孔痛苦的掉下豆大的汗珠，但他努力地想對她擠出一個微笑，這在藍灰色的月光下更增加了他的猙獰。她駭的怔住，眼前發黑，呼吸越來越緊蹙，她的雙腿開始發軟，伸出手來想要抓住他，讓他停止這血腥的魔術。她看他越來越遠，遙不可及，他遠遠的對她掏出一顆心來，鮮紅的心臟怦怦直跳，被掏空的位置鮮血直流。她一下昏死了過去。

當她醒來的時候她發覺自己躺在一間旅館的床上，旅館很臟，很潮濕，剛剛過去一個雨季，墻壁與床單無不散發著霉爛的氣息。魔術師就躺在她的身邊。

我們死了嗎？她問。然后她意識到自己用的修飾語是我們。

沒有，魔術師說，我們已經來到另一座城市。

她一瞬間有些擔心，但轉念想到終于逃離了那座該死的城市，就一下惡作劇似的開心起來。

你不是說這個魔術只能做一次么？我不是再也見不到你了嗎？

原本是那樣，可是在我要離開的那一瞬間，我突然想要帶上你。

她原本想要問為什么，但并沒有將這個問號問出口，就像她不理解他在山坡變的那個魔術。她只是繼續躺在那里試著調解自己的呼吸，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還活著。

你有很多顆心？后來她問他。

只有一顆是真的。

真的你藏到哪里去了？

這是魔術師的秘密。

那你現在心跳怎么辦？

用一顆假的先替代它。

假的會不舒服嗎？

時間久了就習慣了。

這答案讓她若有所失。他看在眼里。

你害怕嗎？他發覺她有些緊張。

有一點兒，她又笑起來。

他們的交談讓彼此都很開心，像做一件不可能的事。

這真神奇。一個魔術師。后來她時常想。

要是有一種魔術可以回到從前……她想，但是她已經是個大人了。這么多年。她從來拒絕自己去想這些。拒絕問自己是否快樂，或者幸福。

你的兩只眼睛有弱點。魔術師看著她。你在想什么呢？問她。

她想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可是臉龐卻不小心滑下來兩行眼淚。

你不喜歡自己。魔術師說。

她看了看他，沒說話。覺得突然自己離他好像很近。

要怎么你才開心。魔術師對她說。你可以提一個要求。你提什么我都答應。像那晚他說的話。

她眼睛眨都沒眨，說，你教我一個魔術。

可以，魔術師說，你想學變什么？

我想讓我自己消失。她說。

魔術師看了看她，眼神瞬間變的傷感。不。他說。

這是我唯一的要求，然后請你離開。

不。魔術師拒絕。

他教給她一些小伎倆，譬如，變一朵花，變一團火，變一只小鳥。

我想讓我自己消失。她說。

魔術師看了看他，從貼身的衣服里面掏出那把神奇的刀子，遞給她。

他打開窗子，窗外是一輪圓月。他用一種她聽不懂的語言對她喃喃自語，像一番祈禱，又像一種懺悔，她看他幾欲哭了起來，然后直起身，告訴她，請全神貫注，集中全身的意念：我要離開。離開。離開。

很多天后警察接到報案說有個女人失蹤了，是她的老板發脾氣說找不到她了，然后她被警察發現死在骯臟的旅館。

她的心被掏空，尸體已經開始發臭，只有胸腔一顆假的馬達還在怦怦作響。

旅館的老板說幾天前只有一個男人來過這里，但是記不起那個男人的樣貌了。他像變魔術一樣把自己變走了。

于是警察鑒定是那個神秘的男人殺死了她，但是兇手沒留下任何線索。

而她其實從沒有離開這座被她稱作“該死的”小城，只是從小城的一條街被挪到了另一條街。

時光流走了，她依然留在這里。

這是一個多詭異和令人絕望的結局。一切都莫名其妙的消失。但是這種傳言根本不能相信的。事情的真相其實糟糕的多，可憐的女售票員接下來做了魔術師的助手，像魔術師一樣，她藏起了她最真實的那顆心，在一個又一個城市之間CTRL+C，CTRL+V，CTRL+C，CTRL+V……

生命一如既往，冗長，無可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