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在她的散文《談寫作》中說,要迎合讀者的心理,辦法不外乎這兩條:第一,說人家想要說的;第二,說人家想要聽的。這樣,作者可以盡量給他所能給的,讀者可以盡量拿他所能拿的。然而任何作家都不是全能的,并非人人都做得了“滿漢全席”,他們必須清楚自己的長處和局限。上黨女作家葛水平從出道到現(xiàn)在,一直是以精于選材取勝。縱觀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歷程,如《甩鞭》、《地氣》、《天殤》、《狗狗狗》、《喊山》等前期系列作品,無一例外地是以太行山的民俗民情為題材的,人物原型全是土得掉渣的太行山凹里的各色山民。且都是以敘舊的筆法書寫前塵往事,鋪陳太行山的別樣風情。
中篇小說《黑口》盡管在選材上依然一如既往地延續(xù)了以往鄉(xiāng)土文學的路數(shù),也依然將目光投注于太行山凹,但它可視為葛水平第一篇直面現(xiàn)實的作品——她終于從往事中走了出來將目光投向當下農(nóng)民的生存狀態(tài),可謂是選材上的一個轉(zhuǎn)折點。鄉(xiāng)土中國原貌與太行鄉(xiāng)民本色
小說《黑口》直接聚焦于太行山的煤礦,寫私營煤礦礦主;寫那些守著遍地烏金做著發(fā)財夢的不安分的農(nóng)民礦工;寫他們的夢想,抗爭,失敗,無奈,被生活磨練出來的心機與狡黠、內(nèi)心的空虛和恐懼。這是活生生的太行山的生活,這里蘊涵著足夠的水深與火熱。
我們不妨先來了解如下一些事實——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煤炭生產(chǎn)國和消費國,其每年的出口貿(mào)易量占到世界貿(mào)易總量的12%。而山西煤炭儲量居全國之首(占三分之一),煤炭產(chǎn)量和外運量居第一位,分別占到全國的四分之一和五分之四,是世界年產(chǎn)一億噸以上六大煤炭基地之一。這大概可作為這篇小說存在的背景。
中國人都知道“民以食為天”,卻鮮有人知道山西人以煤為天,煤就是山西人的糧食。民間傳說北京人最恨兩種人,其中一種就是山西的煤老板,因為他們熱衷炒房。這就是葛水平筆下的五牛。五牛這樣的人物,就像不經(jīng)意撒在太行山山凹里野生的谷籽,自生自滅,角角落落里,遍地都是。出息了,成了腦滿腸肥、財大氣粗的煤老板;栽了,就成了一粒癟谷。這就是他們的命。
我們是農(nóng)業(yè)大國,土地供養(yǎng)了我們一切,我們印象中和傳統(tǒng)經(jīng)驗中的農(nóng)民形象都是善良、樸實的,但長期以來,農(nóng)村卻是最落后的地方,農(nóng)民是最貧困的人群。國家實行改革,社會發(fā)生轉(zhuǎn)型,改革開放的偉大功績在于基本上解決了幾億農(nóng)民的吃飯問題,但吃飯問題解決之后農(nóng)村又何以為繼?有限的土地在極度發(fā)揮了它的潛能之后,糧食不再增產(chǎn),而欲望卻與日俱增。五牛們不可能再安分于土地,也不可能再滿足于“十畝地一頭牛,孩子老婆熱炕頭”的人生理想。自古“靠山吃山”,所幸五牛們腳底下還有煤炭資源,五牛們守著遍地烏金,是免不了要做掘金成仙的美夢的。他們用各自的精明和算計,智慧和勤勞苦扒苦做,渴望著有朝一日得道成仙,使自己富有起來,至于什么是真正的富有,五牛們暫時還不知道,五牛們的粗淺理解是——有錢,可以換老婆。當然,這還不是他的初衷,只是一閃而過的一個念頭,但這個念頭真實地反映了他們的潛意識心理。五牛除了想到換老婆之外別的(比如到北京買房子)還來不及想,或者說想也是一廂情愿的白日夢。這就是山西人的務實,只盯著眼前,不會去耽于幻想,頂多走一步看兩步。想得太遠反而要被人恥笑為“神經(jīng)病”。對于五牛來說,想有錢最便利的辦法就是做私營煤礦礦主。但他作為一個有下礦經(jīng)歷的人,深知不合理開采的后果,當然,五牛所考慮的后果并不是諸如環(huán)境污染,水土流失等問題,這些終極話題至少現(xiàn)在以致將來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進入五牛的考慮之列。五牛想的最多的是如何能在政府的眼皮底下安安穩(wěn)穩(wěn)地發(fā)自己的財而不被取締——這才是五牛目前最大的理想。這就是生活在太行山凹里的五牛們的本色。
小說正是從這個拐點上展開了敘述。
黑色生存背景下的隱喻和悖論
上帝限制了人的力量,卻給了他無窮的欲望。小說的題目本身就是一個隱喻。“黑口”,它的表面實指一個非法開采的私人煤礦,同時也暗示了人心無節(jié)制的貪欲和人性的黑洞,那是一個吞噬一切的無底洞,葬于其間的不僅僅是年青的生命,還有善良的靈魂。
按照馬斯洛的需要層次論,人的需要劃分為幾個層次,首先是生存,其次是性,再然后是尊嚴。五牛的需要較之那幾個外地雇工可以說“高級”了一點,因為他的理想已經(jīng)不僅僅是吃飽飯而是換老婆,當然,還有尊嚴——比如像村長三爸那樣風光。而除五牛以外的另幾個雇工——王四川、蘭州李和陜西李強則無一例外的,都是為生存所迫,不得已才來這私人“黑口”里賣苦力。葛水平在這里不動聲色地暗示了一個生存的黑色悖論:“黑口”的開發(fā)固然不科學不合法,但它的確首先解決了一些人生存的燃眉之急。另外,土地資源的有限性極其可利用的限度大大制約了農(nóng)村經(jīng)濟的發(fā)展,五牛尚能解決溫飽問題,而對于資源短缺的外地人來講,是連溫飽都難以解決的,那么,背井離鄉(xiāng)冒著生命危險到私人“黑口”去賣苦力,便成了不得不為的無奈之舉。
已過不惑的王四川負擔著家里幾個病人的醫(yī)藥費(也正是寄醫(yī)藥費才使他有幸逃過一劫),不滿二十歲的蘭州李從小是孤兒,而且先天豁嘴,唯一的愿望是賺了錢把嘴巴美容一下好娶個老婆回去過日子。娶妻生子,養(yǎng)家糊口,這是底層農(nóng)民最基本的生存愿望,但要滿足這些愿望,就必須以生命為擔保。蘭州李是一個貧窮而善良的隱喻,天真爛漫,在“黑口”勞作的間隙,封閉窒息的環(huán)境讓人窮極無聊,只能靠看螞蟻搬家和幻想對面的紅衣女人來打發(fā)時間,并幻想著盡快地賺夠了美容嘴巴的錢去把紅衣女人娶回家。但他最終被永遠地葬在了“黑口”——只是因為他想把呼吸新鮮空氣的機會讓給陜西的李強——同樣是出于善良。這一念之差成就了一個替死鬼,而僥幸活下來的人又如何呢?李強免不了四處奔逃的命運,生存對于那些僥幸活著的人來說,依然是一把高懸于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而后李強奔逃不成,反成甕中之鱉,本想為蘭州李彌個鬼婚安慰一下他人(或者說更多的是為安慰自己),但終究又一次在生存之劍的逼迫和金錢的誘使下助紂為虐,與五牛達成殺人毀證的默契。
應該說,葛水平塑造的并非完全意義上的惡魔,而是一些有著各種殘缺的本性善良的人。這些人性的殘缺,就像蘭州李嘴巴上的豁,它本無傷大雅,卻因了欲望的不斷攀升,才將那些殘缺加倍地放大,最終將人性之善淹沒殆盡。欲望仿佛一面魔鏡,把人照得面目全非。五牛并非想出事,他的初衷只是賺錢,出事之后他也想遵照李強的意見為蘭州李安魂,只是害怕走漏風聲才不得不作罷;五牛的老婆汪國花,她同情蘭州李,與他姐弟相稱,但出事之后,她不得不站在丈夫這邊為他息事寧人,李強之所以能死里逃生,與其說是由于汪國花的疏忽倒不如說是由于她的善良。但是這些善良的人們?yōu)榱松睿y逃利益的牽絆,因此也難逃命運的懲罰。
小說的最后,李強在一個月黑風高夜繼續(xù)踏上了秘密逃亡之旅,并不是緣于良心發(fā)現(xiàn),而是偶然間于三爸與五牛的密謀中發(fā)現(xiàn)了更大的恐懼——殺人滅口。李強是不得不逃了,那么,逃向何處?葛水平給我們出了一個難題。就像當年的娜拉出走,那一種決絕的姿態(tài)很是鼓舞人心,但是出走之后怎樣呢?魯迅先生指出了兩條路,餓死或者回去。但無論如何,娜拉是自愿出走的,至少有點獨立解放的意識在里面,但李強不是,他是又一次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誠惶誠恐地逃走。逃向哪里?他的出路大概也不外乎兩條,一,自首(相當于自殺),二,逃往一個人所不知的地方一輩子背著良心的巨債茍活。他能活得安穩(wěn)嗎?在這里,我們的一切關(guān)乎生存價值的討論都失去了意義。余華說,活著只是為了活著本身,什么也不為;而葛水平告訴我們的是,活著,有時連活著本身都難以為繼。
在完成這一切的同時,葛水平借“紅衣女人”作了更深一層的隱喻,“紅衣女人”——那個曾讓蘭州李寄予了美好熱望的影子,卻原來干著與五牛一樣的勾當!葛水平用一個女人的影子,一個美好生活的象征,告訴人們,在太行山的山凹里,隨處都是挖黑口子的五牛們。“這種故事也正在各處的市鎮(zhèn)上表演著,真是平常而又平常。”葉圣陶在《多收了三五斗》中如是說。
“問題意識”與“問題小說”
數(shù)年前,梁曉聲曾在他的大量作品中預示過一個物質(zhì)化時代的來臨,并專門寫了一部名為《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的書做了詳盡分析,題目套用的是毛澤東的文章——《中國社會各階級分析》,為了這一字之差,他在序言里作了說明,大意是,中國社會發(fā)展到現(xiàn)在,“階級劃分法”顯然已經(jīng)過時,應該用“階層”取而代之。單從字面上,我們也大致可以理解,階層較之階級,劃分得更加細密。梁曉聲用了一個形象的比喻:前者用的是梳子,而后者用的是箅子。他在文章中這樣說道:“一個以富為榮的時代正在悄悄的逼近著人們。它是一個龐然大物,它是巨鱷,它是復蘇的遠古恐龍。人們都聞到了它的潮腥味兒,人們都感到了它強而猛健的呼吸。它可以任富有的人們騎到它的背上,它甚至愿意為他們表演節(jié)目,在它爬行過的路上,它會將貧窮的人踐踏在腳爪之下,他們將在它巨大的身軀下變?yōu)槟嗤痢6毡榈娜藗儾粌H事實上都并沒有變得怎樣富有,大概連怎樣才能真正富有起來也還根本不知道。所以他們恐怕只能裝出富有的樣子以迎合它嫌貧愛富的習性,并幻想著也能夠爬到它的背上去。它笨拙地然而一往無前地就爬將過來了,它用它那巨大的爪子拔拉著人——對它誠惶誠恐的遍地皆是的生靈,當它爬過去之后,將它們分為窮的,富的,較富的和最富的。就像農(nóng)婦挑豆子似的,大概齊地拔拉著,它將冷漠地吞吃一切最礙它爬行的事物,包括人,它唯獨不吞吃貧窮,它將貧窮留待人自己去對付。”梁曉聲以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知識分子的敏銳洞察力預言著一個時代的來臨,并對其做了鞭辟入里的分析,盡管由此戴上了一項“仇富”的帽子,還引來了一屁股官司,但我們依然無法否認一些人對一個時代的敏感嗅覺以及他所發(fā)出的聲音絕非危言聳聽。
從社會學的角度講,無庸諱言,一個社會分工的細密程度顯然是與它的發(fā)展與和諧程度相一致的。然而,當大量的階層不斷涌現(xiàn),當一個貌似富足的社會以它不容置疑的步伐蹣跚著到來,當我們對“白領(lǐng)”、“小資”、“夜總會”、“酒吧”這些名詞都耳熟能詳甚至心生厭倦的時候,我們,真的富足了嗎?在這些浮光掠影的繁華表象之下,在陽光和玫瑰花的背面,有多少被我們的學者、作家、官員無意或者有意遺忘的角落,那里終年不見陽光,遍布著臭蟲、蒼蠅、垃圾、靈魂的畸變與死難者的呻吟。人們大多不愿意接受這些,這是一種可以理解的普遍心理,因為陰暗的東西總是容易引發(fā)人們感官上的不舒服,所以我們不乏以“私人化寫作”、“美女寫作”、“市場寫作”、“下半身寫作”作為賣點的作家。而真正的現(xiàn)實與苦難,我們是鮮于關(guān)注的,因為我們的口號是:拒絕狹隘的民粹,盡快與國際接軌。而正因如此,我們的實驗與熱情必然遭遇前所未有的失敗。任何速成的事物也往往避免不了速朽的命運,誰都拗不過自然規(guī)律的懲罰。因此,這么多年過去了,那些懸而未決的預言依然得由我們來實踐。我們不但不知道“怎樣才能真正富有起來”,甚至不知道何謂“真正的富有”。富有是否僅僅意味著腰包從癟到鼓?是否僅僅意味著可以換老婆、買房子?葛水平在《黑口》中有這樣的發(fā)問:“看見錢不好的人還叫個人嗎?”而在小說之外,我們同樣要發(fā)問:只看見錢好的人還叫個人嗎?
三國時的魏卞蘭說:“厚味來殃,艷色危身,求高反墜,務厚更貪。”他是勸人節(jié)制的,但他所言之“厚味”與“求高”,與馬斯洛理論中的最低需求不是一個層次的事,那是在“倉廩實”之后而“知禮儀”。而《黑口》中的五牛們,遠遠沒有解決“倉廩實”的問題,因此,欲望的節(jié)制于他們來說還有相當?shù)木嚯x。葛水平在時隔數(shù)年之后,以小說的形式與梁曉聲的論斷相通,證明它依然沒有過時,也證明這么多年來關(guān)于“如何富有”與“何為富有”的問題我們依然沒有解決,這是一種悲哀。也正是魯迅先生希望自己的文章能夠“速朽”的意義所在。但同時也是一種悖論,正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進步自然是需要假以時日的,高樓萬丈平地起不可能在一夜之間一蹴而就。但是最大的可悲在于,我們被眼前的繁華表象迷醉了雙眼而忘記了現(xiàn)實的真實。正如梁曉聲所言:“人們害怕自己不像一個趁錢的人更甚于害怕真實的貧窮。”因為真實,往往是與殘酷相關(guān)聯(lián)的。對于這些,人們寧愿采取緘默與回避的態(tài)度,閉目塞聽,逃回到“私我”的世界中去自我麻醉,所以才有了為數(shù)眾多的“偽小資”和軟性文學,以致太多的矯情與惡俗充斥文壇,泛濫成災。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葛水平顯示了一個成熟作家的獨到魅力。她沒有被時下層出不窮、花花綠綠的派別和假象所迷惑,對于生活,她有自己不為人知的解讀。不僅僅是心知肚明,而是要揭開罩于其上的一層虛假面紗,還原生活的本來面目。這不光靠勇氣,更要靠內(nèi)力。素有“人民作家”之稱的趙樹理的作品曾被稱為“問題小說”,原因就在于他不粉飾現(xiàn)實,把筆觸直接深入農(nóng)村生活的復雜性,縱觀葛水平的創(chuàng)作,她不僅從寫作技法上借鑒了前輩文學大師趙樹理,更從思想觀念上得大師真?zhèn)鳌S兄鴱娏业摹皢栴}意識”,不偽飾,不虛美。直面生活中真實的殘酷和殘酷中的掙扎。著名出版人賀雄飛說:“文學史應該是文化史,也是思想史。如果一部作品沒有苦難為底座,沒有良知為筋脈,沒有思想為魂魄,既逃避歷史,也逃避現(xiàn)實,而僅僅表現(xiàn)為簡單的感官刺激或個人感受,就是地地道道的‘泡沫文學’。雖然色彩斑斕,但一定擋不住時間的沖擊。當某種寫作成為了一種旗號和時尚,那很可能就是媚俗的產(chǎn)物。”(《中國青年報》2001年4月3日《走過來走過去沒有根據(jù)地》)葛水平正是帶著這樣的意識去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的。《黑口》中展示的不僅僅是管理體制的松動與法制的不健全,更重要的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積淀已久、根深蒂固、千年如一的家族宗法制的傳承,還有“官本位”文化中難以割舍與療救的痼疾,以及內(nèi)陸文化中因循至今的“大樹遮陰”的人情、關(guān)系、后臺等等,這些都集中地體現(xiàn)在一個必不可少的人物——村長三爸身上。當然,這首先要得益于她深厚的生活積累。作為一個生于斯人長于斯的太行兒女,她與她筆下的人物有著千絲萬縷、水乳交融的聯(lián)系。正因為如此,她才能賦予他們以激情、以靈性、以寬厚的大悲憫。而這一切,對于沒有在太行山生活過的“山外人”來講,是不可能有如此深切感受的。有如一個普通農(nóng)婦把自己屋里的嫁夯視為家珍,在外人看來似乎沒有道理甚至是可笑的,但于她自己,卻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那是牽連著故事的。那些故事只有耐心地聽她娓娓道來,才會咂出幾分滋味。而那滋味,不是比薩,不是肯德基,而是小米飯南瓜湯。這應該是葛水平小說所獨有的韻味。
葛水平出道較晚,已屆中年才進入小說創(chuàng)作,與其他作家不同之處在于,她不是在文壇上逐步成長起來的小說家,而是以一個成熟小說家的姿態(tài)進入文壇的。她早年曾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出過詩集,詩名并不顯赫,但這段經(jīng)歷卻嚴重地影響到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那就是一種對于人間深切的大悲憫,我想這種情懷除了生活的歷練,更多的來自于詩歌的質(zhì)素。畸形的生存狀態(tài)下,畸變的人們比狼更可怕。這種可怕的病變把人性的圣殿變成了靈魂的屠宰場,到處充斥著暗算和殺戮。的確,粗鄙俗陋的生活難以孕育出健康美好的人性,五牛的存在自有他的道理,但是反之,物質(zhì)的盛宴是否真的能鑄造出善良曠達的品格?即便天真如蘭州李,當他隨著年齡閱歷的增長和欲望的不斷擴張他還會爛漫如斯嗎?還是會蛻變成另一個五牛?或許后者的可能性更大。窮困是一種負荷,富足同樣可以成為一種負荷——而且更大——如果“何為富足”的問題遲遲未決。“如果生命是艱難的,共同受苦也是快樂的。”浪漫主義詩人雪萊如是說。但那畢竟只是詩人的“理想國”,而且是以西方的浪漫傳統(tǒng)為背景的,但中國不同,我們?nèi)鄙僬嬲饬x上的浪漫主義土壤,我們盛行的是粗鄙實利主義,我們信奉的是。如果有人愿與你風雨同舟,那是因為他沒有傘,而你有。我們從來缺少發(fā)自內(nèi)心的浪漫主義風骨——對完美人性和理想人格的不懈追求。我們的即便所謂“浪漫”,究其實質(zhì),終究脫不過舊式文人的風花雪月與酒色財氣,而缺少實實在在對苦難的默默承擔,對正義的永恒堅持的內(nèi)涵。這就是我們所生存的現(xiàn)實。
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生存,一個小說家最可能做的,也是最可能做到的,便是直面現(xiàn)實,如實地展現(xiàn)這一切。做到了這一點,他/她就不愧為一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至于再多的所謂“現(xiàn)實主義”、“新寫實主義”、“后××主義”對于他/她來說當屬多余,當然,為了研究的方便,這樣的界說和甄別本也無可厚非。
龍應臺說,所謂文學就是“使看不見的東西被看見”。三流作家暴露自己的愚昧,二流作家使你看見愚昧,一流作家使你看見愚昧的同時認出自己的原型,從而涌動出最深刻的悲天憫人。能夠看到生活的細部,見人之所未見,發(fā)人之所未發(fā),這是一個優(yōu)秀作家所必備的。
欄目責編 羅夫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