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朋友聊天,突然說起了瓦。我想,只有在鄉村生活過的人,才會有對瓦的惦記與想念。
瓦,從正面看,躬身禮貌的模樣,有耕讀傳家的教養。我喜歡瓦,喜歡手工制作的瓦,帶著來自民間的氣息,樸素又家常,入眼的剎那便能直接進入生活。
一
我對瓦的描述要從天氣開始。
雨是擦黑時開始下的,一根根水線從屋檐的瓦楞間流下,匯威流蘇一樣的幕簾,把我阻隔在漫漫山野。視野變淺,近物歷歷在目,遠景模模糊糊。有雨點落在青瓦片上,沙沙沙,沙沙沙,像風吹榆葉林。雨意彌漫,雨水的冰涼從肌膚慢慢滲透至體內,不自覺打了個寒噤。
雨漸漸大了,落在瓦片上,擊瓦之聲,像大珠小珠落玉盤,和屋檐飛流的雨線連成一體。偶爾有風從瓦面上吹過,拖著長長的嗚嗚的聲音。地上積水泛著天光,遠方人家的屋頂,經過雨水的浸潤,灰突突的瓦片發亮。一只被淋濕的小黑貓無聲無息地從瓦溝里穿過來,輕靈地從瓦當上跳下,鉆進了灶臺火口里。
父親在地上撿起一塊瓦片,清理鋤頭上的泥土,瓦片與鐵刮出“吱吱”的聲音切開雨線,傳得很遠。
小時候,喜歡聽雨,喜歡有雨的時候鉆進屋子里,聽著雨打瓦片的聲音,那聲音讓人有些傷感。尤其是梅雨季節,密密麻麻的雨聲仿佛蘊藏著緩慢的節奏,能放松人緊張的心情。當雨停時,瓦溝里的殘水從夜里滴滴到天明,那嘀嗒嘀嗒的聲音更不知道勾起了多少童年的情懷。
這已是很多年前的往事了。往事像瓦片打在水面上,漂漂浮浮。瓦片打在水面上,蕩起一圈圈漣漪,蕩起的漣漪里偶爾鉆出幾尾小魚,銀色的身子劃過水面,像少時的夢境。水面橢圓形,很小,映不出自云蒼狗,但斜斜看去,可見農戶青瓦頂的倒影,一副江南人家的旖旎。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這種感覺叫鄉情,它與人心相應。瓦是有鄉情的,瓦的鄉情會揉進一個人的生命與靈魂,它總在細雨如麻的黃昏或者大雨傾盆的午后,折磨著一些無法回家的人。
雨中在鄉下行走,總有一縷溫暖的惆悵,溫暖是鄉村給的,惆悵是雨水給的。一個人打著傘站在雨中,如麻的雨絲飄落在農舍鱗鱗千瓣的瓦片上,總有些情懷被觸動,總有一些心事被喚醒,煙雨濕答答地彌漫,無邊溫暖的惆悵就在心中涌動。這樣的感覺來自瓦,瓦給人一種精神上的安慰與撫摸。
二
瓦上的鄉情,是對過去歲月的迷戀。
每次回家,當大片大片的青瓦屋頂映入眼簾時,心里便多了一份熨帖與安妥。
常常是黃昏,汽車搖晃在山路上,窗外一頂頂瓦屋,炊煙四起。臉貼著窗,貪婪地看著,一輪又紅又大的太陽投向山尖,淡淡的霞光慷慨地從薄云中流出,夕陽所照之處像涂抹了一層金黃色的乳液,山脊上那些松樹的輪廓晶瑩剔透,仿佛寶石和珊瑚的雕塑,整個山體沐浴在一片金黃當中,山邊田畈上的人家,魚鱗片一樣的屋瓦被落日絢爛而美麗的殘焰染成酡黃色,呈現出一種動人心魄的面目。
山水之中,風生水起,但沒有青瓦點綴的山水,終究虛空。虛空的山水,需要青瓦將其落到實處。青瓦讓山水變得動人,青瓦是山水的留自。
喜歡瓦下的日子。喝茶吃飯,拌嘴慪氣,悲歡離合,生生死死,一切被籠罩在瓦的氛圍里,就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瓦,隔開風風雨雨,擋著夜深露重,但底下的人分明還可以感受到風雨夜露的氣息,這是瓦的不同一般。住在瓦屋里,一方方小小的青瓦和綠色的爬山虎構成了一個古樸的氖圍,夏天,兀自有山野深處的清涼,夜里,一盞熒燈下靠在床頭翻書,讓人一下子回到了久遠的從前,一些奇怪的念頭蜂擁而至,甚至會覺得,屋頂上會走出一位風衣獵獵的俠客,會閃出一位翩翩秀美的狐仙。
三
一塊破瓦片,村外撿的,在口袋里。
一塊瓦片是灰色的。灰色舊,舊而無光,黑亮,自亮,黃亮,紅亮,綠亮,就是沒有灰亮。
青瓦灰色,灰是平民的顏色,灰色的瓦片是樸素的。瓦很樸素,像樸素的莊稼人。瓦很粗糲,如粗糲的農家生活。瓦的顏色,像千百年的農耕歲月一樣灰暗,不見一絲燦爛。
我在灰色的瓦片下做夢,夢見灰色的樹干下,一群灰衣黑臉的先民在制瓦,他們身后有一大片瓦屋。瓦屋很老,幾百年了吧,瓦看起來很舊,也破,一些沙土落在瓦上,一些葉片爛在瓦上,一些種子吹在瓦上,瓦上有草,瓦上有花,瓦上的世界,儼然沙漠綠洲。
比草更多的是苔,背陰的地方,青苔或濃綠,或淡綠,或淺綠,像發霉的銅器,幽深沁人。
暮春,紫甸甸的梧桐花大朵大朵地落在瓦片上,啪嗒一下,啪嗒一下,晴天的時候,坐在屋子里,幾乎能聽見花朵與瓦片接觸時的聲響,那種聲響,幽幽的,有股涼意。
那樣的時光,我經常坐在天井下。在南方,自墻青瓦圍攏而成的天井無數,下雨時雨水就會從屋檐流向天井,叫“四水歸堂”。夜里,從那方窄窄的天空仰望,感覺月亮落了下來,耳畔恍惚有蛙鳴忽長忽短……
四
從甲骨文的字型中,能知道先民的屋脊上有高聳的裝飾和奇形怪狀的構件,但尚未有實物瓦的發掘發現。也可能有,但找不到一塊全瓦,它們被歲月的車輪碾碎在地下。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有多少玉碎,有多少瓦全?瓦是易碎的。
很多年前,我們村小學翻建,操場下挖出了大量的碎小瓦片,都是大瓦,厚墩墩的瓦顯示著當年寺廟年華的尊嚴與高貴。不過一百多年的光陰,這些瓦就成了一片瓦礫。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樓臺沒有了,遺址還在,遺址沒有了,碎瓦還在。
瓦在西周初年被發明,到了春秋時期,板瓦、筒瓦、瓦當開始出現,并刻有各種精美的圖案。那時候,人們的屋面也開始覆瓦了,但屋面覆瓦的到底不多見,以致《春秋》上將宋公、齊侯、衛侯盟的地方寫成“瓦屋”,大概那樣的建筑,在當時具有標志性的意義吧。直到戰國,一般人家的房子才用得起瓦。
到了秦漢形成了獨立的制陶業,并在工藝上作了許多改進,如改用瓦榫頭使瓦間相接更為吻合,取代瓦釘和瓦鼻。西漢時期工藝上又取得明顯的進步,使帶有圓形瓦當的筒瓦,由三道工序簡化成一道工序,瓦的質量也有較大提高,從此漢瓦獨霸天下。也就是在漢朝,瓦開始全面地進入人們的生活。
五
很多年之后,我才明自來自當年鄉下那個窯匠的底氣。
印象最深的是窯匠裝工具的黑包。到了人家,吃飯的時候黑包放在腳下,或者擱在高處,不讓任何小孩子碰到它。
窯匠走在鄉下的路上,一雙雙布鞋停了下來,一雙雙草鞋停了下來,一雙雙膠鞋停了下來,偶爾也有皮鞋停了下來,停下來和窯匠說話。在鄉村,沒有不認識窯匠的人,誰家屋頂的瓦片都留有窯匠的氣息,留有窯匠的指紋。他制瓦的轉輪,就是這個鄉村的歷史與細節,青色的民謠,灰色的民謠,褐色的民謠,細雨瀝瀝的民謠,風吹屋頂的民謠,交織成了遮風擋雨的溫暖與安全。
窯匠偶爾朝人丟了一根紙煙,帶煙蒂的,那人雙手接下,認真地夾在耳朵上,然后從懷中掏出火柴,給窯匠點著了煙,一團青霧從嘴邊飄過,仿佛青瓦的顏色。
做一次瓦不容易,要管村里人幾年用,窯匠常常要在村莊住上幾個月甚至從年頭待到年尾。
做瓦的地方在大屋場的稻床上。不遠處的小山坡則是窯場的所在,新窯棚建成,冷冷清清長滿野草的山坡上一下子就有了生氣,成為村里一年的圣地。
接下來就是挑瓦泥。瓦泥需要細泥,不能有沙子,粘度得高。
瓦泥挑回來,在稻床上攤開,放水攪泥,然后趕牛去踩,一頭牛一天踩一宕瓦泥。瓦泥踩好后,牛累得直喘粗氣,四腿發抖。
瓦泥踩熟后,用泥弓將其切成一塊塊百來斤重的泥塊,供窯匠使用。
做瓦開始了。
先在地下立根木樁,裝一個可以轉動的圓盤。做瓦的模具有三:瓦筒、瓦衣、瓦刀。瓦筒,是一個用鐵絲穿銷的,未封閉的圓臺形木桶,筒子上有個長把子。一個瓦筒一次可以做成四塊瓦坯子。瓦衣就是套在瓦筒子外面附著瓦泥的隔布。瓦刀則是一個長七寸,高五寸的弧形鐵片。
做瓦前,窯匠將瓦泥堆成一個二尺來高,近三尺長,五寸來寬的泥墻。窯匠用小泥弓將泥墻鋸開一層皮,雙手將泥皮捧起圍向瓦筒子。然后用瓦刀沾水在泥皮上刮抹,使之結實,再拿個與瓦同高的度尺在瓦泥上劃一圈,瓦便脫坯而成了。將濕瓦坯子拿到稻床上,放在太陽下,曬干后就將其分為四塊,這便是千瓦了。
六
瓦進窯了。
鋼叉叉著大捆的柴禾,塞進火紅的窯洞,烈烈熊火噼里啪啦,半干的松枝被大火吞噬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音。窯匠已經很累了,躺在窯洞下的草叢里,閉著眼睛,偶爾睜開看看火勢,一夜沒睡,眼睛里布滿血絲。下巴的胡須仿佛一夜之間變長的,凌亂且骯臟。
火候夠了,在窯口圍一個小水池,讓清水慢慢滲入窯內,瓦慢慢從火紅色變成了青灰色。
瓦終于出窯了。打開窯口,淡淡的熱氣撲面而來,入眼是干凈的瓦灰色,一塊塊瓦臥在地上,弓著身體,像勞作時農民的腰;一塊塊瓦仰在地上,張開嘴,像收獲時農民的嘴。隨后,瓦就要上屋了,它們緊密有序地排在屋頂,最后的收梢是云頭紋的瓦當,探出半個身子,立在風中。
瓦出窯后。窯匠倒在向陽的斜坡上,歪著身子,舒服地抽煙喝茶,或者無所事事地到處閑逛,終于可以放松一下,在小巷口、電線桿下、苔痕暗綠的墻根,逮著誰就和誰開玩笑。
小巷的墻壁上,破敗的標語泛著淡紅,紅得像水杯的茶垢。窯匠的興致很好,大家都很忙,沒空說話,窯匠只好抄著手在小路上東游西蕩。窯匠的臉上千凈了,精神得很,新掛的胡須露出青渣渣的胡子茬。
不過這些都是舊事了。
手藝也是舊事。
藝不壓身的老話已經過時,如今,制瓦者在春天的午后下地,夏天的午后打鼾,秋天的午后瞇眼,冬天的午后瞌睡。手藝還在,已無用武之地,空有一身手藝的手藝人,還算手藝人嗎?
路過廢棄窯洞的時候,像沒有手的劍客面對著寶劍,窯匠垂著頭,腳板拖在地上,擦出一行行印跡,制瓦者的面孔肅穆而悲壯。英雄還沒有遲暮,勃勃雄心依舊勃勃。現在京劇申遺了,昆曲申遺了,桑皮紙申遺了,誰會給瓦申遺呢?窯匠落落寡歡,在鄉村的太陽底下。
七
祖母在世的時候,將青瓦稱為“煙瓦”,說是在柴窯里用煙嗆出來的,所以才永遠保留著青煙的顏色。
可以推想,中國古代以木柴為主要燃料,青灰色便成了漢代的顏色,唐宋的顏色,元明清的顏色。這種顏色甚至鎖定了后人的意趣,預制了我們對中國文化的理解:似乎只有在青瓦的房子下,自墻才有意趣,黃墻才有情味,木桌竹椅,陶壺瓷盅才得以與瓦神投氣合,一冊詩詞、一軸書畫、一部經傳才有了著落,有了根底。瓦像一張張古代的水墨郵票,把七零八落的記憶不斷寄達今天。
瓦,也的確是古色古香,現在漸漸退隱了,隱到時間的深處,縮到歲月的背后,青灰色的眼神迷茫而低沉,迷茫而低沉得仿佛過去的歲月。
瓦的衰落,從一個側面告訴我:那些和我們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東西,又能息息相關多少年呢。
一塊瓦,帶著匠心,也帶著對美好日子的期盼。“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窮窩;金瓦銀瓦,不如自家的泥瓦。”這樣的民諺里自有一份百姓人家的滿足與不爭。
鄉村是生活在瓦片下的。這幾年回故鄉,已看不到瓦了。
山林
從老屋的后邊,順著細石子路慢慢走,就到了山中。
這條路我已經走過無數遍,小時候去玉米地里放煙盆熏野獸,每天夜里,點一束葵桿火把照明,現在回想起來,葵桿燃燒出的橘黃色火焰實在美極,那種特殊的香味漂浮在山野間,淡淡的,像輕紗一樣若有若無,不時有螢火蟲擦身而過,給夜行增添了很多詩意。
地域雖有些偏北,畢竟是初春,路邊的樹木已冒出了不少嫩芽。很久沒有感受到時令的變化了。在城市,我明顯減少了外出的時間和次數,體重一天天增加,髀肉復生。外出可以親近自然,親近大地,但城里空氣不好,噪音多,所以更多時候寧愿一個人窩著。
我喜歡家居的氛圍,讀書看碟,洗衣做飯,睡覺發呆。如果下點雨,那感覺就更好了,在陽臺上坐著,打開燈光,把窗簾拉開,背靠著墻,雨點打在窗上,發出木吞吞的聲音,玻璃上斑駁的雨線,總是使人的情緒變得柔和,心底漸次生出一些溫暖的東西。
在那座中原城市生活了六年,我居然不熟悉所在地方的街街巷巷。我害怕出去吃飯,害怕出去逛街,更害怕洶涌的人群和車流。腳固定了,就讓心走得遠些吧。家里有四五千冊書,足夠打發窩居的時光了。
朋友說,你是一個寫作者,應該借行走沖淡生活的疲乏。朋友自然是對的,但忙于工作,我只好用閱讀來增加生活的廣度了。對讀書是無意的,但我想讀書應該會成為一輩子生活的主題吧。
我喜歡山中。
這是回家后的第一天早晨,正是城里人剛剛打出睡醒后第一個呵欠的時候,我悄悄起床了,慢慢地走在山深處的小路上。
路邊有新鮮的露水,一叢叢野菜濕嗒嗒低著身子,長一些的茅草被晨風輕輕地搖動著,地上的草皮,鋪了薄薄一層細霜。剛剛過去的那個冬天,我一直在尋找著清霜,每一次總是失望,雖有月落烏啼霜滿天,但一城高樓,滿街汽車,天上的霜下不來,只好懸在半空。
霜自,使這個清晨的氣息格外凜冽干凈。眼前的一切符合我的心境,霜染叢林,草深處微微動著,是睡醒的兔子還是捕食的野鳥,我不知道。萬物各歸其處,相互羈絆,不相往來,這應該是很好的境地吧。
兩個飛蟲停在我的肩頭,停了就停了吧。在山中,我是可以讓蜻蜒立上頭的小荷尖角。不忍心把這兩只飛蟲掃開,它們膽子很大,從我的肩膀順著袖子慢慢往下爬。
我極喜歡那些體型微小的生物。
小時候讀書的路上有一個沙地,沙地上經常有螞蟻盤踞,每次總會逗留片刻,看螞蟻搬物、散步、打架……
我看見一只螞蟻在搬運一個比它的身體龐大三倍的蟲子;我看見一只螞蟻繞著一塊小石頭轉圈;我看見一只螞蟻忙忙如急事在身;我看見一只螞蟻緩緩似信步徜徉;偶爾也會抽一根草芯,逗弄螞蟻,讓兩只螞蟻把頭抵在一起較力。
山中有個廢棄的水井,當年村民灌溉用的,這幾年退耕還林,水井已廢棄不用了,井口兩旁雜草叢生,井水上浮動著很多水黽。說是浮動,因為它們太小,仿佛是漂在水面的一抹浮萍。
一個個水黽在水面滑動,姿勢優美而從容,觸角過處,水波不興,輕盈得如風吹落葉。我停下來盯著它們看,水黽有三對長有油光光絨毛的腳,一對短,兩對長,靠近頭部的短足用來捕食,身體中部和尾部的兩對長腳用來滑行。足的附節上,生長著一排排不沾水的毛,所以,與足接觸的那部分水面會下凹,但不會沖破表面張力。
一切微渺的生動,即便小若蜉蝣、微如細菌,神奇的造物主也賦予了它們一定的智慧和生存的技能。水黽在流水上滑翔,不是與水嬉戲,而是為了捕食流水帶來的小蟲子或者死魚蝦,獵物一旦到手,就用管狀的嘴吸食它們的體液。
水黽忽動忽靜,靜如處子,動若脫兔,它們這樣的節律使人變得松弛、慵懶。井水的一方天地,對水黽而言,也是一個大干世界。
天色徹底大亮了,山風吹動著樹枝,陽光射下來,山腰上昨夜的自霧悄悄在散,舒緩的松濤聲輕和著樹林深處婉轉的鳥鳴。“仁者樂山,知者樂水”,說什么仁者喜愛山,智者喜愛水,我覺得應該是仁者像沉靜的山一樣恒久,智者像流動的水一樣快樂,畢竟仁者也可以喜愛水,智者也可以喜愛山的。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沒有酒,以清風代之,飲下無邊原野與漫漫山嵐。
常聽人說,山要青,水要秀。南方的山以樹多草滿而青,南方的水也因澄澈透明而秀。沒有樹木的山,即便是春夏之際,也顯得蒼茫雄渾。
有一年,我去太行山邊看山,北方的山與南方截然不同,山體的走勢,土石的顏色風格迥異。下午時,太陽西斜,我站在平原上看巍巍大山,懸崖峭壁,怪石嶙峋,山與山之間巨大的投影壓迫得人喘不過氣來。這樣的山,毫無秀美可言,但自有一份厚重。
一過雨水,鄉村的黎明幾乎是被鳥兒喚醒的。一只八哥在樹林里唱胡編亂湊的歌,一只喜鵲在覓食的間隙,跑到電線桿上嘰嘰喳喳叫上幾嗓子。山雞揮舞著長長的尾羽躍過山場,還不忘沙啞悠長地說話。翠鳥在山谷對水而鳴,錦雞在土坡仰天長歌,麻雀在杉樹林蹦來蹦去,發出瑣碎的聲音。
在這種鳥的音樂會中,有一種聲音特別的突出。你不知道它在哪里響起,山林的東邊,山林的西邊,山林的南邊,山林的北邊,拖長的聲音,有五個音節,懶洋洋的,音色卻出奇地亮。
樹梢上有一只啄木鳥。久違了,我在心里默默地說。那是一只正在“嗒、嗒、嗒”地啄著木頭的啄木鳥,長而銳利的爪子抓緊了樹干,粗硬而尖尖的尾羽倚在樹上。這是只色彩鮮明的鳥,腰部和尾上的覆羽呈黃綠色,額部和頂部紅色,灰色的長嘴漂亮地啄著樹干,神情專注而認真。過了片刻,想必已經讓樹洞中的蟲子原形畢露了,啄木鳥一個吞咽動作,然后引頸而鳴,翩然飛去。
我儼然一腳從滾滾紅塵踏進了山河歲月。
頭頂發出群鳥撲棱著翅膀的聲音,回頭看,一群白鷺離窩了,那流線型結構的纖長身體,姿態輕盈,雪白的羽毛,鋼色的長喙,那雙青色的腳像一件精心打磨的青玉長桿。潔白的身子襯著大樹的蒼翠,四周靜悄悄的。
太陽終于爬過山尖,金色的陽光照著樹木,很多只白鷺四散著展開雙翅,飛快地劃過樹杪,輕盈地落在對山的電線桿上,也有幾只飛得更遠,直接奔向泥田,或在田埂上漫步,或繞著水田來回盤旋,在初春清晨陽光的映照下,它們潔白的身子如粉雕玉砌。
山邊麥地的邊上有一株樹,一株樟樹。
樟樹是江南四大名木之一,人們常把它看成是景觀樹、風水樹,說能避邪。當年祖父對此深信不疑,他說屋基旁植樹會讓一個家庭有更多的生機與活力。
大概是念初中的時候,最多愁善感的年紀,早上起床后總要在院中樟樹下靜坐片刻,鼻息間淡淡的藥氣,讓人靈腑一醒。樟樹的香沒有桂花濃烈,沒有槐花清淡,沒有蘭花素雅,它的香斯文安靜地漂浮在清晨的空氣中。
眼前的這棵樟樹已經很老了,老得連村子里最老的老人也不知道它的來歷。空中的種子,偶然落在這里,發芽生根,也就隨遇而安了。樟樹的樹皮頗粗糙,質地卻很均勻,沒有楊樹的斑駁,更不像桃樹長滿無數的疤瘤。它的樹干筆直且長,一分二、二分四地豎在那里,球形的樹冠像一把巨傘,在天空中撐出優美的一團。像蘇東坡的書法,圓潤中有連綿,規矩中透著俊秀飄逸的神韻。
那些年,常常站在山邊,默默地望著這棵樹,它會不會孤單,會不會和其他樹種閑聊呢。此時,這株樟樹在早春微涼的風中搖曳著,我看見幾個鳥窩,不知道是空巢?還是有鳥在其問棲身?放在十年前,我會爬上去看看的。
樹猶人。世間萬物皆有性情,山中的樟樹比屋前屋后的樟樹,分明是多了幾分從容的。當年莊子多么愿意做深山中的一株樹啊。“故賢者伏處大山湛巖之下,而萬乘之君憂栗乎廟堂之上”。大山湛巖之下,有一份沉默與天真,還有甘于卑下的淡然吧。
山中光水充足,土壤肥沃,樹長得自由舒展,鳥雀翔集,在漫漫山林中享盡天年。
人跟人比的是名譽地位,人跟樹比啥?人若和樹是一樣,不爭不群不黨,則能獨善其身。有一些日子,渴望像樹木一樣生活,我把都市里的家取名為“木禾居”。鋼筋混凝土的建筑中,我將它營造成樹木的感覺。我覺得自己是一只鳥,白天出去捉蟲子,夜晚回來棲身。
回到江城工作后,我所在的單位臨湖而立,拉開窗簾,可以看見大片的水域。每天中午飯后,常常一個人繞水散步,走兩三圈,直到背心微潮,有些乏時,才回到辦公室。
我不滿足于逐水而居,還是回到鄉下,在這樣一個清晨,走近山中,忘掉肉身,甚至忘掉心靈,一切都松弛下來,如樹,如草,如山泉青鳥。我想,一個人倘若能終身秉山而居,他做人可能會更崇高、更厚重一些,有嶙峋的風骨、氣格。我常常在深山的村子里發現不同尋常氣息的人們。
大干世界雖有大干,大千終究是有限的,大干世界到底是樊籠,陶淵明說:“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又說:“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山林既在樊籠之外,山林頓成隱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