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動亂的年代,人只是一位被上帝拋棄的無頭騎士,相互廝殺,自食其果。
外公唯一的兒子——我的大舅馬立正就是最為典型的例子。在文革尚未來臨的時候,馬立正在鎮子行一所中學里安安分分地做他的政治老師。他沒有上過大學,讀完高中后考過幾次沒考上。但他自學生時代就開始瘋狂地迷戀政治,從亞當斯密的《國富論》到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資本論》,他幾乎全部熟讀過。那么厚的《毛澤東選集》,他幾乎都能一字不差地背誦,你隨便來一段毛主席語錄他準能說出來自哪一頁。那時他就幻想著以后當個政治家混個領導人。后來當他那偉大理想破滅之后,他想,當個政治老師也不錯——這滿腹經綸若不用來傳道授業解惑就那樣白白浪費——豈不是可惜?不光對不起別人,更對不起自己。
他的運氣也還算不錯,鎮子上的中學恰好缺一名政治老師。這個空缺的位子當然非他莫屬——還有誰比他更懂得政治呢?于是他就順利地當上了政治老師。他覺得這樣很好,衣食無憂,一個月下來還可以領上幾塊錢工資……
正當他很滿足地當著所謂人類靈魂的工程師的時候,文化大革命來了!
他先是在學校的閱覽室里看到——《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赫然聳立在《人民日報》的頭版頭條,署名——毛澤東。他想,是不是又搞什么革命了?正在此時,別的老師也都看見了,他們一起討論著毛主席又要搞政治運動了。但他們也只是在私下里討論——誰也不敢肯定這一場政治運動到底是搞還是不搞以及什么時候搞?——或者只是讓某些人空喜一場某些人空憂一場的政治口號。他們就那樣或翹首以盼或惴惴不安地等著,等著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再一次發表震耳發聵的宣言。
他們就那樣焦急地等待著,度日如年地等待著,一天又一天,可報上除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拍馬屁的評論之外,再也不見我們偉大領袖的言論,連只言片語也不曾有了,他們等的不耐煩了,在心里罵道,真他娘的雷大雨小。
馬立正每天早上總是第一個沖進閱覽室看《人民日報》,他從第一版一直看到最后一版,連最不值一提的八卦新聞都不敢放過,逐詞逐句地認真拜讀。他生怕把最重要的消息看遺漏了。每次看罷他總是失望地對同事們說:“沒有,他娘的,連運動的屁都沒聞到!”他就在這種焦急與不安中熬過了幾天,后來終于功夫不負有心人——那天報紙的頭條上又刊登了一篇爆炸性的消息——《關于發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通知》。此消息一經發出便勢如五雷灌頂聲徹九霄。馬立正看了這則消息以后激動得像猴子一樣跳起來,差點一頭撞到天花板上。他拿著那張報紙,沖出閱覽室,大聲叫到:“來了!運動來了!”他內心一陣狂喜,琢磨著我他娘的終于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了!一群老師也正走在通往閱覽室的路上,馬立正向他們使勁地揮舞著手臂——像揮著一只手榴彈。
“來了!運動來了!”
那一群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聽他這樣一喊,就像跳蚤一樣涌來。他們圍著馬立正,掙著搶讀那張宣布運動來了的振奮人心消息的報紙。他們的手不約而同伸向那張報紙,順著不同的方向朝著自己的面前扯,那張報紙便“喀嚓”一聲被扯成數片,像一具被系在幾匹馬身上的尸體般迅速破裂。他們每人的手中都緊緊地捏著那巴掌大的一塊報紙,瞪大如銅鈴般的眼睛緊張地在上面搜索著——可他們什么都沒看見。
“運動在哪兒?運動在哪兒?”
他們一時沒有找到那振奮人心的消息便焦急地問馬立正。
馬立正站在一旁笑呵呵地看著他們。
“搶啊!搶??!怎么不搶了?”
那幾個小知識分子被他這一問問得不知所措,他們為著自己剛剛夸張失態的表現不好意思起來,他們就那樣一聲不吭地站在馬立正的身邊——像是一群接受將軍批評的士兵那樣低著頭。
“把報紙還給我!”馬立正不緊不慢地說。
他們就極不情愿地把自己手中的一小塊破報紙還給了他,馬立正哈下腰,把一塊塊報紙放在地上,慢慢地拼著像玩著拼圖游戲。
“在這呢!看吧!”
他們又像一群跳蚤一樣跳過來,爭著一起趴在地上,頭和頭碰得咣咣直響,像十五個打水的吊桶一般七上八下。
“他娘的,你們搶啥??!這樣能看得到嗎?都給我起來!”馬立正罵道。
他們聽到罵聲后像觸電一般蹦起來,他們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錯,愕然地看著馬立正,馬立正沖離他最近的兩個老師招招手,像喚店小二一般喚他們。
“來,來,過來,你們兩個先過來看?!?/p>
那兩個幸運的家伙都急不可耐地跑過來,蹲下身子仔細看著,一邊看一邊興奮地大呼小叫。旁邊的那些老師不高興了?!翱禳c,憑什么你們就先看呢!總得有個先來后到啊!”但他們罵也沒用,罵也得在一邊等著,等著主子馬立正像喚奴隸一般喚他們。
那兩個家伙看得正帶勁兒呢,馬立正忽然扯了一下他們的后領子口。
“好了,好了,差不多了,起來讓別人看!”
他們又極不情愿地從地上站起來。
所有看過的人都激動不已,自言自語地嘆息著:“來了!來了!運動來了!”或許是習慣了戰爭,這些可憐的家伙在短暫的平靜中倍感煎熬和壓抑,現在他們終于有了機會了,他們像一群嗷嗷待哺的狼一樣,期待這場運動——如饑餓的孩子期待著豐滿多汁的奶子向著他們的嘴邊滾滾而來。
馬立正悄悄地離開了他們,向高校長家走去。
校長家的門鎖著,馬立正敲了敲門,沒人應聲,他又敲了敲。
“誰呀?”一個沉悶的聲音自屋里傳來,是老校長。
“我,馬立正!”
老校長就開了門,他一下子;中了進去,大聲對老校長說:“來了,運動來了!”老校長坐在茶幾旁,他老婆給馬立正沏了杯茶。
老校長斜眼看了一下馬立正,“我知道。”他緩緩地說。
老校長對他說他正在找他呢,區里的領導天一亮就派人來了,說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要開始了,要打倒右派,割掉資產階級尾巴;說區里下達了命令,學校必須搞好運動,要努力宣傳,多貼大字報,并且從今天開始學校一律停課,組織紅衛兵,開批斗大會,狠斗右派,游街……然后他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馬呀,我們學校你算是最懂政治的人了,這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就全靠你了,你趕緊安排吧?!?/p>
馬立正聽著老校長慢慢地說著,他一直大張著嘴巴,好像有無限喜悅不停地從他嘴里蹦出,連綿不斷地蹦出,把他的嘴撐得合不攏。他的兩眼放出光芒,像點燃的兩只火炬照得屋里堂堂亮,照得老校長睜不開眼睛。
“小馬——”老校長喊了他一聲,他正沉浸在無邊的興奮中,他幾乎忘記了他是坐在老校長的屋里,以及旁邊還有個老校長。他在想著曾經的挑燈夜戰、曾經的聞雞起舞、曾經的頭懸梁錐刺骨,終于沒有白費!我他娘的終于要出人頭地了!他的嘴張得更大了只是沒有聲音,他的兩顆眼珠子幾乎要從眼眶里蹦出來?!靶●R——”老校長站起來,輕輕地拍了他一下。他被人不知從什么夢中喚醒,嚇了一大跳,也一下竄起身?!靶●R,你怎么了?”他愣了一下,這才看見身邊的老校長。他捋了捋頭發,以掩飾自己剛剛荒唐的模樣?!芭叮呛?,沒——沒怎么?!薄澳亲甙桑覀內ソM織職工開會,咱們可說好了,你是這場大會的主持人……”
他們召集了所有的教員和職工,馬立正發表了他第一次政治演說。他引經據典,先說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話,再說季米特洛夫的話,再說列寧和斯大林的話,最后他又說了大量毛主席的話。他一口氣說了兩個多小時,直說得他口干舌燥,嗓子里冒出陣陣青煙。臺下是經久不熄的掌聲,他們從來沒有見識過這樣的馬立正,他們瞬間覺得原來偉人就出現在自己身邊!馬立正也搞不清原來自己還這么能說,現在他的聲音有點沙啞了,坐在第一排的老校長沖他點了點頭,又招了招手。他就心領神會地走下講臺,他知道老校長要說幾句了。
老校長就走下講臺對大家說了幾句贊揚馬立正的話,然后他又對大家說,為了貫徹落實文化大革命的精神,今天一定得在我們這些老師間選一個右派,先召集學生批斗,然后再到馬家寨的鎮子上游街。
氣氛立馬緊張了起來。那些老師們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偷偷地瞥一眼老校長,最后就低下了頭,只看著桌面。他們都不知道該選誰,因為他們壓根就不知道什么是右派,更別說誰是右派了。在那緊張而又壓抑的氛圍中,他們連一聲大氣都不敢喘,屋子里安靜地一根針掉到地上都可以聽到聲音。
老校長又說,別都不說話啊,總得選一個呀。下面還是鴉雀無聲。老校長又說那不行咱們抓鬮吧,碰碰運氣,看看誰的運氣好。
老校長嘴上這么說,可心里卻不這么想,他打心里反對這場運動,他認為這壓根就是胡鬧,就像法蘭西的羅伯斯皮爾搞大清洗運動一樣,好好的太平年還搞什么政治運動呢?不去發展經濟偏偏搞什么階級斗爭,現在不是全民上下萬眾一心嗎?還說什么越知識越反動,難道人們都得變成文盲才好?沒有知識那又何談社會進步呢?硬要在這么多老師中選一個右派,那不是活坑人嗎?他們還年輕啊,經得起這番折騰嗎?戴高帽子,游街示眾,那跟囚犯有什么區別?那樣一來叫人家怎么活???!我他娘的反正也這么一把老骨頭了,就是死了也沒什么,唉……
他剎那間想了許許多多問題,他的思想在激烈地斗爭中,最后他決定——選自己。
數了一下教職工,共六十五人。他就在一張紙上寫了六十六個“左”字,再把那張紙撕了六十六小塊,每一塊窩作一小團。
“大家上來抓吧,隨便抓一個吧,這里面只有一個‘右’?!彼f。
臺下的人們還是坐在那兒沒動,沒有一個人敢上去,他們只緊張地低著頭。
“馬立正老師,你來帶個頭吧,先抓一個!”老校長笑呵呵地說。
馬立正一聽老校長喊他,嚇得一哆嗦,臉“刷”的一下白了。他心想,這個狗娘養的,早不喊我晚不喊我偏偏這個時候喊我!抱怨了一下他又想,他娘的想搞政治運動,怕冒險怎么行?這個時候不帶頭那以后怎么當領袖呢?!他又一合計,這第一個上去也不是什么倒霉的事,他懂一點概率,先上去抓到的機會還小一點,想到這兒他就不怨校長了。“他這是在照應我呀!”他向著老校長笑了笑以示感謝。但他的心還在咚咚咚咚地跳著,手還是不停地抖著?!皼]那么倒霉吧?就那么一個右字難道就被我抓到?”
“打開來看看?!崩闲iL還是微笑著。
馬立正緊緊的攥著那個小紙團,手心沁出的汗水把小紙團都打濕了。額頭上下起了雨。他慢慢慢慢地打開,他不敢看,他幾乎閉著眼睛。
“是個左字。”老校長看都沒看一眼就對他和大家說。
“是左字?!大家看,我抓的是左!”
馬立正像是經過大難而沒死般地興奮著。他想偉人都是大難不死的,列寧是的,毛主席也是的,他的精神又開始狂熱起來,他走上臺去,對老校長說:“我來當公證人吧!”然后他就幫那些曾經和他一樣忐忑不安提心掉膽的可憐的老師們宣讀那張決定他們命運的小紙片。
“左!”他大聲叫著。
伴隨著他的一聲聲“左”字,六十四顆心一顆顆放了下去,他們被宣判——“無罪”。他們都在心里暗喜,“菩薩保佑??!”
最后一個上來的是一位年輕的女教師。她太緊張了!由于過分緊張,她沒走幾步就癱倒在地上。她艱難地爬起來,慢慢地一步一步挪至講臺。
“隨便抓一個吧,最后一個是我的?!崩闲iL還是不緊不慢地說。
可是那位女老師的手顫抖得更厲害了。她連抓了幾次都沒有碰到那兩個放在她面前的小紙團。她的褲腳在不停地滴著水——那是尿!她嚇得小便都失禁了!
臺下的人們在為自己慶幸的同時也為她捏一把汗。這是最緊張的時候。他們在心里絲毫沒有偏向誰的意思——他們敬重老校長,同時又同情這位姑娘。馬立正此時的心情也是這樣。他看了一眼姑娘,她的手在那兩個小紙團附近機械地抖著,尿還在不停地順著她整齊的褲腳往下滴。他又看了一眼高校長,他還是令人不解地微笑著?!盀樯端鸵稽c不緊張呢?都這個時候了他還笑得出來?”他覺得很奇怪。
“秦老師,我來幫你抓一個吧!”老校長順手揀了一個紙團給馬立正。
“這個是我幫她揀的,馬老師你幫看看,是左是右?”
馬立正輕輕地拿起那個小紙團,臺下的人們都緊張地盯著他的手。
紙團緩緩張開。馬立正卻沒有像剛剛那樣大聲宣布?,F在,他為難了?!斑@是個‘左’字,那高校長那個就肯定是‘右’了!要是照實念出來,那高校長不就是——要是來個假報告,這個秦姑娘——哎,該怎么辦呀?‘秉公執法’吧——階級斗爭是不能講情面的——不行!哪能讓老校長游街呢?這不是笑話嗎……”
他決定做一次假。他想,階級斗爭是殘酷的,總得有一些人犧牲。就像戰爭一樣,無辜的百姓不也總是尸橫遍野嗎?
他清了清嗓子,瞥了老校長一眼,正當他要喊——右——的時候,老校長說話了。
“左,哈哈,是‘左’字吧?!秦老師,你的是左!”
秦姑娘一聽是‘左’字便哈哈大笑起來。“是左!哈哈,是左!”然后她就發瘋般地沖出教室,不停地大聲叫著,“左!哈哈,是左……”
“這姑娘高興瘋了!”
一時間屋里又躁動起來,人們全都站了起來,看著窗外。窗外的姑娘已沒了蹤影,只有幾只蝴蝶翩翩地在飛著。
他們嘆息著,彼此之間討論著,一時間又都忘記了剛剛的緊張。馬立正的思想現在很復雜,倒不是為了那位秦姑娘,他是怨高校長不該搶了他的話。他心想,他娘的你怎么這么傻呀!同時他也怨恨自己——他怨自己為什么不說快點,快點說出個‘右’字不就得了嘛。老校長站了起來輕輕地拍了拍桌子。眾人又一齊回過神來,一齊恢復了緊張,一齊坐了下來。
老校長說,同志們啊,從現在開始,我就不是你們的校長了!我是右派!是反動知識分子高英杰!你們——得打倒我!等會兒要召集全體師生開批斗大會。你們要罵我。要朝我臉上吐唾沫!要給我戴高帽子。要用石頭砸我!聽到了沒?!
下面的人被他說得摸不著頭腦,直皺眉頭。
“對了,你們還得寫我的大字報?!?/p>
他們聽得大了嘴巴。
“好了,你們去召集學生到操場開批斗會吧,散會!”
“馬立正老師等一下,我有事情找你商量。”
馬立正和高校長一起站在會議室里。他們一起目送那一張張頻頻回頭萬分驚愕的面孔。
高校長把手里的那一小紙團窩了又窩,隨手扔到地上。那紙團像長了腿似的在地上來回跑著,碰到桌腿上又轉了回來,正好停在馬立正的腳下。馬立正一把將它揀起來,打開一看,是個‘左’字!剎那間他全明白了——高校長剛剛寫得全是‘左’字!
“高校長,你剛剛寫的全是‘左’字吧?”
“誰說的,有一個是右字!”高校長急忙說。
“還騙我!你為啥要這樣做?不行,剛剛的鬮得重抓!”他說著就朝門外跑,“我去喊他們回來!”
高校長一把抓住了他。“回來!”馬立正被他拽得一歪身子。
“我對你說,我老了,他娘的我這把賤骨頭還能折騰幾年?你們不一樣!你們還年輕!知道嗎?!孩子們需要你們!人民需要你們!祖國需要你們!咱中國好不容易才解放啊,要是……”說到這兒,他哽咽了,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馬立正斜著身子立在那兒,他忽地轉過身,一把拉住高校長的手?!澳且膊荒苓@樣啊!您都這把年紀了,哪里經得起這番折騰???游街,批斗,蹲班房……這——這不是胡鬧嗎?”
“對!就是胡鬧!我從來就沒有認為這革命運動正經過!好好的太平年,哪有什么階級要斗爭???都不知道上面是怎么想的!蔣介石不是已經跑到臺灣去了嗎?”老校長憤憤地說。
“那也不能鬧你呀?”
“不鬧我鬧誰?這個時候我不右誰右???”
馬立正沒有和他再吵下去。他沒有知覺地站在老校長面前。到底誰該右呢?他也說不好也許沒人能說得好。
“小馬呀,我要單獨和你商量的不是這個——等會開批斗大會,你還得主持,你要帶頭批評我。帶頭罵,罵的越難聽越好!你不狠心罵同志們誰忍心呀?!還有,游街的時候你得舉紅旗——就把操場上的那面紅旗降下來……”
馬立正沒有馬上點頭,他在想著剛剛老校長說的話,以及自己到底該怎樣做?他為老校長悲哀嘆息,但打心里卻又為自己歡喜。他想,他娘的真是時勢造英雄!我他娘的就是不上梁山,不也得被逼上梁山嗎?什么良心不良心的!這亂世里誰還問這個?還他娘的那么道貌岸然干甚?識時務者為俊杰!他又一想,這老家伙真他娘的老糊涂了,都什么時候了還‘先天下之憂而憂’呢!現在是‘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時候……想到這些,他又笑了,但他又裝出一副很沉重的樣子,輕輕地點點頭,對老校長說,“我知道,就照您的意思做!”
馬家寨的第一次批斗大會是在操場上舉行的。高校長戴著一頂白紙糊的高帽子,身上佩帶兩條字符,一左一右,左邊寫著“打倒反動知識分子高英杰”,右邊寫著“打倒右派”,為使左右的字數相等顯得對稱,右邊的字符下面打了七個感嘆號。馬立正在臺上振振有辭吐沫飛濺,他說弗郎西斯·培根告訴我們生命在于運動,那里的運動不僅僅是指鍛煉身體,更是革命運動。今天這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是秉承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革命主義精神而發動的。他說從今天起,(他指了一下臺下的學生)你們就是紅色政權的維護者,你們都是紅——衛——兵!現在是非常時期,全國都進入了緊張的革命運動狀態,你們以后不用上課了,要配合黨中央,打右派,打你們認為是壞蛋的人物,徹底清除資產階級,以防其死灰復燃,干涉社會主義進程。臺下的學生一聽以后不用上課了,一下子歡呼起來,不停地起哄。馬立正又說了一大堆名人名言。高校長;中他擺擺手說,好了,該批評我了。馬立正心領神會地停止了他的宏論,他心想,他娘的你急個啥啊,馬上不就輪到你了嗎?
馬立正沖高校長笑了笑,“下面,我們開始批判高校長!”
“不要喊我高校長,喊我高老頭——高右派!”
“對,是高老頭,高右派!這高右派呢,是右派,是反動知識分子,他的罪行是——”他像一輛斷了油的汽車一樣盹住了,他不知道高校長犯了什么罪。
“我犯的罪行數也數不請!”老校長替他解了圍。
“是的,數也數不清!今天我們要打倒他!”
下面一片歡騰。
那些學生覺得昔日嚴肅而威嚴的老校長帶著高帽子掛著白條幅很好玩,跟玩雜耍似的,他們也跟著馬立正一起喊著,“打倒他!打倒他!”那些整天呆在教室里受老師壓制的孩子們,現在異常興奮,他們像老虎一樣吼著,發泄著,呼聲如潮水一般劈頭蓋臉地朝臺上襲來,驚天動地。
“朝我臉上吐唾沫,馬立正你帶個頭!”
馬立正就走向他,高聲嚷著:“唾他!”
他吸了吸舌頭,吸出一嘴口水,然后“啪”的一聲吐到老校長臉上——像是一個粗俗而激動的漢子唾與他老婆通奸的男人那樣唾他。
人群炸開了鍋。
然后,他們就押著高校長上街游行。馬立正舉著剛剛從旗桿上降下來的五星紅旗,像個領袖一樣昂首闊步地走在最前面,他的身后是高校長,那些剛剛被冊封的紅衛兵圍在他的周邊,或跟在他的后面。游行的隊伍很長。他們跟著馬立正喊著,“偉大的領袖毛主席萬歲!”
“共產黨萬歲!”等口號。浩浩蕩蕩地向街上進發。
他們幾乎把所有該喊的口號都喊遍了,馬立正心想老喊口號也沒啥意思,革命運動需要創新,得來點新的。他就帶著隊伍唱起了歌。那時《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還沒出來,他一合計還是唱國歌吧,他就帶著人們唱起了國歌。
“起——來!預備——唱!”
后面的人群也跟著他“起——來!預備——唱!”
馬立正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轉過身,“他娘的,我是叫你們唱國歌,誰叫你們也‘預備唱’了?”
他們一起激動地唱起了國歌?!捌饋怼辉缸雠`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被迫著發出最后的吼聲……”那些學生們現在不需要惟師命是聽了,他們解放了!他們忽然覺得中華民族真的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他們要用他們的血肉筑成他們新的長城,他們正是被迫發出他們的的吼聲!
無限豪邁的歌聲插上了翅膀,飛向四野,飛進村民的耳朵,那些老實巴交的農民也跟在隊伍的后面——他們是來看熱鬧的,男子們銜著煙袋,婦女們抱著小孩,姑娘們拿著針線口袋,游行的隊伍越來越壯大。
他們唱著歌走在大橋上,過了橋不遠就是新街。這座大橋是中國的老大哥蘇聯援建的,它也像蘇聯那樣氣勢磅礴,咄咄逼人地橫跨一河兩岸。
一個蓬頭垢面渾身是泥的女人自橋那頭跌跌撞撞走來,她和游行的隊伍滑稽地在橋中間相遇。“他娘的,哪來的一個瘋子?”馬立正心想。但他又覺得這個人看起來熟悉,正納悶呢,那女人突然飛跑了起來,一下子撲進他的懷里。馬立正被她這驚人一撲弄得不知所措。他本能地伸出雙手推她一下一雙手正好推在她的胸脯子上。她摸到的是軟綿綿的一團,那女人沒動,把他抱得更緊了。
幾十個人一下子圍了上來,但他們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愣在那里笑瞇瞇地看著。
“松手啊,你!”
馬立正又去推,他的臉漲得通紅,不知是因為從來沒摸過女人的奶子,現在摸著心慌發虛,還是因為羞惱。他們就這樣僵持著。
“馬立正!”那女人大叫了一聲。
馬立正嚇了一跳,一下子竄起老高。那女人抽回了雙手,又抓住了他的肩膀,“你認識我不?”
“我是左!”那女人又大叫了一聲。
馬立正一哆嗦,他這才想起來,這女人就是剛剛從會議室里發瘋跑出去的秦老師,“這才好一會子,咋就變成這樣了哩?”他也把雙手放在秦老師的肩膀上。
“你先松手,秦老師?!?/p>
“我是左!不是右!哈哈哈哈我是左!不是右!馬立正我……”
她不停地重復地喊著,抓住馬立正的肩膀瘋狂地搖著,把他搖得暈頭轉向。
“是的是的,你是左!你是階級姐妹!”馬立正不耐煩地說。
“我不是階級姐妹!我——是——左!”
“你松開,再不松你就是階級敵人,就是革命的絆腳石了!”馬立正嚇唬她。
她還是不松手,還是大聲地叫著“我是左!”馬立正火了,一腳踹過去,踹在她的肚子上,把她踹得踉踉蹌蹌連連后退。“我踢死你這個革命的絆腳石!”馬立正耀武揚威地說。秦姑娘退到橋欄上,盯著馬立正發愣。
“秦老師,別跟我們折騰了,你是我們的好階級姐妹呢!”
秦老師一聽馬立正說話,又一次撲了過來,這回她沒有再抱住他,而是撲通一聲跪到他的面前?!拔沂亲蟀 鼻乩蠋煿笮?,“不是右!”另一個紅衛兵又給了她一腳,“看你右!”紅衛兵們左一下右一下地踢著,把秦老師踢得鼻青臉腫。高校長實在看不過去了,“娘的個,你們踢我吧,我他娘的才是右派!”
馬立正帶著游行的隊伍到了街上。街上彩旗招展,標語橫飛,瘋狂的人們四處奔跑呼叫著,比快過年時趕集還熱鬧。間或也有一支支小的游行隊伍與他們相遇,馬立正就與他們寒暄幾句,彼此會心一笑。兩支隊伍齊聲“階級兄弟,階級姐妹們好!”問候一下,然后各走各的陽關道,相互和平共處,互不干涉。
文學禮的兒子文山那天正好上街買米,他剛剛和糧站的人吵了一架,糧站的人說現在搞運動了,是非常時期,大米由原來的一毛三分九漲至一毛四分九。文山說他娘的上個禮拜不還是一毛三分九嗎?這才過幾天呀,怎么漲這么多,你這不是坑人嗎,你這是奸商,咱社會主義那能容許奸商?糧站的人說看你也是農民是階級兄弟的份上才賣給你呢,一般人想買還不賣呢!文山說他娘的誰跟你這個奸商稱兄道弟。糧站的人說不買拉倒,別在這噦嗦,別人還要買呢!沒辦法文山只有窩著火買了一袋。他在心里怨恨他娘的這計劃經濟好倒好就是米店少了,一個鎮子就一個,這叫哪門子計劃呢?怎么不計劃幾個?他正扛著米往家趕呢,這時他的表哥馬立正帶著游行隊伍恰好與他打了個照面。馬立正一邊使勁地揮舞著大五星紅旗,一邊聲嘶力竭地喊著亂七八糟的口號。
“表哥,你在瞎叫喚啥呀?”文山樂呵呵地站在那兒,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肮怨?,咋這么多人?”
“文山,我這在打右派呢?!瘪R立正也氣喘吁吁?!盁o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他大喊了一聲,后面隊伍也跟著他喊。
文山扛著米小跑著跟著馬立正,“表哥,右派是什么烏?”
“喏,右派是反動知識分子,地主,投機倒把分子,走資派,總之就是人民群眾的敵人!”馬立正耐心地向著他的表弟解釋著。
文山朝馬立正身后一看,高校長低著頭,垂頭喪氣地走著。他被那幅怪模樣逗樂了?!澳悄愦虻挠遗赡??”馬立正朝背后努了努嘴。文山明白了。
“一看長得就跟右派樣!”他小聲地說。
文山又轉過身,等高校長過來后,他上去兜臉給他一巴掌,“他娘的,誰叫你當右派呢!”高校長笑呵呵地看著他,“打得好!”文山又哈哈大笑地跑到馬立正旁邊,“娘的個,打他他還笑,真夠右派的!”
“你快把米放到糧店里,跟我們一起搞運動吧!”馬立正對眉飛色舞的文山說。
文山一聽糧店就來了火,“我才不放那兒呢!”
“都是階級兄弟,怕什么?”
“誰跟他們兄弟,他們是奸商!他娘的一斤米多收老子一分錢,奸商!”
“他們多收你一分錢一斤?那他們真是奸商!奸商就是右派,打的就是他們這樣的走資派!”馬立正氣憤地說,“竟敢虧待我表弟,他娘的老子整不死你!”然后他又對身后的紅衛兵說,“糧店的人是奸商,是走資派,是階級敵人,得立即打倒!”
一伙人跟著他們直奔糧店,抓了那幾個右派。
糧店的人還給了文山一塊五毛錢,一塊錢作為差價補償,五毛錢算賠禮道歉。文山將他們疊好,小心翼翼地塞進鞋底里。
文山跟著馬立正帶著隊伍押著幾個右派游行了一天,直到晚上才回家,一進門,他就興奮地對他爹說,“我今天打右派了!”
“你跟人杠貨了?不學好,你他娘的竟給我四處惹事生非!老子捶死你這個王八羔子!”文學禮很生氣。
“哪是的,我打的是右派!”
“就你個小逼樣的還打右派呢,右派打你還差不多!右派比你小吧?你就會欺負人家小孩蛋子!”他看見文山胸前的毛主席像章,“你還搶了人家這個?明天給我還人家!”
“右派是階級敵人,爹!現在毛主席發動了文化大革命,我和立正表哥一起打敵人呢!”
“敵人?日本鬼子又來了,還是特務?那該打!爹支持!得狠狠地打!你們打死了幾個?”
“一個都沒打死!”
“那你們怎么搞的?讓狗日的跑了?”
“唉,右派不是日本鬼子,也不是特務,是反動知識分子奸商什么的,比如高校長,亂漲價的奸商……”
“這樣啊,那打的也對,毛主席說的哪有錯的!”
第二天一大早文山就從床上蹦起來,去跟他表哥一起打右派去了。這一天他們揪出了區委書記的表哥的爸爸,他以前是地主。又揪出了開理發店的王大麻子,據群眾反映她自死了丈夫后經常偷漢子并接受禮全,把她當妓女打。
他們又撞上秦老師了,現在人們已經管她叫秦瘋子了。秦瘋子今天連褲子都沒有了,幸好上身的那件風衣還夠長,勉強可以遮住下體。但只要刮一陣風,她那只有一只扣子的風衣便會鼓起來,可以清楚地看見她圓滾滾的屁股,秦瘋子攔住正在揮旗的馬立正,“我是左!”這次她沒有抱他,而是叉著腰高傲地站在他面前。馬立正一看她沒穿褲子就有點不好意思,他把頭扭向一邊?!拔抑??!鼻丿傋雍俸僖恍?,把一根手指頭放進嘴里,像嬰兒一樣吮著,“不是右!”紅衛兵又圍了上來,那些從來沒有見過姑娘屁股的小伙子這次可以大飽眼福了。
“快讓開,別當革命運動的絆腳石!”
秦瘋子朝邊上挪了挪,“看,我的孩子!”她一下子把衣服掀起來,眾人都驚呆了,文山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馬立正臉紅心跳。原來她那里插著一只黃瓜。那一刻,無數只家伙都豎了起來,他們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情景。秦瘋子雖是瘋了可人長得不賴。那些男人們都爭著朝圈子里鉆。而圈里的小姑娘大姑娘們都羞紅了臉,趕緊往外擠。人群里發出一陣陣淫蕩地哄笑。
人越圍越多,馬立正一看形式不對,“快把衣服放下來,曉不曉得丑??!”他又朝人群吼到,“都滾開!滾開!有啥看頭!他娘的你娘沒有?。L開滾開!繼續游行!”他把旗桿一揮,鮮艷的大旗呼呼地刮在人們臉上,他們就“嘩”的一下散開了。這時,一條大狗大搖大擺的走了過來,圍著秦瘋子團團轉還不停地搖著尾巴?!肮啡盏?,你這不要臉的狗,也給我滾開!”文山也吼了一聲,可那只狗理都不理他一下,還是圍著秦瘋子轉來轉去。
秦瘋子抬起腳正準備朝街南走,可她剛一邁步子,那只夾在她雙腿間的黃瓜“咚”地一聲掉地上了,狗銜起來就跑,眨眼功夫就消失在街角。
秦瘋子急了,她大聲的叫著,“我的孩子?。±前盐业暮⒆拥鹱吡?,你們快救救我的孩子!救救……”
沒有人理她,只有哄笑。
她飛快地向著狗消失的地方沖去,不顧一切地嘶叫著,撕心裂肺,聲嘶力竭。
自那以后,秦瘋子逢人便問,看見我的孩子了沒有?人們當然搖頭。然后她就會大哭,“我可憐的孩子啊,這么小就被狼叼走了,我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你還不知道媽是左啊……”
從那以后,她就不停地從銜這頭走到街那頭,又從銜那頭走到街這頭,匆匆忙忙,慌慌張張,人們從來沒看到她停過。
馬立正的隊伍越來越長,那些原先獨立的小游行隊伍也融合了進來,充當起他們隊伍的尾巴。伴隨著一個個右派被揪出,馬立正的權威越來越大。他雖不是區委書記,但他實際上比區委書記的官還大。他說打倒誰就打倒誰,他成了這個鎮子里叮當響的人物,成了這個鎮子的領袖。他的大手一揮,下面應者云集;他的大旗一搖,鎮子里天翻地覆。那些右派們被關進原先糧站的舊倉庫,紅衛兵想盡辦法折磨他們。
高校長是第一個不堪折磨而自殺的,他跳了河。
那天晚上,也就是高校長被關進倉庫的第二天。他的胳膊被打斷了一只,牙齒全被拔光了,十個指頭被砸爛了九個,痔瘡發作屁眼化膿屙不出屎。
他實在不想活了!他想吊死,但沒有繩子;他想撞死,但沒有力氣——撞了幾次都沒死,只把頭撞起了幾個大包;他想咬舌自盡,無奈沒有牙齒……他氣急敗壞地癱在地上,頭與墻無規律地碰撞著,發出一連串沉悶的聲響。
“街那邊不是有條河嗎?對呀——”他興奮地一骨碌爬起來?!拔铱梢匝退腊。 ?/p>
“我終于可以死了!我終于可以死了!”他興奮地幾乎忘乎所以,手舞足蹈地像陣風般飄過大街。“我終于可以死了,真是太幸福了!”
很快就到了橋上。他輕輕地拂了拂斑駁的橋欄桿,橋欄桿也輕輕地撫摩著他,他感覺那就像一雙手,一雙溫熱的親切的手,就像她已故多年的母親的手,從地下長出來。河水像一塊黑布一樣蒙著凸凹不平的河床,把一切丑陋的縫隙掩埋得一絲不茍。一雙銳利的眼睛也被那黑布包裹著,嚴嚴實實,從那幽深的密道了射出兩道令人難以置信的光芒,那光芒微微顫動卻富有磁性。高校長感覺自己就像一塊銹跡斑斑的孤獨的鐵。
“回來吧——”一絲細微的聲音如一條細長的魚一般從黑暗的邊沿游來,瞬間遍布他的全身,他打了個寒蟬,一種由衷的興奮感莫名其妙地再次從體內竄出,緩緩跌進河里……
“看見我的孩子了嗎?”
是秦瘋子。她現在連那件風衣也不知弄哪去了,一絲不掛,亂蓮蓬的頭發想草一樣長在她頭上,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
老校長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說:“放開我,——讓——我——死——!”
“先生,辦事兒不?五六百!”秦瘋子不知性欲來了還是怎么了,竟說出這般話來。
高校長以為是紅衛兵來抓他罵他,“我沒想要干那事兒,我只想——死!”他一邊說一邊掙扎。
“先生,五六百!”她可能是真的性欲來了,又可能是想要人幫他弄出個孩子來。她死命地把高校長按在橋欄上,急不可耐地撕他的衣裳。
高校長被她搞暈了,他在混混沌沌中用盡了生命中最后一絲力量——他竟奇跡般地帶著秦瘋子一起,越過橋欄桿,跳進了河里。
第二天人們發現高校長跑了,他們四處搜尋都一無所獲。高校長是半夜逃走的,那時興奮了一天的人們都去見周公了,沒人發現。人們也好幾天沒有看見過秦瘋子了,他們覺得很奇怪。怎么一下子就消失了兩個人呢?
馬立正也很納悶,“就是死了也得有個尸首?。 蹦翘鞁屃⒄龓е犖檎粘S涡?,他們游到鎮子北面——這是銀沙河的下游。他們正沿著河邊的馬路上游著,一個紅衛兵突然大叫起來,“看,河里有死尸!有人掉河里了!”他們馬上報告了馬立正。
馬立正把大旗一揮,“快把他打撈上來,看看是階級兄弟還是階級敵人?”
他們喊了一艘漁船,漁夫一聽要用他的船他的網打撈死尸,說什么也不干。一開始紅衛兵和他好商量,說不就借用一下嗎,用過之后又不是不還你了。可老漢就是不干,死死的抱著船幫子呼天搶地的哭鬧,說,你們要是敢搶老子的船,老子也不活了老子也跳下去。紅衛兵就連推帶操的把他推上岸,把他捆了起來。
“他娘的竟敢當革命的絆腳石,現在右派抓的不夠!”
他們好不容易才把尸體打撈上來,一看是兩個人,一男一女,糾纏在一起,都赤身裸體。女的十指死死地摳進男的肉里。由于天氣太熱,尸體被泡的像海綿一樣膨脹起來,丑氣重天。男的手指全沒了,斷裂處想鋸齒一樣參差不齊,女的沒了一只耳朵,那大概是被螃蟹鉗去了。
馬立正捏著鼻子站在尸體最近的地方使勁地看著。他發現男的下巴有一顆痣,“這不是高校長嗎?”他驚叫一聲,旁邊認識高校長的人也一一點頭。“模樣是有點像?!彼麄冋f。
“那女的不就是秦瘋子嗎?”不知誰插了一句。
馬立正經他這一提醒,才想起來這幾天秦瘋子都沒有攔住他問“看見我的孩子了嗎?”他又朝女尸的下身看了看,這次他確定這女的就是秦瘋子。因為女的大腿上有塊胎記,那是上次他無意中看見的,并且有著深刻的印象。
下午,紅衛兵圍著高校長和秦瘋子的死因展開了廣泛的討論,有人說是他倆不小心掉進河里。但有人立馬就反對說要是那樣的話他們怎么可能抱在一起?有人說可能是打架打的,但是這種說法馬上就被人否定了,因為打架沒必要脫光衣服。有人說也許是秦瘋子掉進河里了,高老頭為了救她結果兩個人都淹死了。一個紅衛兵馬上說高右派是反動知識分子,一個階級敵人哪有那么高尚?他們爭論著,從下午到晚上也沒爭出個令人滿意的說法來。
馬立正聽得瞌睡都來了,直打哈欠。人們一時沒有定論也都著急了,眼巴巴地盯著他,希望他們的領袖能下個定論。馬立正一時也沒有想出個令人滿意的說法。要是想出來他早就說了,他是一個多么有表現欲多么積極的人?。‖F在人們都望著他,等著他說呢,他不想說也不行了。
“我想肯定是這樣的,秦瘋子在河里洗澡,天氣這么熱,蚊子又多,秦瘋子被蚊子叮癢癢了,跳進河里洗個澡這是很正常的,秦瘋子正洗著,這時從倉庫里逃走的高右派(他現在很習慣這樣叫了)看見了,就動了側隱之心,你們想一下,一個壞蛋看見一個年輕漂亮姑娘赤裸的身體會怎么想?”
“會往壞處想!”一個紅衛兵接茬。
“廢話!何止往壞處想!一個普通人也會往壞處想?!鳖D了頓他又說:“壞蛋,就遠不止只往壞處想了——他會往——(他指了指自己的下面)這里想。”
“壞蛋總是下流的!”他又補了一句。
“那肯定是高右派想強奸秦瘋子!”有人說。
“對!高右派就是想強奸秦瘋子!高右派看到秦瘋子光著身子在河里洗澡就也脫光衣服,裝作也去洗,其實他是想去強奸她,她不從,兩個人就在淺水的地方折騰,你們看秦瘋子的手指都摳進高右派的肉里了——那是她在反抗!最后他們就折騰到河中間——都淹死了?!瘪R立正煞有介事地說。
“說的好!”下面一片掌聲。
“不對,高老頭沒有那東西!”忽然有個人站起來說。
下面的人又議論開來。“是啊,沒有那東西怎么強奸呢?”
聰明的馬立正很不高興別人反對他。他立馬不假思索地說:“他的家伙被魚吃了!”
下面的人說:“那他別的地方咋就不被魚吃呢?比如鼻子耳朵。”
馬立正說:“他的手指不是被吃了嗎?”
“高右派肯定沒有家伙,要是有家伙,怎么一輩子沒弄出個孩子來呢?”有人又說。
馬立正一想對啊,要是有家伙他怎么一輩子沒弄出個孩子來呢?他沒學過生物,不知道有不育癥這種病。但馬立正還是不能茍同他們的說法,他想,如果同意他們的說法那自己的權威將受到挑戰,以后還怎么當領袖呢?盡管事實并沒有他想象的那么嚴重。
他說,偉大的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要實事求是,一切從實際出發,高校長到底有沒有家伙,他老婆最清楚。
他們就抓來了高校長的老婆。
高校長的老婆已是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了。自從丈夫被打成右派后,她就呆在屋里不敢出來。紅衛兵隔三岔五地去折騰,家里的東西基本被搶光了。她也挨了好幾次打。經受了一系列打擊之后她反而平靜了。當人們對她說他丈夫死了的時候,她只抹了把淚,然后說:“死了比活著好。”
“高右派有沒有那個東西?”馬立正問。
“你這不是廢話嗎!”高校長老婆說。
“到底有沒有?”
“有的?!彼荒芾斫怦R立正為什么問這個。“你問這干嘛?”
“怎么樣?我說的對吧!高右派肯定是強奸未遂!”馬立正振振有辭地說。
“你胡說!我家老頭子我曉得,他作風正派著呢!馬立正你簡直是血口噴人!”
馬立正沒理她。
“馬立正,我家老頭子活著的時候待你不薄,你怎么能這樣害他?”老婆子大叫著。
馬立正把頭歪在一邊,他沖臺下擺擺手,“把她拖走!”幾個紅衛兵就把她拖走了。
“馬立正,你不得好死!”
高校長被定為強奸犯以后,紅衛兵們就把他和她老婆綁在一起,繼續游街示眾。
秦瘋子家父母兄弟也趕來了,圍在架車旁,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扇這個老婆子,拽她那剩下的半頭花發,用石頭去砸高校長的頭,口中罵著,“看你強奸我女兒!看你狗日的強奸我女兒!”她的頭被打得歪過來歪過去,像撥浪鼓一樣搖晃著。游行的途中,她曾被喧鬧聲吵醒了幾次,可一看脖子上血淋淋齜牙咧嘴的人頭,他就又昏死了過去。后來她又醒了,大聲的罵著:“馬立正,你個狗娘養的,沒人性的東西!不得好死!馬……”還沒罵完,秦家的人又把她給打昏了。
這一次,她再也沒有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