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首崖

自從在城里跌了一跤，他不得不回家來了。

他跌跤的原因是有人騙他說，他妻子跟人跑了。他追趕這個說謊的人時翻越樓梯扶手，不小心把腳給崴了，幸好他跑得不快，否則可能終身殘疾。這是五月初的事。事發(fā)當(dāng)日，他就被人送回來了。

到鎮(zhèn)醫(yī)院拍片子，醫(yī)生說一切正常，可他不信，腳在自己身上長著呢，一入夜就鉆心地疼。他把這感受如實說了，醫(yī)生擺擺手，說過幾天就沒事，還要他“相信科學(xué)”。這真是瞎扯蛋，他當(dāng)時就生氣了，扯著嗓子吼：“你他媽的，講什么科學(xué)？”吼完就再不理人了。是他的妻子替他圓的場：“他從小就這樣，脾氣暴。您多見諒?！贬t(yī)生來了個西式聳肩：“沒什么，沒什么。他為什么腳疼，片子上確實反映不出來。”碰上這么個謙虛的醫(yī)生，活該他倒霉。

第二天，他的腳開始浮腫，很快，連地也沒法下了，這時全家人都急起來。妻子勸他再去別的醫(yī)院看看，他瞇起眼睛，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母親也來數(shù)落他，說他前幾年走的路太多，天南海北地跑，成年累月不回家，這是報應(yīng)來了；他覺得母親老糊涂了，因為他確實是她的兒子呀。

這個夏天，他一直在堂屋里躺著。屋前有兩棵壺瓶棗樹，還是父親在世的時候種的。那時他的年齡太小了，根本沒有父親種樹的記憶。關(guān)于這件事，是母親后來告訴他的。現(xiàn)在，濃蔭遮擋了烈日，他的頭頂上，像貼滿了薄荷葉似的。除了腳疼，他覺得這樣的日子很好。他不知道母親為什么會說：“你干脆住在外面算了?！彼蓮膩頉]有這種想法。不但母親誤解，妻子偶爾也埋怨：“你走了，留下我們倆，在家里受苦。”母親的嗓門大，但妻子說話的聲音異常輕微，如果不仔細(xì)聽，根本不知道她在說話。他相信她的話出自真心。

父親死了以后，只留下了這么幾孔破窯洞。他結(jié)婚那年，本來還想著翻修一下，可一時湊不起錢來，只好作罷。就這么一拖，又是三年過去了。有時在屋子里坐著，會看到白色的灰塵無聲無息地落下，時間久了，地上能積薄薄的一層。他問過妻子，得到的答案是，那是你父親的靈魂。每逢這時，母親就在旁邊大聲說：

“他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你們別再把他招回來?！?/p>

他突然想問問父親是怎么走的，可屋子里很靜，母親出去喂雞了。

妻子說：“你應(yīng)該把這幾年賺的錢拿出來，這房子再這么住下去，會出事的。”

這話初聽很不入耳，后來，卻覺得她說得對。他示意她扶他起來。

“還疼嗎？”

“有一點點?！?/p>

“按說，腫該消了。我照醫(yī)書采的草藥，應(yīng)該不會錯。”

“感覺確實好多了。我以前不知道你還會這一手。”

“你別忘了，我是從崖上來的。再說了，我家祖輩行醫(yī)，打小我耳濡目染，自然懂點兒?！?/p>

“看來，你比鎮(zhèn)上那個醫(yī)生強。”

母親睡著以后，屋子里靜極了。妻子去鄰居家串門回來，一進(jìn)屋就說“嚇?biāo)牢伊恕?。他已?jīng)在黑暗里待了一個多小時，此刻依然沒有出聲。剛才，屋子里的鐘表“滴答”響著，他點點滴滴地想起往事。可她一出現(xiàn)，不只鐘表的響動停止了，就是他的回想，也迅速地短了路。她拉開燈以后，奇怪地看著他。他瞇縫著眼睛，像是昏睡未醒。她躡手躡腳地洗臉、洗腳、刷牙，他突然開腔，又嚇了她一跳。

“我不在家的時候，你想我了嗎？”

“什么，你說什么？”

“你走神了吧？我剛才又沒有捏著鼻子說話。”

她默默地上了炕，默默地脫衣服。這陣子鐘表的“滴答”聲又響起來了。

“這些天，我在炕上躺著，想了很多事。”

“你不用想，什么事都沒有。”

不一會兒，他的耳邊，就響起了輕微的鼾聲。這聲音細(xì)如發(fā)絲，可還是把他吵著了。他動了一下身子。

“又疼了嗎？”

“沒有。”

“那趕緊睡吧，天已經(jīng)很晚了。”

“我睡不著。你同我說說吧，我離開的時候，你會不會想我？”

她翻身坐起，看了他一眼，然后伸手摸他的額頭。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抓得很緊。都說她的手很白，皮膚很細(xì)，他覺得這話對極了。她的手果真像綢緞似的。他的動作，加上他眼睛中的焦灼，使她很快出汗了。她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如果你非要我說，我也沒辦法，可是，你為什么總在問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

“這不是無關(guān)緊要，它關(guān)系大著呢?！?/p>

“可是，你回來都這么多天了。”

三年前，她剛嫁過來的時候，才十九歲。如果不是父親突然病故，她本來準(zhǔn)備讀大學(xué)的，可是老天的安排大異于她的想象。起初她想跟命運對著干，可緊接著母親也舍她而去，她被嚇怕了，于是干脆利落地向生活繳了械。她的選擇馬上贏得了一片贊譽。原因很簡單，他那時剛當(dāng)上村長。

可結(jié)婚不到半年，他就在一次海選中落了馬。她一直記得那天晚上。

“我被他們拋棄了……以前我覺得蠻有把握呢，一直以來，我們相處得都很好。他們有沒有和你談?wù)撐遥俊?/p>

“沒有，從來沒有?！?/p>

“說謊。我覺得根本不可能?！?/p>

事實確如他的想象，但她必須這樣說。

“那一夜，他縮在我的懷里，像個嬰兒，我能感覺到他冷得發(fā)抖。我全身的熱量都沒有辦法使他恢復(fù)過來。就在這時，婆婆推開了我們的門，她是來安慰他的。可是月光下，他的臉色突然變白。后來，我們就像掉進(jìn)泥漿里，兩個人都濕漉漉的……我想退回原地，可怎么都不行。他的精力也大不如前，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歲?！?/p>

她再一次順從了命運。

他離開得很倉促，只帶了副被褥就走了。事后她收拾家里的細(xì)軟，發(fā)現(xiàn)他竟然沒拿走一分錢。這似乎也不可能，但至少她看到的事實是這樣的。

他走了的第二天，婆婆從東屋來到他們住的屋子。

“你做錯了一件事?！?/p>

她睜大茫然的眼睛看著她。

“以前他的父親就是這樣離開的。沒想到，他的兒子又走了他的老路?！?/p>

“那您為什么不阻止？”

“你怎么這樣同我說話？是不是覺得他一走，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我沒這么想。”

“媳婦，你別心口不一。”

“媽，我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p>

她心口堵得厲害。后來，她就離開了屋子，站到了院子里的壺瓶棗樹下。陽光滲漏似的從樹葉間射下來。她閉緊雙眼，似有微風(fēng)拂過，她覺得臉頰上有了一陣陣涼意。

“我早已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現(xiàn)在，又來到了這里，受這種罪?！?/p>

“父母活著的時候，我整天無憂無慮，可人死如燈滅……我連他們的面容也快忘記了?！?/p>

“都說他們不是短壽的人，可為什么像一陣風(fēng)似的，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這一整天，她都沒有回屋，沒有做飯，也沒有吃飯。婆婆像是跟她賭氣似的，再也沒有跟她說一句話。天色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暗下來的，很快，夜幕就把大地罩得嚴(yán)嚴(yán)實實。她又在院子里站了半天。進(jìn)屋的時候，她翻來覆去地想著這句話：

“總之，她不是我親媽媽。”

晚上她自己煮面條吃了。臨睡的時候，突然想到這一天里，有好多事她都沒做。

夜里她睡得很不踏實。

后半夜又下起雨來。閃電照亮了窗口，她有些害怕了。她試著喊了兩聲“媽”，過了十幾秒鐘，傳來一聲咆哮：“喊魂哪?！彼X得自己的身體抖動起來。屋子里也有些涼了。

“我就這樣一直盯著窗口。雷聲和雨點都很大?？删驮谶@種時候，我發(fā)現(xiàn)一個人影透過天光進(jìn)了屋子，開始時以為是你回來了，過了很久才知道是幻覺；可明明知道是幻覺，卻不由得去看、去想。那個人影在屋子里徘徊了很長時間，一會兒在四面墻上，一會兒又跑到屋頂，最讓我難以忍受的一次，他居然跑到我的床上來了。我拿笤帚使勁趕他，又大聲喊叫，才把他嚇跑。媽在東屋聽到了我的聲音，她過來了，一進(jìn)門就問：‘你是在成心擾我吧？’但她還是在這邊睡下了。過了不到五分鐘，她就打起鼾來。雨一直下到天亮才停。雨一停，媽就走了。”

她醒過來的時候是正午，院子里的雞在“咯咯”叫著，婆婆正在喂食。看見她站在門口，大聲喊她過去幫忙：“別像個傻子似的站著，我手上還有其他活兒呢。”

有一只雞看見她手上的玉米，就跳起來啄食。她在地上輕輕撒開，然后動手把那只恃強凌弱的雞趕走。雞被她趕上了棗樹，樹枝顫了一下，緊跟著就“噼里啪啦”滾下一陣雨珠。

婆婆說：“又沒事做了吧？去把掉到地上的棗子撿起來吧。”

“你離開好多天后，家里終于有人來了。他們是來探聽消息的，全身上下都長滿了好奇心。這些人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是你在外面搞上了女人。這話說的次數(shù)多了，我就將信將疑起來。但媽說：‘不用擔(dān)心我的兒子，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乙幌?，她準(zhǔn)是對我不滿意了。媽還說：‘這些嚼舌根的人，既管不住自己的嘴，又管不住自己的身子，你不要理他們?！?/p>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好像睡著了，這真是件怪事，因為是他首先提到了這個茬。于是，她穿衣服起來，在地上走了走。然后她突然動念，想翻一翻他帶回來的東西，但又怕他突然醒來。正在猶豫的時候，她聽到外面的公雞叫了。她側(cè)耳聽了一會兒，直到外面復(fù)歸寂靜。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婆婆的房門開了。她試著推了推丈夫。

“你聽?！?/p>

他半睜著眼睛看了她半天，像是奇怪她為什么會站在地上。

“我夜里肚子疼，出去上廁所。”

“你不要騙我了。”

“你沒有睡著？”

“每天夜里，我只睡兩三個小時。”

“這樣下去可不行，你身體會垮掉的。”

“先不說這件事。我回來這些天，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

“你就是有秘密對不對？老實說，你心里還裝著什么人？”

“你不用胡思亂想，這根本不可能。”

說了一會兒話，他氣咻咻地起床了。費了半天勁，終于把上衣穿上身。

中午吃飯的時候，他忽然對妻子說：

“我從外面寄回來的那些錢，現(xiàn)在還剩多少？”

她愣了一下，頭也不抬地答：

“我不知道，錢都在媽手里，說是給孫子攢著?！?/p>

“哼，還提孫子，八字都沒一撇呢?！?/p>

她沒有接腔，端著吃剩的飯菜走了出去。

他不可能向母親追問那些錢的下落。自從父親去世后，母子倆的生活一度難以為繼，母親想盡各種辦法，使他不僅沒有餓死，而且很好地活了下來；但父親離開的日子太久了，所以其實這些事，早已充斥了他的全部記憶。

一群麻雀飛上了棗樹，“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他看著外面妻子的背影，忽然涌上來一種不明所以的情感。他把蓋在腿上的毛毯掀開來，發(fā)現(xiàn)腳上的浮腫開始消退了。

“媽，你過這邊來一下?！?/p>

母親很快過來了。

“媽，我的腳好多了，再過幾天，就和她把事情挑明了吧？”

“胡說。你到底想不想要這個家了？”

“這樣拖著，總不是個辦法?！?/p>

“兒子，你太年輕了，等到了媽這個歲數(shù)，再說這種話吧?！?/p>

他抬起頭來，透過窗口，看見空中一大片浮云遠(yuǎn)遠(yuǎn)地飄來?？申柟饬恋么萄?，他忙把頭低了下來。

“你剛才和媽在說我嗎？”

“沒有。我腳上的腫散開了?！?/p>

“看來是藥物起作用了。這樣的話，再過些日子，你就能出門了?！?/p>

他懶懶地靠在被褥上，她坐在炕沿上做針線。直到黑暗再度降臨，村子里的燈一盞盞地亮起來。

“我不在的這些日子，有人來找過你嗎？”

“我過去的幾個老同學(xué)來了。她們最近都嫁人了。”

說到“嫁人”這件事的時候，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輕輕地嘆了口氣。

“你怎么了？”

“你該給我手里留點錢。要不你一走，我連人情往來的事都該免了?！?/p>

“放心，我以后不走了?！?/p>

她木呆呆地坐著，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大約沉默了半小時后，她站起身來，出了屋。他聽著她的腳步聲慢慢走遠(yuǎn)了，不知道她去做什么了。他奇怪自己為什么不問一問她。

十分鐘后，她端著一只裝滿了綠豆的塑料碗進(jìn)了門。他發(fā)現(xiàn)她的身上有一種母牛的氣息。

“嚇?biāo)牢伊恕！彼謿庹f。

“村里最近來了幾個外地人，一到黑夜就打著手電筒四處瘋跑。剛才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孩子，站在老槐樹下，學(xué)鬼叫嚇人?！?/p>

“那你黑天半夜出去干什么？天亮的時間那么長，有多少要緊的事非得夜里去干？”

她聞到了他話里的火藥味。

“可天不是剛黑嗎？牛首崖下種地的人，這會兒剛進(jìn)村?！?/p>

“那是因為路遠(yuǎn)。你又不用種地?！?/p>

“你的意思是，光坐在家里，就可以把日子過下去嗎？”

“你到底想說什么？”

她忽然意識到什么似的，閉口不言?？伤€在喋喋不休。

“這么說，你開始嫌棄我了？你是不是早想說這句話了？其實，我這樣在家里躺著有什么好？是不是覺得，我現(xiàn)在連個女人都比不上？”

“我可沒這么說。”

“那你這樣想了?！?/p>

她不說話，開始揀綠豆里的砂子，可她的腦子卻沒有片刻停頓。她不僅想起了他們剛結(jié)婚時的情景，而且想了他回來后的這段日子。想到后來，她的頭就疼起來。她在凳子上坐了會兒，然后把綠豆洗干凈了，倒到鍋里，又放上水和米，開始做晚飯。

村子里突然喧鬧起來。有人放鞭炮和焰火，暗夜里升起一片片紅光。

“最近有什么喜事嗎？”

“我也說不清楚。你不在的那些日子，隔三差五的，總會放放鞭炮。這段時間已經(jīng)少多了?！?/p>

“就沒人管一管嗎？”

“我很少出門。你問問媽，媽常出去，興許知道點情況?！?/p>

“我不知道，你不要背后瞎說，我出門做什么？家里這么大，還不夠我生活嗎？”

她忽然有些氣餒，放下手里的活，就到院里去了。天上有流星劃過，村子里早睡的人家，燈光已經(jīng)滅了。

進(jìn)屋的時候，她聽到婆婆還在嘀咕。

“你出去了一趟，心早都野了，哪知道你這個媳婦多難伺候?！?/p>

“在不知情的人看來，倒像是我在欺負(fù)她?！?/p>

“我不是責(zé)怪你，可你總得為媽想想。媽已經(jīng)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p>

這頓飯吃得沒滋沒味。放下碗筷的時候，她決定上牛首崖去看看。

她是從牛首崖上嫁過來的。父母沒了，差不多就等于娘家人都沒了，這三年來，她幾乎沒有回去過。但到了這一天，她竟然鬼使神差地跑回來了。

好在路程并不遠(yuǎn)，往返一趟，也就是打個盹的功夫。

牛首崖是很古的時候就形成的一處斷崖。崖上是一座綿延數(shù)百里的大山，山上長滿了中草藥。從爺爺那一輩往前數(shù)，足足有幾十代人，都在崖上采藥為生。后來有一部分人因迷戀崖下的耕地，才漸漸分流出去。等到崖下的村子漸漸成了規(guī)模，崖上的人煙就愈見稀少。到她父親那輩時，往常住民密集的牛首崖上，就只剩了二十來戶人家。這些人零零落落地占據(jù)著面積數(shù)倍于崖下的大村子，人口卻不及崖下的五分之一。

再往后，牛首崖就成了一道分界線。兩個盤根錯節(jié)雞犬相聞的村子，卻住著活法不同的兩類人。崖下的人慢慢都走出去了，崖上的人還固守著以前的日子，仍以采藥為生。

一開始的時候，她確實想的是回去看看就離開，娘家的房子雖然還留著，可是人去房空，院子里早都雜草叢生，房門也破敗了；誰料想，她卻住了那么長時間。直到夏季快結(jié)束的時候，接她的人都沒有來。

她把院子里的雜草一點一點清除，有一些草根已經(jīng)扎得很深了，她雙手使勁都拔不出來，有一天，就來了幾個幫忙的人。他們不僅把草除掉了，還把殘破的院墻修補了一番。院里有間耳房，也被拆掉了，勻出來的磚就鋪到了院子里。有個人還幫她賣了部分舊磚，換了些石頭運來。

月光如水的夜晚，她站在屋檐下，能聽到許多人在外面走來走去。

剛回來那幾天，她確實累壞了，一到夜晚倒頭就睡；那幾天睡眠質(zhì)量也高。從第二周開始，情況變了。她常常睡至半夜醒來，有時看到父親在屋子里，有時是母親，還有的時候，是他們倆都回來了。他們看起來對她的生活了若指掌，可是，他們現(xiàn)在什么都管不了。她可不想讓他們再操什么心了。

在家里住了半個月的時候，院子里的面貌已經(jīng)煥然一新。好幾年不見的鄰居都跑來了。他們驚奇地看著這所院子的變化，爭著向她說起這幾年發(fā)生的事情。當(dāng)然，這其中有一些人，更加關(guān)心她的個人私事。有些話，他們當(dāng)面會說；還有些話，則是私下議論的，再經(jīng)由別人的口反饋給她。

“聽人說，你家男人出事了？”

她含義不明地瞅了說話的人一眼，這個人也正在看著她，像是猜測她心里在想什么。

她沒有回答，而是沿著剛砌好的磚石路走出了院子。這一來，那些還在原地逗留的人只好尷尬地散去了。

后來，就只有幫工的幾個人定時來家。她十分過意不去，一直在想著該怎么報答他們。

父母倒是留了點家底給她，但幾年下來，早被她用光了。現(xiàn)在，除了這所院子，她差不多是個一無所有的人了。

可這一天，這些人仿佛約好了似的跟她說：

“你不用發(fā)愁，我們幫你，也不圖幾個錢?！?/p>

她看見他們中某個人的臉上泛出希望的光來。這是個陰沉沉的下午，有幾只長著紅色羽毛的鳥兒落在了院子里的香椿樹上，她的心被它們叫得亂起來。

送走了這些人，天邊的最后一線光也被夜色吞沒了。空氣中泛濫著驢馬歸圈前長長的嘶鳴。

到了夜深的時分，她開始發(fā)起燒來。

她就睡在父母曾經(jīng)睡過的那張炕上，他們在這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氣?，F(xiàn)在，他們都蘇醒過來，仿佛是，他們攜手到地下走了一遭兒，而閻王卻把他們再度遣送到人間去。她感覺到母親冰涼的手在摸她的額頭，而父親充滿善意的眼神卻若即若離地看著她。

她不只覺得自己躺在他們睡過的炕上，她還覺得他們都在她的身邊躺著。好像有燈光，但太晃眼了。父親坐起身來，替她擋著那光線。

“你離開那男人時間太久了，孩子?！?/p>

她使勁推了父親一把。父親像影子一般離開了。

父親不是沒來得及參加自己的婚禮嗎？

她的頭又開始疼起來，眼前有金星閃爍。

她在床上躺了一上午。那些幫工的人走進(jìn)來，看見她病怏怏的樣子，十分意外。他們商量了一會兒，然后就都走了。臨出門的時候，那個人還戀戀不舍地看了她半天。

“要不要我?guī)湍阕鳇c吃的？”

她很感激地看了這個人一眼，笑著搖了搖頭。

“我就是發(fā)燒，再睡會兒就好了?！?/p>

“你如果感到難受，躺著是舒服點兒。”

這個細(xì)聲細(xì)氣的男人最后也走了。

寧靜的上午確實使人昏昏欲睡，整個世界，連一絲風(fēng)都沒有。是狗叫聲把她吵醒了。她從炕上爬起來的時候，渾身軟綿綿的，但身上的燒已經(jīng)退了。

有個年老的女人帶著暖洋洋的陽光進(jìn)了門。這人衣服的下擺處亮晶晶的。

“我常年就說合這事，其實也就是搭伙過日子，你只要點個頭，隨你過去或他過來都行?！?/p>

她沒有請來人坐的意思，這個人很識趣地站著。

“這不可能，我男人還等著我呢?！?/p>

“閨女，我明白你的心思，我也是從你這個歲數(shù)過來的。不過，聽我一句勸，你就別傻等了。你男人的底細(xì)，我調(diào)查清楚了，他可不是個老實人?！?/p>

她站在地上整了整衣襟，然后抓起笤帚，想把地上的灰塵掃一掃。

“這個人的眼睛一直盯著我，她好像已經(jīng)看透了我的一生。我可不能在這種人面前服軟。”

“你說你整年就做這種事？沒人會找你的霉頭嗎？”

“怎么會？我一輩子都在積德行善。你可能還不知道，你的父母就是我撮合的。你母親的前半生，也像你現(xiàn)在這么不幸，后來通過我，才認(rèn)識了你父親。可惜你母親不守婦道，把你父親氣死了，結(jié)果自己也沒落個好。不過，這都是以后的事了?！?/p>

“你怎么能胡說八道？我父母的亡魂都看著你呢。要不是看你年齡大了，我真該拿笤帚把你打出去?！?/p>

她忽然覺得心慌意亂，白天的陽光似乎全部消散；緊接著，是有些東西越來越輕，直至最后，它們都和空氣一樣，悄悄地溜掉了。

那個人提著東西進(jìn)門的時候，她剛剛吃過了晚飯。

“我來的時候，一直想你在做什么，我猜得沒錯，你連碗都沒來得及洗呢。我來幫你干活吧。”

“夜里來家，鄰居會說閑話的。”

“我以后一定注意?！?/p>

坐了一會兒，他站起身來，在屋子里踱來踱去。

“聽他們說他的腿已經(jīng)廢了?！?/p>

她忽然生起氣來。

“不關(guān)你的事。”

“怎么不關(guān)我的事？說起來，我等你都整三年了，可你一點兒也沒有體察到我的心思?！?/p>

“你這個人太奇怪了，三年前我就嫁人了……”

“是啊，我正是你出嫁那天認(rèn)識你的，當(dāng)時我就預(yù)感你跟他的婚姻不長久?！?/p>

“你別在這兒胡扯?！?/p>

“我不是胡扯，我打聽過你們的生辰八字，還找人算過了，你跟他根本不合適。跟我才是天生的一對?！?/p>

“一派胡言。”

“看來你確實年輕。但是那個男人到底愛不愛你，你早該知道了吧？”

“這與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哎，我本來不想打擊你的，但現(xiàn)在還是說實話吧，你男人早都有相好的了……”

“你這樣說，會遭報應(yīng)的?！?/p>

“如不信，明天你就回家看看?！?/p>

“我為什么要聽你的？你現(xiàn)在只需要告訴我，你是不是早都盤算這件事了？”

“當(dāng)然?！?/p>

“那些做工的人，也是你找來的?！?/p>

“是的?！?/p>

接著是一片寂靜。

“如果我的父母還活著，這個人不敢這么無禮?？伤麄?yōu)槭裁丛缭鐑憾甲吡?，留下我孤零零地待在這個世界上，受這個人的欺侮?！?/p>

“如果你心里不樂意，我不會強迫你的，反正已經(jīng)等了這么長時間?！?/p>

“你別做白日夢了。”

“不，我相信我的誠意會打動你的。三年來，我學(xué)會了木工和泥水活，跟了我，保你一輩子衣食無憂?！?/p>

“你什么都別說了，趕緊走吧?！?/p>

“我還會來的。”

這個細(xì)聲細(xì)氣的男人剛剛離開，她就嚎啕大哭起來?？蘖艘粫海鋈挥X得自己的哭聲會招來更大的不幸，然后就硬生生地停止了。

睡到后半夜的時候，她開始有窒息感，像是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她拼命掙扎，越掙扎越失敗，最后干脆放棄了反抗。她已經(jīng)喘不過氣來。

似乎有人在使勁扇另外一個人的臉，有人在旁邊“噼里啪啦”地拍巴掌。她想看看這些惡毒的人是誰，可就是睜不開眼。她的雙眼也被蒙上了。

她想喊，可嘴里發(fā)不出聲，腮幫子鼓得老高，窒息感又加重了。

她覺得自己身上不著寸縷，而且有尖利的鋒刃抵著自己的咽喉?？謶忠唤z絲地襲來，轉(zhuǎn)眼間就覆蓋了她的全部身心。然后，就有一股尿意噴薄而出。她的身子慢慢酥軟下來。

她從夢魘中驚醒的時候，摸了摸冷汗淋漓的額頭。

她渾身上下，早被汗水浸透了。

曙光初降，門外傳來敲門聲。

男人進(jìn)門的時候一直在嘀咕：

“你的反應(yīng)太慢了，怎么會睡那么沉？”

好長時間未見，男人的腳看起來已無大礙?？伤鋈恍盐蜻^來，就轉(zhuǎn)身去推他。男人猝不及防，被她推了個趔趄。他被她的舉動搞糊涂了。

“你怎么了？”

“那個人是誰？”

“你說什么？”

她又不想說話了，腦子里生出一個好大的結(jié)。他尾隨著她往里走，腳步一高一低。

“你準(zhǔn)備在這里長住嗎？這到底怎么回事？”

他拿起一根木棍，揮手朝遠(yuǎn)處一扔。有幾只停在墻頭的鴿子被驚起，它們扇動翅膀的時候帶起一縷塵土。走到屋檐下時，他忽然驚奇地回過頭。

“我早都感覺不對了，原來根子在這里?！?/p>

“你還想說什么，都一古腦兒說出來吧?！?/p>

“我做了個奇怪的夢，夢到你從崖上摔下去了?！?/p>

“這有什么好稀奇的。你就是來告訴我這些嗎？”

“不，媽生病了?！?/p>

她這才看到他的眼睛里滿是哀傷。

“你怎么到現(xiàn)在才說？”

他沒有吭聲，而是驚奇地看著她的眼睛。

“有人欺負(fù)你嗎？”

她開始驚覺，轉(zhuǎn)身，動作之迅捷，有如脫兔。

“原來我的眼瞼上留了一道細(xì)細(xì)的疤痕，這一定是昨晚那場搏斗的痕跡?？烧麄€黑夜都像一場夢，夢醒了，一切陰翳都該消散了，它怎么就留下了這么一道疤痕？”

她仔細(xì)地在上面涂抹了半天，然后回頭問他：

“這下好了吧？”

“好了?，F(xiàn)在你該告訴我事情的原委了吧?！?/p>

“沒什么，我最近總是噩夢纏身。”

“我來得太晚了。媽病了好些日子，我脫不開身。”

“這幾天好些了？”

“不，情況惡化了。”

鎖門的時候，她突然看見街角有個人影一閃。她渾若無事地走過街頭，她的男人一瘸一瘸地跟在身后。見許多人都在看，他有些憤怒起來。

“真他媽一群蠢貨?！?/p>

“你不要回頭，不要理他們。”

“人走霉運，喝涼水都倒牙。我他媽的，真是丟盡了臉。”

“別想那么多了。”

“唉，我真是廢了?！?/p>

他一路羅嗦著，走一會兒就累了。他們共歇了三回，都是她在等他?？伤傁胱叩角邦^去。

“他希望我慢點兒，可我總注意不到這點?！?/p>

快到家的時候，她終于讓他搶了先，因為她有點害怕起來。路上，她一直在回憶著；她總是聽不到他的抱怨，也不排除這個因素。

“這就是我選擇的日子，它似乎長得沒有盡頭?！?/p>

進(jìn)屋的時候，她聽到婆婆的嘆氣聲。

“你如果累了，就先過去睡會兒。”

“不，我不累。”

她再次看到了婆婆的面孔。也就是半個夏天的光景，她突然衰老了許多。

“我一直在等你回來……你家里好像有很多事？”

“也沒什么要緊的?！?/p>

“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你，這段時間，我一只在想我是不是說錯了話，或者做錯了什么事？”

“不，媽。是因為父母走的時間長了，院子太舊了，我把它修整了一下?！?/p>

“我這次生病，可能是大限到了。現(xiàn)在，只有一件事讓我放心不下?！?/p>

“媽，你沒事的?！?/p>

“你太年輕，什么都不懂。但在這件事上，你一定要聽我的?！?/p>

“……”

“你不同意？”

“媽，你說吧。”

“媳婦，你別裝傻，你應(yīng)該明明白白。”

她有些難堪地站著。

“這件事不能怨我，但她總愛把責(zé)任歸結(jié)到我的頭上。這三年來，在同樣的問題上，我已經(jīng)受夠了她的冷嘲熱諷。”

“媽說什么，你答應(yīng)下來就是。她這次的情況確實不太好，已經(jīng)連續(xù)一個星期了，每天只喝一點稀粥。我真害怕……”

“盡管一切都是假的，但我似乎無路可走?！?/p>

“好吧，以后我就順著她的性子?！?/p>

“我對不起你，你又該怪我了?！?/p>

“我從來沒有怪過你，一直是你多心。”

她的目光一直在搜尋，他追趕著她的腳步。院子里像是起了濃霧。

“你在找什么？”

“我看看家里是不是被你弄臟了?！?/p>

“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時間真快，棗子熟了?！?/p>

他每天都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有時她看得煩了，說他幾句，他就停一會兒。但過不了十分鐘，他又坐不住了。

“再不鍛煉鍛煉，我就徹底完蛋了?！?/p>

“你這樣做，跟自我折磨差不多。你能不能多消停會兒？”

“好吧，我不走了?！?/p>

他和她都在壺瓶棗樹下坐著。棗子被打下來后，樹上的葉子也一天天地往下掉，很快，整個院子都顯出了一片蕭索。他的面部經(jīng)常沒有任何表情，但心里卻翻江倒海。

“他總是忘不了過去的事，這對我們將來的生活，一點兒好處都沒有。”

“你能不能說幾句話，每天這樣，都快把我憋死了?！?/p>

“好吧，我剛才想問問你，除了這兒，你是不是還有地方可去？我的意思是……”

“這句話，你不是剛想起的吧？它在你的肚子里，一定藏了好久?！?/p>

“你不要打岔。”

“你的心眼太小了，跟你媽一樣?！?/p>

“這跟我媽可沒什么關(guān)系。再說，她的日子不好過，你不要背后說她?！?/p>

“我覺得婆婆的病不妨事了，你沒有注意到她的飯量已經(jīng)恢復(fù)了嗎？她的臉色也不錯?！?/p>

“你一說我想起來了，媽說話的底氣又足了。這些日子全虧了你。”

兩個人身前不遠(yuǎn)處，突然掉下一堆鳥屎。濃烈的光線漸漸淡下去了。

“跟你商量件事?！?/p>

“說吧。”

“我想把父母留下的房子賣掉，反正，以后我也不準(zhǔn)備回去了。”

“前些日子，你不是住得好好的嗎？”

“不，父母已經(jīng)離我而去，他們保佑不了我，留著一所空院子，還有什么意義？”

“可是……”

“你有什么顧慮嗎？”

“我其實在想，你是不是已經(jīng)決定了跟我過一輩子？”

她不再說話，而是把目光落在了眼前的空地上。秋風(fēng)寒瑟，從枝葉間“颼颼”地刮過去了。

“回去吧，天冷了。”

她躺下來了。天上的星星好亮。

“不過半年光景，他像是變了個人?！?/p>

整夜無夢。一切似乎都消逝了，她的生命空空。

第二天，她就著手賣房子。

“媽還在床上躺著，你不要太著急?！?/p>

“我說過，媽的病不要緊了?！?/p>

“我在外面賺到的錢，還夠咱們活兩年，要不你再等等。”

“不等了，房子越來越舊，再放就不值錢了。”

“可城里的房子不這樣，房價一直在漲?！?/p>

“那些事我看不到。這三年，我的視線超不出牛首崖，我都好長時間沒下山了?！?/p>

“等媽的病好了，我們就去城里看看。”

“再說吧。”

“我決定了，也就是百八十里的路?！?/p>

可婆婆的病突然惡化了。他們手忙腳亂了一些日子，臨近年關(guān)的時候，老人家卻撒手人寰。臨終的時候，婆婆拉著她的手說：

“那些錢我都留著……咱們家?guī)状际且幻}單傳……”

婆婆走了，但她的聲音還活著。

“實在不行，就抱一個吧……你答應(yīng)媽，媽才去得安心……”

“好的，媽媽，我答應(yīng)你?！?/p>

“我們做了錯事，怪我……老天爺也懲罰我……”

“媽，沒人會怪你。”

“你們好好過吧……我不來擾你們……”

處理完喪事，他的腳又開始疼起來。這次復(fù)發(fā)，像是久備而來，她精心照顧了一個正月，最劇烈的疼痛才算過去了。

二月二，那個細(xì)聲細(xì)氣的男人走進(jìn)他家的院子。

“我是來買房子的?！?/p>

他神采奕奕的樣子，像個暴發(fā)戶似的盤踞在炕上說話。

“我早都相中了，只是以前沒聽說要賣。你開個價吧?！?/p>

“不，你聽錯了，這房子我要一直留著它?！?/p>

她的話讓在場的兩個男人都吃了一驚。

“是這么回事，因為是老人們留下的念想，我們確實得合計合計。”

“可大街上連告示都貼出來了，落款時間是上個月?！?/p>

“那一定是你眼花了，我們正月里連大門都沒有出。”

“這可真是活見鬼?！?/p>

這個人走后，她的眼淚突然奪眶而出，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了她半天。

“你真的后悔了嗎？”

“我夢到爸爸媽媽了……”她哽咽得說不下去。

這天夜里，他鉆到她的被窩里來了。

“他們有時會想到回家看看，我不能讓陌生的人住進(jìn)去，他們會迷路的?！?/p>

“我早都知道你舍不得?！?/p>

“我真的害怕了，以前我不該說出那樣的話?！?/p>

“你是從今天開始想明白的嗎？”

“是的，就是那個人走進(jìn)門的那一刻?！?/p>

“那人十分討厭，就是真的要賣，也不會賣給他。不過，看起來，他愿意出高價錢。”

“現(xiàn)在跟我們沒有關(guān)系了?！?/p>

他心里突然想得厲害，可她很快發(fā)出輕微的鼾聲。后來，他借著月光研究她的手。

“他們說，她是狐貍變的，可我看不出來?！?/p>

“以前，她總是說，我的欲望消退得太快了。但她哪里知道，連我自己都說不清這是怎么回事。”

“媽是對的。要不我真是什么都沒有了?！?/p>

他滾燙的身體漸漸降了溫。往事一幕一幕地在眼前閃過，可他理不出絲毫頭緒。

“再過幾個小時，天就大亮了?！?/p>

他貪婪地聞了聞她身上的氣息，她一點兒知覺都沒有。等到他終于睡過去的那一剎那，他荒唐地想：他們這一夜可能永沒有止境。

他在睡夢中把疼痛的腳一點點收回來，放到她的小腹上，她輕輕地動了一下。

窗臺下的蛐蛐叫起來，一聲接著一聲地叫著，時間仿佛不復(fù)存在了。滿世界都是蛐蛐聲。

欄目責(zé)編 青柳 王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