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新來的年輕人

一

林寒從省城調回S市，到圖書館上班的第一天，就遇見老同學杜邊。杜邊還不到三十歲，已經謝頂了，那幾根稀稀拉拉的頭發讓林寒想起大學的足球場。他腋下夾一本書，后腦勺與后脖頸呈夾角，仰視著林寒。林寒朝他伸出手去，杜邊沒有接，反倒在他的肩膀上搗了一拳，說：“行啊，你小子高升了?！?/p>

林寒個頭雖高，身上沒肉，被這一拳擂得生痛，少不了齜牙咧嘴地夸張了一回，說：“才當上一個小助理，就被你擂得快不行了。要是當了館長，還不得被你揍趴下嘍?！?/p>

杜邊摟了林寒的肩膀，嘻嘻笑道：“誰叫你不請客嘛！”

林寒說：“當個芝麻官就請客，你們又要說我韶了。”

杜邊說：“韶不韶的，你調回家鄉，又升了官，嘬一頓還不是應該的。”

林寒苦笑著搖頭說：“得！你們這些人呀……”

杜邊回頭朝旁邊瞥了一眼，鬼詰詰地說：“怎么的？視察你的領地呀！見過頂頭上司了嗎？”

林寒被杜邊吊在身上，怪不得勁，擺脫了他的擁抱，一身輕松地說：“你是說我們葉館長？見過了！”

杜邊拉住林寒的一只手臂，一副很體已的樣子，說：“葉靜蕾，可是個聰明透頂的女人?！?/p>

林寒問：“怎么，你也認識她？”

杜邊說：“她的新點子不少。新圖書館建成，她號召本市作家捐書，說是要辦一個本土作家作品專柜。我不是也出過一本詩集嘛，有幸跟她接觸過?！?/p>

林寒說：“我這幾年在省城，對家鄉的情況還真不太了解。”

杜邊說：“你運氣不錯！一上任就來到這么好的圖書館。新圖書館不僅軒敞氣派，管理上也過硬。過去亂糟糟的外借書架，如今按書號排列得井然有序。想找什么書在電腦上一查，就知道有沒有，在不在，在什么位置。”

林寒說：“嗯，我還記得過去的老圖書館，要找一本書就像大海撈針一樣難?！?/p>

杜邊把林寒的手突然向下一摔，說：“可是！最近通知說，每個讀者要加十塊錢的排書費。這就讓人心里不痛快了?！?/p>

林寒抱著被摔痛了的肘子，問道：“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杜邊說：“據說是因此增加了人手，招聘了編外人員。管理上臺階是好事，值得稱贊！可是話又說回來了，書籍排列有序這本來就是應當的嘛！編書號不就是排序用的嗎？怎么不排序倒是正常，排序了就要另收費呢？”

林寒揉肘子的手停止了動作，被杜邊的道理說楞了。他抬起還有一絲隱痛的手肘，突然在杜邊的下巴上手背一揚，讓杜邊吃了一個很響的爆蠶豆，說：“你這扯淡家伙，話說得硬是有點道理咧！”

杜邊捂著下巴，哎喲喂地笑著，埋怨道：“下巴給你打掉了！你這家伙，報復性這么強??！”

林寒還想說點什么，看見杜邊已經走開了，只得揚手喊道：“喂，改天請你們吃飯?！?/p>

二

林寒送走了杜邊，在圖書館門口看了一會兒孩子們玩沙。

這座嶄新的圖書館確實融入了一些新的理念。周圍花壇綠樹，修竹蕭蕭就不去說它了；整個館區高敞明亮的玻璃鋼雨棚，供人休閑的紫檀色木椅也一般般；最具特色的是大門左前方有一個沙池！沙池的面積足有半個籃球場大小，快樂的孩子們找到天堂一般，拎來色彩鮮艷的塑料小桶小鍬，撅著小屁股在沙池里砌城堡，挖戰壕，玩得不亦樂乎。借了書的家長們坐在雨篷下的長椅上，半是翻書，半是看孩子們玩耍，臉上洋溢著笑容。

林寒感慨了一回，現在的孩子們條件太好了。自己小時候只會玩玩變形金剛、奧托曼之類，哪有這種親自動手，改變環境的實踐機會，雖然是模擬的！……臉上帶著微微笑意，林寒踱回到圖書館內，一股令人愉快的涼爽的冷氣立即包圍上來。這就是他的新生活開始的地方！

圖書館比原來那個舊的大多了。有四層樓，七、八個閱覽室。光外借部就有兩個，分社科部和小說部。林寒沿著寬闊的樓梯上了樓，向右一拐，踱步進了二樓的小說部。一進門，林寒就見到一輛四輪小推車，類似醫院里推到病人床前來換藥時候推的那種。不同的是，車上沒有藥瓶紗布什么的，而是高高的架著一堆書。書壘得很高，橫七豎八，岌岌可危的樣子。虧那小車挨著墻，要不那撂書早就倒掉了。那堆書的后面埋沒著兩個姑娘，她們縮在一個拐進去的墻角里，站在一張大書案前，把從高出她們頭頂的書堆上拿下來的書，在桌案上重新排列。

這些書無疑是在一樓還書部匯集，通過小車推送上來的。林寒看見兩個姑娘頭也不抬地忙活著，頭發耷拉到耳朵前面，遮蔽了白生生的臉龐。這大概是一個需要專心細致的活兒，她們仔細地瞄著書號，看清它們的編碼，一一排列在桌案上。只見桌上的書左一摞，右一摞的。林寒站在一旁打量了她倆好半天，也沒見誰抬頭。正準備轉身離開，忽然其中一個姑娘抬起手來，把頭發往耳朵后面一抿，露出半個月亮般明亮的側面，回眸對他嫣然一笑。

這一笑好像一顆流星劃過黑夜，如此閃耀奪目，以至于林寒仿佛被子彈擊中一般，情感上一下子發懵。

能讓林寒發懵的情形可不多見。林寒本人的條件好嘛！他一米七八的個頭，寬肩長腿，面龐清瘦，在熱情的外表下有一雙多思的眼睛。林寒在大學里跟最有名的?；ㄕ勥^戀愛。前前后后見識過的美人沒有一打，也有好幾位。當然嘍，跟著名?；ǖ膽賽鄄]有結果，畢業后分在兩地漸漸就生疏了。林寒也不著急，還是長發瀟灑，一副酷酷的帥哥樣子。上班第一天，林寒被這個排書的姑娘“電麻”了一下，感覺好像在哪兒曾經見過似的。是她長得像林寒的初戀校花嗎？也許并不怎么像，但是那種嫣然一笑的神情恍惚似曾相識，讓林寒好一陣子回憶，竭力要找尋一件失落的東西一樣。其實究竟是什么東西，有沒有失落，連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

眼前這個姑娘是否喚醒了林寒對那位隨著時間老去、隨著空間淡出的的校花的回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林寒忽然又有了戀愛的那種心情。意識到這一點，讓林寒驀然感到驚訝。

“忙啊?！绷趾鲃哟钣樦f般念頭只在一剎那間完成，他及時捕捉住姑娘的眼神，沒等她把頭重新低下去，就接上了話。“這活兒挺累的吧？”

“累倒是談不上，就是太枯燥了。”姑娘把手又撩了一下頭發，好像指責它們總是不聽話似的。

“你是新來的館長助理吧？”皮膚略有點黑的另一個姑娘插嘴。

“我叫林寒，你們叫什么？”林寒問。

“我叫羅莎莎。她叫尹豆?！边€是皮膚略黑的另一個姑娘說。

“引逗？”林寒不由得重復了一遍，他覺得這名字有點怪，也許是這姑娘在開他的玩笑，致他上當。

“尹是君字沒有口的那個尹，豆是大豆的豆?！逼つw白得像月亮的那位姑娘趕忙解開林寒的疑惑。

“我們管她叫引誘挑逗的那個引逗?！绷_莎莎笑著打渾。

尹豆捶了羅莎莎一下：“長不大啊你，人來瘋！”

“我算什么人來瘋，館長來了我都沒看見嘛?！绷_莎莎說。

“算了吧！你早就看見林助理了，你是埋頭理書裝積極罷了?！币购敛涣羟榈亟掖┦聦崳愕昧_莎莎有點窘。

林寒見識了尹豆的厲害，沒想到她溫柔的外表下倒有一股子直率勁。林寒和事佬一般笑起來，說：“晤，我記得你們兩個。一個尹豆，一個羅莎莎，你們做的這個活就是按書號排書吧？”

尹豆和羅莎莎你一言我一語地向林寒講解，如何把書按書號大小排列在桌上，如何重新裝上清空的小推車，如何推到書架前，一一還回去。林寒弄明白了這一套工作程序，陪著她們干了一會兒，覺得這個活兒日久天長這么干，沒有人不厭煩的。

尹豆和羅莎莎此時卻非常開心，原本把他當著領導，沒想到林寒如此平易近人，轉眼就變成帥哥身份。枯燥的工作因為有了帥哥加入當然就不枯燥了。兩人都爭著想發現帥哥干錯了什么，好給他指點一下，所以林寒挑揀的每一本書都有一個姑娘不放心地拿起來重看一遍。即使沒有問題，也要像嗅覺靈敏的貓那樣皺著鼻子，放下書來評價說：“唔，你還蠻聰明的，一教就會?！绷硪粋€馬上說：“這誰學不會，你還以為咱做的是高科技呀！”聽著她們調嘴斗舌，林寒覺得好笑，這兩個姑娘有點可愛了。但是老這么重復檢書總是一件讓人膩味的活，林寒又做了一會兒，找個由頭就走開了。

林寒在圖書館上上下下轉悠了一圈，回到館長葉靜蕾的辦公室。

館長辦公室在四樓，和林寒的助理室相鄰。林寒走過自己的房門不入，直接推開了葉靜蕾的門。葉靜蕾的模樣好像是個成熟到淌蜜的桃子，看不出實際年齡，一副風韻猶存的知識女性風范，此時正站在書櫥前查找一本什么書，看見林寒進來，滿臉綻開笑容說：

“來，來，印象怎么樣？”

“不錯。真不錯?！绷趾曛郑芍缘胤Q贊道。

“我說陪你轉轉，你非要自己轉。有些細節你可能還沒有看到?！比~靜蕾側著頭，用稍稍離遠些的眼神看著林寒說。

林寒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不過他不想讓葉靜蕾認為他是一個觀察力不夠細致的人。他說：“唔，我注意到電子信息墻了，那上面滾動展示本地作者捐書的清單，那些作者看到自己的名字和自己的書名在上面，一定會很高興的。”

葉靜蕾笑了，說：“真不馬虎！”她暗自得意于自己的精心安排，當然樂意有人發現這些，指出這些。她覺得林寒很聰明，她喜歡跟聰明的男子共事。

林寒夸了圖書館周圍環境，內外裝飾，清潔衛生等等?！翱吹贸鰜恚@里的一切都是用了心的。葉館長操了不少心?！绷趾詈罂偨Y說：“這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條，我覺得我這個助理都有點多余了?！?/p>

林寒說完這句話，閃開身子，讓葉靜蕾從自己身前錯過，走到門口去。

葉靜蕾非常熱情老到，她很體貼地拿一個紙杯在飲水機上接了一杯水，遞給林寒，說：“你來了，可以幫我許多忙。我們的工作是做了不少，不過呢，當然還有值得改進的地方。”

提到改進，讓林寒想起杜邊的抱怨，還有尹豆和羅莎莎她們的勞作，忽然產生了一個主意。這個主意是那么活躍，像一只兔子從胸口一下子蹦到了嘴里?？墒橇趾淖焱蝗痪o閉，話沒出口，又咽了回去。今天是報到上班的第一天，除了贊賞的話，他沒有必要馬上提出自己的意見。有想法是好的，可是沒有思考成熟的想法貿然提出來，容易引起爭論不說，還會讓人覺得自己不夠穩重。

三

林寒在葉靜蕾館長那里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這個年輕人健康、帥氣，瀟灑的長發披過臉頰，笑起來嘴角向一邊扯，聰明的眼睛給人一種會講很多故事的感覺。葉靜蕾在林寒面前不由自主地興奮，臉上會多一層光澤。她是很會保養的女人，長相有如小龍女一樣的標致，不過她已經過了招蜂惹蝶的年齡，像一場花事臨近尾聲。最要命的是她的婚姻觸到了暗礁，丈夫作為訪問學者去了國外，不知是否回來，幾時回來。

林寒的到來給葉靜蕾的生活涂上了一抹亮色。

葉靜蕾沒事就喜歡到林寒的辦公室來。兩人門挨門，金魚搖個尾巴的功夫，就從這個門踅進了那個門。葉靜蕾常常捧著個瓷杯，在林寒的辦公桌前踱步，像電影中的領袖人物給書記員口授文件一樣地聊天。

“我給你說啊，為了做到外借部圖書按書號歸架，我可費了不少勁。”葉靜蕾用指尖描著茶杯蓋上的一朵花紋，說。

林寒把一支筆在手指間轉得飛快，溫和地笑著：“誰說不是呢，我看那幾個排書的小姑娘工作量確實不小。”

葉靜蕾說：“為了添這幾個人手，我跟上面沒少費嘴皮子。圖書館正式編制有限，編外添人就要發生費用，哪里來？”

林寒說：“哦——，所以說，咱們出臺了新政策，要每個讀者多交十塊錢的排書費?！?/p>

葉靜蕾說：“那是不夠的。多數還是要我從管理經費里想辦法。”

林寒說：“我倒有個想法——”

“說說看?！比~靜蕾停止了踱步，目光明亮地鼓勵道。

林寒手中的筆也停止轉動，肘部撐在桌面，頭歪在攥筆的手上，好像頭項上長出了一支避雷針，說：“能不能由每個讀者自己將書按書號歸架呢？他們在還書處消了磁，然后自己送回書架。從哪兒取的還回到哪兒去。這種事對于讀者只是舉手之勞，而集中起來由一兩個人對付，那么一大堆書可真令人望而生畏。”

葉靜蕾搖頭說：“事實上你要那么辦，馬上就亂了。”

林寒把簽字筆插進筆筒，站起來說：“我們多收十塊錢，讀者有抵觸。我看可以這么辦——先在讀者中發起一個投票，給出兩個選擇：要么交十塊錢由圖書館雇人排書，要么由讀者自己將書按書號歸架。肯定是選擇后者人數眾多。我們再做好宣傳，如果有讀者抱怨書插亂了，這種抱怨多達十人以上，我們就恢復雇人排書的做法?！?/p>

葉靜蕾說：“這會很麻煩?！?/p>

林寒說：“這樁小而不言的改革其實是一種嘗試。起碼有幾個好處。從圖書館方面說，節省了費用支出，解放了枯燥的不必要勞動。從讀者方面說，減輕了讀者負擔，培養一種人人守則的文明素質。無論是讀者還是圖書館方面，都提高了民主管理的意識?！?/p>

葉靜蕾被他的理論說動了，仰起頭來看著天花板，好像那上面寫有答案似的。她突然干笑了兩聲，說：“聽你這么說，好像有點兒道理。這事——”

林寒說：“你要同意，我就設計表格，把我們的意思表明清楚，請每個讀者打勾、簽字、表決?！?/p>

葉靜蕾又轉了個圈，說：“可是，我要求讀者增加十塊錢排書費的通知都發出去了，你這一變，人家會不會說我們朝令夕改呢？”

林寒把兩手攤開來，說：“就算是朝令夕改吧，夕改是根據讀者對朝令的反饋意見做出的，應當被看做是從善如流，是值得表揚的一件事，不會有負面評價的。”

葉靜蕾用兩根手指交替敲著額角說；

“你這個主意要不是一個好點子，就是一個餿點子。我還得想一想?！?/p>

四

林寒的計劃還沒有執行呢，反對的聲浪已經掀起。

這天，林寒好心好意去幫尹豆、羅莎莎理書，卻見兩個人都板起臉孔，對他不理不睬的。林寒幫忙理書只是一個幌子，目的是向她們闡述一下，自己的改革計劃不會危及到她們的飯碗，可是她們顯然已經有了成見。這一下，解釋起來就麻煩了。

“喲，誰惹兩位公主生氣啦？”林寒看見她們臉上掛著霜，一上來就笑嘻嘻地問。

尹豆把一本書摔在桌上，身子一扭，推起一車理好的書，向書架走去。

羅莎莎說：“誰生氣啦？誰敢生氣呀？”

“這活干起來有點煩人，是吧？”林寒把話朝工作上引。

“煩人的是你?！币购鋈蛔∠履_，轉回身來，目光直視著林寒的眼睛說。

林寒想起這目光曾是熱辣辣麻酥酥的，沒想到轉眼之間就變得冷冰冰氣搡搡的了，這種變化讓他感慨良多。但是他表面上還是裝出一副混不吝的樣子來，說：“我怎么煩人呢？”

尹豆說：“我們做的好好的，你來了就出妖蛾子，讓讀者自己把書按書號插到書架上，那我們不就成了多余的了？”

“這確實是一個問題?！绷趾J真地說?！盀榱松?，你們必需掙這份兒錢。可是從內心深處來說，你們并不愿干這工作?！?/p>

“誰說我們不愿干啦？”搶白他的是羅莎莎。

尹豆覺得逃避不是辦法，索性拽著小車又退回來，說：“對，誰說我們不愿干啦！你這不是自作多情嗎？”她的眼睛像刀子一樣剜在林寒的心上。

林寒本來想說，他已經想好了一個解決方案。不需要排書之后，還有更好的工作等著她倆去做。哪會是什么工作呢？林寒在心里設想她倆會感興趣的提問。那時，他就娓娓道來，讓她倆改做將圖書提要錄入電腦的工作！這樣當讀者在電腦里找書時，索引到的不僅僅有書名，還有內容提要，對每本書的內容有個大致的了解。接下來他還要問一問，她倆電腦打字如何？有沒有興趣了解每一本書的內容？在想像中這是一場親切有趣的談話，是讓人體驗到“工作并快樂著”的一場好事。可是今天的氣氛看起來不適合于談話，尹豆的一句“自作多情”狠狠地挫傷了林寒的自尊心，把他掏心窩子的話堵在了嗓子眼里。

林寒略帶委屈地瞟了尹豆一眼，覺得她今天漂亮得令人生畏。而一天前，這份漂亮還是溫暖的，像開屏的孔雀一樣朝他綻放?？磥砻利惖臇|西也可以令人受傷，并不全然讓人愉快。林寒嘆了口氣，說：“慢慢你們就會了解的?！?/p>

尹豆聽了這句話，推起小車又走了，拐進書架里去的一瞬間，朝門口投來驚鴻似的一瞥，看見林寒邁著沉重的步子走開了。

林寒回到四樓，在洗手間里生了一會兒悶氣。經過館長辦公室時，只見門敞著，葉靜蕾在里面打電話。葉靜蕾看見林寒，招手示意有話要跟他說，林寒就站住了。這時，葉靜蕾耳朵上貼著聽筒，朝林寒飛了一個媚眼，示意他進來。

林寒走進館長辦公室。他對這間辦公室的印象有一種閨房的感覺，墻上的那些圖片，還有辦公桌上的小擺飾，在館長室應有的莊重之余顯出一些輕佻的成分。不過你若想到館長這項帽子戴在葉靜蕾這么一個漂亮女人的頭上，一切就都順理成章了。葉靜蕾在電話中夸張地笑著，聲音既嫵媚又動聽。終于結束了，掛上了聽筒，臉上還洋溢著笑容。

“葉館長，你叫我？”林寒站在辦公室中央說。

“唔，我剛才跟謝局長通了電話。文化局對你的想法很感興趣。他們說這件事做好了，可以做為提高公民素質的一個案例。所以，你就放手干吧?！比~靜蕾把一個粉色的小拳頭攥起來，在胸前搖了兩下。

“真的？謝局長對這件事評價這么高？”林寒有些興奮。他一興奮就喜歡搓手，看見葉靜蕾捏起小拳頭，不由得也改握了拳頭，雙手交替著把兩手的關節捏得咯巴響。

林寒的反應落到葉靜蕾眼里，讓她的表情出現了一個微妙的變化。這個小伙子顯然是雄心勃勃呀，是否可以說野心勃勃呢？前者是葉靜蕾喜歡的，后者又是葉靜蕾所要加以防備的了。

林寒看見葉靜蕾微笑不語，頓然察覺自己喜怒形之于色，叫人有點討厭了。他想起剛才在尹豆、羅莎莎那里吃的冷面，忽然擔心自己會不會弄的在圖書館成了孤家寡人，受到排擠。

林寒有點恭謹地說：“葉館長，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p>

葉靜蕾搖著手笑道：“什么事直說嘛，還不情之請，討厭！”

林寒說：“如果我們推行讀者自行還書歸架，那么原來招進來排書的那兩個姑娘也不要馬上解雇她們。”

葉靜蕾插話道：“她們沒事了，你打算養著她們？”

林寒說：“我們可以讓她們繼續幫圖書館的忙，把所有圖書的內容提要錄入電腦資料庫，這樣讀者查閱起來可以索引到一些內容方面的信息，不僅只有一個書名而已?！?/p>

葉靜蕾感興趣地說：“唔，這對圖書館有利?！?/p>

林寒說：“從她們自身來說，這種工作比按號碼排書多一點內容，對她們也是一個學習提高過程?！?/p>

這話葉靜蕾不愛聽，皺著眉說：“可是，經費呢？”

林寒說：“這個我也已經考慮過了。我們可以把一樓的展廳出租給書畫家，讓他們來這里現場作畫出售。所得利潤圖書館提成。我在省城認識幾個有名的書畫家，如果你同意，我可以負責跟他們聯系?！?/p>

葉靜蕾打了一個榧子，說；“這倒是一個好主意！”

林寒高興的說：“這么說你同意了?！?/p>

葉靜蕾搖晃著食指，說：“哦，當然不能這么急，怎么著也要在支委會上討論一下嘛?！?/p>

林寒說：“支委會三個人，你我都同意了，老李也不會反對的。我這就去忙了?！?/p>

葉靜蕾表情曖昧地說：“去吧?！?/p>

葉靜蕾既喜歡林寒這股子年輕人干事的沖勁，又不滿于他把事事都想的那么周到。這樣一來自己這個館長還有什么存在的價值嘛！她想：林寒呀林寒，假如你時不時地表露出一兩個沒想周全的地方，來讓葉館長糾正一下，指導一下，那么葉館長心里就舒坦多了，你的印象在葉靜蕾的心中就會更好而不是會打折扣。她葉靜蕾就是花了二十年的時間才悟到：處事周全固然是一種老到，假如不周全是有意為之的話，那是一種更高境界的老到。

五

葉靜蕾在圖書館內部人員會議上宣布：取消收取讀者排書費的動議。然后，林寒宣讀了致讀者的一封信。

參會的全體人員每人都拿到了林寒念的這封信。這封信除了是一個宣言，還是一張投票表決單。因為在信的結尾設計了一個表格，表格有兩欄，分別寫著：愿意支持收取排書費每年十元，愿意自主將歸還的圖書按書號歸架。下面留出空格來，需要每一個讀者劃圈簽名。

信寫得很煽情，既體現了為讀者省錢的實用主義，又闡述了提高公民素質，創造一個優雅高尚的讀書環境的人文理念。念完了信，林寒又說了下一步圖書館工作的設想，包括出租一樓展廳，吸引畫家來開沙龍的打算，還提到對尹豆和羅莎莎兩名排書姑娘今后工作的安排。這封信和這些話打動了所有的人，大家都嘖嘖稱贊小林助理寫得一手好文章，工作思路寬，有魄力等等。議論是以嘰嘰咕咕小聲交流的方式進行的。只有圖書館的三朝元老——方眼鏡翹起大拇指來，高聲說：

“嗨，這個小林助理不愧是研究生！”

一句話把大家都逗笑了。葉館長打趣地說：“方眼鏡，能得到你的夸獎可不簡單哪！”眾人都知道方眼鏡愛挑刺的毛病，笑得愈發響亮了。

方眼鏡自然了解葉館長的潛臺詞，自我解嘲地說：“那是因為我是三朝元老吧！”

林寒擺脫了受人夸獎的窘迫，加入到這個熱鬧的談話氣氛中來，問；“大家為什么叫你三朝元老？”

葉靜蕾代他答話說：“那是因為三十年來，圖書館兩次動遷，換了三個地方，咱們方眼鏡是唯一三個地方都呆過的人。”

方眼鏡得意地搖晃著腦袋說；“別看我愛發牢騷，這三個圖書館眼見得一個比一個好，一個比一個軒敞氣派。你們小年輕不比是不知道的。”

聽見方眼鏡托大自夸，會場的氣氛更熱烈了。有人批他：“三座圖書館咱們都見過，只是早些年不在圖書館工作罷咧！”

林寒笑著說：“是啊，沒趕上吃豬肉，還是見過豬跑的?！?/p>

方眼鏡脖子上的青筋突起，說：“沒吃上豬肉，就不知道豬肉鮮！”

眾人哈哈大笑，好在會議到這時候要議的已經議完，進入了尾聲。葉館長便在熱熱鬧鬧中宣布“散會”。為這次會議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參加會議的不僅有圖書館全體正式員工，尹豆和羅莎莎作為受雇員工也列席了會議。會上她們雖然不發言，可是情況全部聽清了。尤其是方眼鏡夸獎林寒的話落進尹豆的耳朵，不知觸動了她哪一根神經，讓她對林寒的態度來了個180度大轉彎。也許方眼鏡的夸獎只是一個火種，被點燃的稻草是林寒在會上說出的對尹豆和羅莎莎等人下一步工作的安排吧。有了這樣的稻草，火種一落進去，馬上就熊熊燃燒起來了。方眼鏡的話在尹豆心中獲得了最大共鳴。

尹豆消除了后顧之憂，對林寒感激之余，原先那份少女情愫悄悄地又滋長開來。她悄悄地觀察林寒，在想像中與他展開對話，把他放在心里反復摩挲揉弄，這樣子時間一久，林寒對她來說已經很熟悉了，就像一條寵物小狗那樣。她甚至冒冒失失地當著葉靜蕾館長的面把林寒叫做：“喂，”

這一聲叫的真不是時候！當時，她的眼中只有林寒，沒有意識到林寒前面還走著葉靜蕾。兩人一前一后從走廊上走過，聽見這一聲親昵的呼喊，不僅林寒回過頭來，已經要踏上樓梯的葉靜蕾也扭頭看了一眼。她看見尹豆站在小說外借部的門口，倚門賣笑的樣子像個紅燈區的小娼婦。更可氣的是林寒竟然停住了腳，轉過身去跟她接洽。

“哼哼，”葉靜蕾氣哼哼地獨自上樓走了。

林寒對尹豆的這一聲招呼百感交集。自從第一次見到她，林寒就暗暗對尹豆動了春心，可是不久前被她一頓搶白，林寒又覺得灰心得很?，F在她主動招呼他，讓他心里一緊，甜蜜的浪潮伴著一種模糊的不安漫過了他的頭項。不安來自于天性，當他放棄追隨葉靜蕾，轉過身來之后又扭頭瞥了一眼，看見葉靜蕾身姿僵硬，上樓的腳步像踢石頭一樣。

尹豆這時候全然顧不到這些，她的小心眼里裝滿了對林寒的敬惜，還有那個問題：“你什么時候安排我們上機錄入圖書內容提要呀？”尹豆直奔主題，沒有任何寒暄或者過度地發問。

“哦，這個嘛，”林寒若不是心里愛著這個姑娘，或許會以為她在發難了。不過他理解這樣直白的方式，因為年輕人在心里早已經把對方揉化了，才會一上來就以這種口吻說話。林寒微笑地說：“快了，快了。不過呢，在正式啟動讀者還書自行歸架之前，你們還要做好按書號排書的工作，工作之余有時間就可以試著練練手。”

“那——等我們把圖書內容提要都錄入完了呢？”尹豆的眼睛里還保留著一份不信任。

“這工作可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完成的。要干上一兩年也說不定。就算存書的內容提要都錄入完了，圖書館還有新書源源不斷地增補，哪里做得完喲。”林寒說。

尹豆徹底放心了。她像暗中留了一手的人看見危險完全消失就走到陽光地里來了，熱情地說；“我算看出來了，你是一個好心的人?！?/p>

林寒害怕聽見別人表揚，一受表揚就渾身不自在。他岔開話題問道：“對了，你打字的速度怎么樣？”

“飛快！要知道我們是打字聊天出身的一代人?！币罐D動著漆黑的眸子，語調帶上了調皮的味道。

“呵呵，那就好，我就怕你們不會打字，那就費老鼻子勁了?！绷趾f。

“哼，小瞧人?！币拱驯亲影櫟孟褚粭l寬臉皺鼻狗。

林寒看見她臉上的表情就哈哈笑了。

這笑容在林寒的臉上蕩漾了好幾天。所謂一順百順，不僅尹豆對林寒的態度轉好了，而且林寒的主張，那個讀者還書自行對號入座的辦法也很快得到了貫徹執行。一切看上去都很順暢，就像人間四月艷陽天，和和美美，蒸蒸日上。

林寒真的有了戀愛的心情?，F在每天上班，他都要把頭發梳了又梳，皮鞋擦得油光锃亮，上班的感覺對于他來說就像是去赴宴，或者品嘗一塊精美蛋糕。這種感覺真好，林寒幾乎覺得他已經抓住了幸福的小尾巴，再努力一把，就可以縱身躍上馬背了。

可是，天有不測風云，雷暴雨說來就來。星期三上午，葉靜蕾館長忽然發威，讓林寒的表情一下子凍結了起來。葉館長是在自己的辦公室打電話叫林寒過去說話的。兩人辦公室僅一墻之隔，這種情形可從來沒有見過。林寒接到電話，一下子就緊張起來。

葉靜蕾發威的理由看上去有點可笑：有幾個不自覺的讀者在還書的時候，沒有按照書號把圖書放在它應該放的位置，而是胡亂插入書架！……這件事一般來說不會馬上發現，偌大的圖書館有幾本書插亂了位置，豈是一下子就可以發現的？可是，這幾本書偏偏走紅得很，想看的人特多。當有讀者把這幾本書名輸入電腦時，書籍狀態顯示為“在館”，按號索驥到書架上去找吧，卻找不到。問題就暴露了。有讀者反應到館長葉靜蕾那兒，讓葉靜蕾大為光火，她沖著走進門來的林寒大聲斥責道：“這下好，你看看你出的餿主意！原來弄的好好的，這下全亂套了！”

林寒心想，這種情況原在預料之中嘛。讀者的素質在那里，這件事肯定不會一蹴而就，總要反復好幾次，才能把讀者的習慣扭過來，哪能指望一下子就讓讀者們都那么自覺呢？林寒想解釋一下，卻見葉靜蕾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氣不打一處來，就知道解釋什么也沒有用。他只得試探地說：“那么，我回去擬一個文告，通知讀者，圖書館打算恢復收取每位讀者十元錢排書費的做法？”

“恢復！馬上給我宣布恢復?！比~靜蕾氣勢洶洶地說。

林寒覺得這是正常的工作，完全沒有必要以一種歇斯底里的態度來辦。葉靜蕾的反應稍稍過度了一點。為什么會這樣呢？

六

林寒從激昂的工作狀態中冷卻下來，像一臺高速旋轉的馬達突然進入怠速。在一種賦閑的清靜中，他想起還欠著杜邊一頓酒，他曾答應請老同學們嘬一頓，到現在還沒有擠出時間來兌現呢。

星期六晚上，林寒邀杜邊等人來到太陽城餐館，要了四瓶白酒，兩箱啤酒，擺開架勢要痛飲一番。林寒心中不快，有種借酒撒氣的主觀意愿。他把到場的每一位同學都當成了讀者，而且是不守規矩把書插亂了的讀者。你們怎么是這樣的呢？高看你們一眼難道不好嗎？非要把你們當作不成器的家伙罰款，甚至當作賊來防著，你們才受用嗎？老同學們只顧相聚歡暢，誰也沒有注意到林寒像一個悲情英雄那樣峻著臉，一肚子牢騷愈釀愈高。

酒酣耳熱，杯盤狼藉，林寒胸中的塊壘不吐不快，不由得借著酒勁把杜邊等人好一頓數落。只見他挺著胸脯坐在酒桌中央，仿佛一位歷史上著名人物一般，把他的雷霆之怒發泄到蕓蕓眾生的頭上：“讓你們交十塊錢，你們一個個嘰嘰歪歪，不愿意。好吧，圖書館不再雇人幫忙排書，把這種事交給你們自己來做，每個人不過是舉手之勞，一點兒也不費事費力，可是怎么樣呢？偏偏有人就是不肯合作。你說一群這樣的人還有好嗎？”

同學們被林寒的這番話鬧得找不著北。杜邊覺得林寒的打擊面太大了，有點無的放矢。他奮起反擊說：“你別說我。我可是把書整整齊齊歸位的?！?/p>

林寒說：“當然，我相信你是清白的，你是遵章守紀的。大概無論我指責你們中的哪一位，任何一個人，他都會像你這么說?？墒菚€是亂了。我應該責備誰呢？既然找不出那個應該受到責備的，那么是不是應該由讀者全體承擔責任呢？”

杜邊說；“你這是法西斯統治的做法嘛。”

林寒氣憤地一擂桌子，說：“當民主行不通的時候，你說應該怎么辦？指責別人法西斯很容易，可是別忘了在指責完之后，你要拿出解決問題的辦法?！?/p>

杜邊說：“任何事情都有一個漸進的過程。你可以拿重新收費來教育大家，但是最好別真的這么辦。這事先這么宣傳著，不能當真收費。等到大家都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提高了覺悟的時候，再通知重新給大家一個機會，看看今后圖書是不是站隊規矩了?！?/p>

林寒說：“你是說，我們就這么無休無止地耗下去，朝令夕改，一會兒一個主意？”

杜邊說：“這不叫朝令夕改，也不是一會兒一個主意。這是一個螺旋式上升的完美軌跡。人類的進步就是這么來的。”

大家看見杜邊說的在理，都悄悄舒了口氣。林寒的態度也緩和下來，他從杜邊的話里發現了一種讓他折服的道理。其實這些道理他也不是不懂，酒喝高了，情形就有所變化，酒精造成的亢奮有時令人不能自主。林寒終于覺得自己也不是沒有缺點，并不能充當道德裁判員角色。他站起來說：“謝謝你，杜邊，跟你這頓酒沒有白喝。你在我困難的時候及時給我上了一課?！?/p>

杜邊把他拽下來，又坐到座位上，說：“其實這些你都懂，大家都懂，沒人不懂?？墒蔷唧w到每件事，每個人，評價問題的尺度就變了，連人們的腔調都變了。腦袋跟著屁股轉，這就是中國的現實?！?/p>

大家聽見剛才還很正點的杜邊這會兒嗓門也有點跑調，知道他也喝多了，便不聽他胡說八道。同學們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要的是個喜興快樂，說什么也頂不上喝酒。于是繼續相互勸酒碰杯，一個個喝得東倒西歪的。最后，林寒總算還記得站起來，端著酒杯，要求大家喝干杯中酒。他大著舌頭說出的祝酒辭是：“為提高我市圖書館讀者的品行修養，讓我們每個人從我做起，從現在做起。從干了這杯酒做起。”

大家一致認為這句話又是荒腔走板，游離主題，如果當成一句幽默倒可勉強接受。于是便亂哄哄地喝酒。有一口氣干了的，也有不勝酒力沒有干的。就這樣鬧騰騰亂紛紛結束了這場群英會。

七

林寒草擬的那份恢復收取十元錢排書費的通告，招來了讀者一片聲的反對。大家的意見很正確，不能因為少數人的搗亂，一棍子掃倒一大片。通知規定的繳費期限眼看就要過了，沒有一個人繳上錢來，所有的人似乎都在等著看這件事如何收場。

林寒的情緒比較低落。他想不通，本來一派大好形勢，怎么突然之間就翻盤了。他很想理出一個頭緒來，可是理不出來，更要命的是無法排解那種莫名的抑郁情緒。

星期五晚上，林寒下了班，騎上電動自行車回家。低頭想著心思，超過了一個人也沒有發覺。忽聽得那人在身后喊了一聲：“林寒！”

林寒回過頭來，發現尹豆穿著漂亮的粉紅短裙，騎著輕便坤車，裙裾飄飄，好看的宛如一只蝴蝶一樣，翩躚蕩漾在初夏的街道上。林寒的心忽地一緊，陡然找到了這些天沒勁的原因。他的心完全被事業上的挫折感占滿了，他已經有好幾天沒有顧得上和尹豆說話了。

尹豆其實是故意騎得很慢，等著他趕上來的?？匆娏趾仡^，臉上綻放開笑顏，問道：“你上哪兒去？”

林寒的愁緒被尹豆的笑容感染了，變得像秋天里的黃葉鍍上了明亮的晚霞，心中有了一絲溫情，但還沒有完全擺脫工作上的沮喪。林寒說：“回家，還能上哪兒去？”

尹豆緊蹬幾腳趕上林寒，與他并肩同行，說：“我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怎么樣？”

“什么好玩的地方呀？”林寒的聲音里有一點兒疲累。

“滾石迪吧。蹦迪的地方?！币篃崆楸挤诺匮埖馈?/p>

林寒猶豫，一時拿不定主意。

尹豆說：“走吧。別瞻前顧后的，老夫子一樣?！?/p>

林寒想了想，覺得再不主動點就不像個男人了，豁然開朗地說：“那也要先吃飯?。∵@樣吧，我請你吃飯，你請我蹦迪，怎么樣？”

“好呀！擊掌為定?！币跪v出一只手來，在空中等著林寒。

林寒剛準備伸出手去，車輪碰到了一個石子，車把手一歪，險些沖撞了尹豆。林寒連忙雙手握牢車把，尹豆也把緊自己的車把，兩輛車又平行安穩了，兩個人同時大笑起來。

林寒說：“小人家把戲，差點害得我老人家摔跟頭?！?/p>

尹豆把大拇指按了鼻子，做出羞辱撒謊的皮諾曹的手勢來，說：“你七老八十了吧？就老人家自居起來?！?/p>

兩個人又是一通好笑。

他們來到一個看上去挺干凈的小餐館。扎著圍裙的店主把他倆讓進一個火車包廂式的卡座。林寒要了啤酒，點了幾樣小菜，和尹豆吃喝起來。吃著喝著，外面的天色就黑了。剛才還顯得有點暗的餐館變得明亮起來。從塑料珠子遮掩的門簾望出去，城市的霓虹燈在街道對面閃亮起來。

吃完飯，林寒就跟著尹豆，去了她想去的滾石迪吧。

迪吧里有一張大鋼絲網，擠擠挨挨大約有上百號人站在網上隨著音樂的節奏搖擺。因為在同一張網上，大家都踏著同樣的節拍，你想不跟上節奏都不可能。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臉，一束追光燈打在船頭形狀的音響臺上，臺上有一根銀光閃爍的金屬桿，一個女子在跳鋼管舞，把一部水袖般的長發撩得上下翻飛，好像瀑布一樣。

林寒已經好久沒來這種地方玩耍了。音樂聲震得耳鼓發麻，感到有點兒不適應。轉而一想，是不是自己有點兒落伍了啊？尹豆好像就不知道什么叫累似的！這樣一想，林寒就又鼓足勇氣，隨著音樂的節奏搖擺。尹豆跟他面對面，大聲地笑著叫著，然而卻聽不見。想要弄明白她的話，需要把耳朵湊近她的嘴巴。

黑暗里，隱約可見音響臺上的調音師頭上戴著耳麥，一邊工作一邊不忘了搖擺。這真是一個快樂的海洋！

從迪吧里出來，林寒的耳朵通紅發燙。那不僅是因為迪吧里音樂聲震耳欲聾，還因為他跟尹豆抱著跳舞時，尹豆咬了他的耳朵。林寒的心里模模糊糊地感覺，今晚要發生一點故事，高潮也許就在蹦完迪之后。

尹豆說她蹦累了，餓了，我們去吃碗鴨血湯吧。林寒便陪著她來到路邊宵夜大排檔上。大排檔上掛著一盞汽燈，照得人臉雪亮。黑瘦的攤主熱情地張羅客人坐下，那張笑臉就像鴨血一樣呈醬色。由于一整晚上都在黑乎乎的地方，瞳孔都放大了，陡然在如此光亮下看見彼此的面孔，讓林寒有一種心驚的感覺。好像初次登上舞臺的演員，林寒有點兒暈臺了。尹豆卻是興奮的，越是刺激越精神抖擻。

“老板，兩碗鴨血湯，要多放鴨腸?！币勾舐暦愿赖?。

各自吃了一碗鴨血湯之后，林寒打算分手之際，尹豆忽然問林寒：“如果我邀請你去我家，你會拒絕嗎？”

林寒感到血液好像在血管里凝滯了，他疑惑地問：“這個怎么可以？難道你的父母會允許我進門嗎？”

尹豆的嘴湊上來，對著林寒的耳朵說；

“他們今天到鄉下老家去了?！比缓蟪笠豢s，端正了坐姿，把雙手放在桌上，好像等待老師評語的小學生。

林寒的眼睛鼓得像銅鈴，說：“家里只有你一個人？”

尹豆笑得東倒西歪地說：“就是啊?，F在誰家不是獨生子女?！彼闯隽趾诜釜q豫，生怕聽見不想聽的話，補充說，“不管怎么說，你起碼可以送我上樓吧？前一陣子樓道惡魔強奸殺人，搞得人心惶惶。這點忙你總歸要幫嘍?！?/p>

林寒立即說；“好吧?！泵鎸σ粋€女子提出安全方面的請求，作為男子當然義不容辭。

兩輛電動自行車在深夜少人的大街上輕快地行駛。不一會兒就來到尹豆家的樓下。這是一個陳舊的居民小區。林寒隨著尹豆上了五樓。只見樓道里塞滿了沒用途又舍不得扔掉的雜什物件。林寒的腿磕碰到一輛銹跡斑斑的自行車。那輛車怕偷，被抬上了三樓至四樓的拐彎處，和石窗綁在了一起。尹豆聽見林寒哎喲一聲，歉疚地說：“小心?。　绷趾咽种笁涸谧齑缴?，輕輕地發出“噓——”音。

進了門，尹豆拉亮了電燈。林寒看見尹豆的家里有些寒傖，家具雜物都很零亂。顯然這是一個普通下層百姓人家。尹豆給林寒讓坐，倒了一杯茶。林寒一點兒也不想喝，只是出于禮貌，他才舔了舔杯沿。

此時，林寒坐在桌邊，尹豆站在他的面前，說：“林寒，你不要認為我對你有什么企圖，其實我對你好，只是因為你在不需要我們排書的時候，沒有像我想像的那樣馬上一腳踢開我們，而是給我們另外安排了出路。這樣的人，無論對我做什么，我都樂意接受。”

林寒的心撲騰撲騰跳得發慌。他聽出尹豆是在給他一個暗示，這時他想干什么，面前這個姑娘都會順從的。她甚至暗示他不必付出代價，因為她樂意接受的前提是沒有企圖?？墒撬荒苓@么干，既然他還沒有做好娶她的心理準備和這方面打算，這么干就太卑鄙了。

林寒站起身來，把手放在了尹豆的肩膀上，卻抵住了她傾向于他的壓力，說：“尹豆，你的好意我很感謝。可是，我所做的難道不是順理成章應該做的嗎？你感激是因為你把標準定的太低了。好啦，咱們今天玩的很愉快，你治好了我的消沉和沮喪。謝謝你。”

林寒說完這些話，走出了尹豆的家門。

他聽見尹豆隱約發出一聲嘆息，也許是一聲抽泣。林寒想，究竟是嘆息還是抽泣呢？假如尹豆的家不是如此清貧，而是富足小康，自己的反應又會怎樣呢？這樣一想，林寒對自己的道德評價馬上打了一個折扣。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傷了一個姑娘的心。這是殘酷的，也是不道德的。雖然換一個角度看，沒有失身的姑娘第二天早晨也許會認為他做的很高尚。會嗎？

八

林寒與葉靜蕾的關系正在發生微妙的變化。

葉靜蕾看見收取十塊錢的事推行不了，更有杜邊這樣的讀者找上門來，跟自己理論圖書館有沒有權利擅自收這區區十塊錢。雖然葉靜蕾在與杜邊的嘴巴官司上并沒有吃虧，甚至還占了上風，可是讓她這么傷腦筋的事還是省省為好。

重新打量林寒，葉靜蕾覺得這人并沒有什么野心。處事雖然高調，卻不善于心計。他的價值不是做一個圖書館館長，他的人生目標也不是取代她葉靜蕾。他聰明正直，熱情善良，有理想有辦法，他應該有更大的作為。圖書館這樣一個小小水池只是這條潛龍興風化雨的一個練習場所罷了。他不會覬覦圖書館長這么一個小小官位，不會對她葉靜蕾的地位構成威脅。這樣一想，葉靜蕾對林寒的態度就好多了。

林寒的身材相貌也為緩和葉靜蕾對他的敵意起了重要作用。無論怎么說，林寒還是帥哥。對于帥哥，年紀較大的女人第一反應總是要包容一點的。事實上，葉靜蕾從一開始對林寒就很喜歡。是什么讓她的態度起了變化呢？這中間的奧妙不說也罷。何況從目前的種種跡象看，林寒與尹豆的關系似乎迅速降溫了。這一點是葉靜蕾心理季節變化的關鍵因素。

葉靜蕾沒事時又端著個茶杯到林寒的辦公室來了。她在林寒的辦公桌前踱來踱去，一邊踱步一邊跟林寒商量工作上的事。

“收取排書費的事，你有什么主意呢？”葉靜蕾問。

“目前一個交的也沒有。這事再這么僵下去可有點被動。”林寒從辦公桌后站起身來。

葉靜蕾的手指在茶杯蓋上描著那朵花紋，臉上掛著意味深長的笑容，說：“我說，這事我們一開始堅持要收，也許早就收上來了。中途讓你攪和了一下，再想收可不就難了嘛?！?/p>

林寒剛想反駁，葉靜蕾用一個溫柔的手勢制止了他。

“你不用狡辯，這事你逃不了干系。”葉靜蕾嘴上這么說，卻是輕描淡寫的，并沒有興師問罪的意思。把責任推給林寒，主要是想給他施加壓力，讓他不能甩手撂扒子。這種口吻里還有一點兒撒嬌的意思，好像小孩子辦家家打壞了東西，明知無法挽回，女孩子還是喜歡嚷叫男孩子“你賠你賠”一樣。

“其實，我們并不在乎這一點兒錢，對不對？”林寒說?！爱嫾易赓U一樓展廳開辦沙龍的事已經商量妥了。光是那筆錢應付圖書館預算外開銷已經足足有余?！?/p>

“你是說還是由我們雇人排書，讓讀者自行將書放回書架的事就這么算了？”葉靜蕾問。

“那可不能?！绷趾隽艘粋€有力的手勢，好像把什么東西推到一邊去。他說，“我們要借這件事促進一下人們的覺悟水平。讓每一個讀者都對圖書館的管理做出貢獻，并從中獲益。如果有讀者亂插亂放，不負責任，那么全體讀者都要遭秧……其實，這是一件頂小的小事，本身也沒有多大價值，關鍵是要培養一種意識。如果連圖書館這么一個相對素質較好的小環境里，人們都不能做到遵守規則，通過有益于群體的行為給自己帶來福祉，還怎么期望整個社會有良好的風尚呢？”

葉靜蕾說：“那要是有人就不遵守規則，就要做害群之馬，那你怎么辦呢？”

“我們把這種情況做成一個動態模型，發生還書亂插亂放現象時，就發出公共警告。警告一年內最多十次，這是我們可以容忍的最高限度。超過這個限度，就宣布下一年度開始收取排書費。”林寒說。

“為什么是十次呢？”葉靜蕾感覺林寒的想法越來越有趣了。

“這兒用得上《圣經》里的一個典故。上帝要毀滅所多瑪人。亞伯拉罕為其說情。上帝同意，假如城里還有10個以上正直的人，該城就免于毀滅。咱們可不是所多瑪人，咱們都是好人?？墒羌偃绾萌酥凶骷榉缚频娜顺^10人以上，美好的法則就不起作用了。就只能適用于懲罰性的惡法了。”林寒目光灼灼地說。

“哈哈，想不到你還有這些說道?！比~靜蕾笑道。

“如果你同意，我想還是由我來起草一個文告，把我們的主張公之于眾。我希望這件事能做成一個典范，通過這么一種方式，起碼在一個有限的小環境里，讓公眾變得能夠遵守一種對人人都有益的規則，并從中獲益?！绷趾K于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完全表述出來，此時有一種一吐為快的感覺。

葉靜蕾發現林寒在表達上述觀點時，神情極其投入，臉上閃動著一種魔幻般的奇異光彩，整個人好像熠熠發光。這當然未必是真的，也許只是葉靜蕾的一種幻覺吧。這種幻覺在葉靜蕾十歲左右時出現過一次，那時她愛上了鄰居一個漂亮的男孩。莫非林寒又使自己回到了童年時代？葉靜蕾覺得有點荒唐。這個林寒真是匪夷所思，想到這里，葉靜蕾搖了搖頭。

葉靜蕾的搖頭只是對自己心理現象的一種否認。在林寒看來，卻有著現實的意義。他以為這是葉靜蕾對自己的提議表示回絕，等于葉靜蕾拒絕同意由他起草那個表達他的理想的文告。這使林寒很受傷，覺得她變化太快。這么一會兒一個態度，真的像意大利歌劇里唱的：女人愛變卦，像風中羽毛。要命的是，葉靜蕾并不是羽毛，她現在是一館之長，她不同意，林寒就什么也干不成。

這時候，兩人之間的交流出現了一點兒問題。林寒的自尊心過度強烈，使他不愿意再去詢問葉靜蕾的答案。葉靜蕾完全忘記了她在跟林寒談論的工作，沉浸在某種女性化的情感之中了。她搖著頭，為自己的荒唐想法感到好笑，就這么捧著茶杯走出了林寒的辦公室。

林寒深為自己的主張得不到實現而感到抓狂，他不明白這個葉靜蕾到底怎么了。他在辦公室來回踱步，像一頭關在籠中的獅子。最后無奈地倒在椅子上，趴在辦公桌上向外嘆氣，活像一只獅子伏在地上的模樣。沒想到，下班后葉靜蕾又走進林寒的辦公室，邀他去自己家里做客。

“我做的圣女果沙拉，你一定要來嘗一嘗。另外我還有一件事要求你幫忙?！比~靜蕾開門見山地說。

眼下女人都這么主動，真讓人有點受不了。林寒本打算堅決拒絕去嘗什么圣女果，可是聽見她說有事要他幫忙，就不得不紳士一點了。他問：“什么事必須我來幫忙呢？”

“你知道的，”葉靜蕾說，“我家那口子到國外去了。家里有些需要男人做的小事，我弄不來，你要是肯上我家來吃我做的圣女果沙拉，我就好意思讓你搭把手，幫幫我的忙了?！?/p>

這個女人真是聰明絕頂！林寒想。她這樣的表述不僅不卑不亢，還把主動權交還給了林寒。如果被拒絕，她也不至于下不來臺。要是由此發生了故事呢，那也不能說是她葉靜蕾主動的。

林寒想了想，說：“行，我來?！?/p>

葉靜蕾有一輛紅色的捷達轎車。兩人下了樓，看見天上飄起了小雨。捷達車停在地下車庫。他們坐進車里，從弧型的車道里開上來，遇到黃色的障礙線時，車頭像豹子似的一躍而上，然后平穩地開出去，一溜煙駛進蒙蒙雨霧中。

九

葉靜蕾很久沒有品嘗過性愛的美酒了。

這個女人雖然并不保守，并不封閉，并沒有打算為出國的丈夫保持貞操，但是她的素凈覺一連睡了幾年，并沒有粘染一星半點的葷腥。她是這樣有品味，有個性的女性，一般人很難夠得上她。雖然她豐滿多汁的身體就像熟過頭的水蜜桃一般多糖，可是不知為什么，多數男子都會在她面前知難而退，搞得她對自己的狀況很不滿意。東西總是因為不好而被剩下的，而我們的葉靜蕾卻是因為太優秀，只能常常一個人吃她的圣女果沙拉。

林寒對葉靜蕾自稱極為拿手的妙品——圣女果沙拉——并不感冒。他知道這個所謂的“圣女果”是一種轉基因食品，能不吃就盡量不吃它。事實上，在此之前林寒一次也沒有吃過圣女果，他抵擋住了鮮艷的圣女果在宴會桌上對他的誘惑，那種形狀誘人的果子別人一口一個，林寒卻沒有嘗一嘗的念頭。在葉靜蕾家里，林寒是第一次嘗到了圣女果的味道。要不是葉靜蕾“極為拿手”的稱贊，林寒還是不想碰它的。只是礙于葉靜蕾的情面，林寒才拈起一枚丟進嘴里。一嚼之下，那種好就感覺出來了。他想到要不是礙于那個對轉基因食品的排斥觀念，自己其實是很喜歡吃它的。既然吃開了也就沒有那些顧忌了。就這樣，林寒吃了又吃，很快把葉靜蕾做的一琉璃盆圣女果沙拉吃了個精光。

用完了晚餐，林寒放下刀叉，問葉靜蕾家里有什么需要他幫忙的？葉靜蕾打了個榧子，說：“嗨！咱家的下水道原來不暢，很煩人?，F在林寒來了，它就像害怕了似的，又暢快了。”說完咯咯地笑。

林寒看見葉靜蕾家里布置的非常奢侈豪華，那些所謂需要男人來做的雜活想必都由雇工做完了，自己并沒有什么用途。葉靜蕾請他幫忙的說法只不過是個幌子而已。

餐廳與客廳之間由一個齊胸高的吧臺分開。幾盞彩色吊燈參差不齊從天花板上吊下來，照射在波浪形的長條玻璃臺面上。葉靜蕾把林寒讓到吧臺旁的高腳凳上，自己拿出一瓶法國干紅，給臺面上的兩只高腳杯淺淺地斟上。

“林寒，你知道我為什么叫你來吧？”葉靜蕾的聲音有些恍惚。

林寒把手中的酒杯舉起來，說：“不是說，來吃你做的圣女果沙拉嗎？”

葉靜蕾用酒杯擋著嘴吃吃地笑起來，說：“你真聰明。來。干了這杯！”

兩人酒杯相碰，發出清脆的叮當聲響。彩色的吊燈從倆人頭項上照下來，把他倆罩在一個黃色的光暈里。林寒把頭偏離開，沐浴在另一個綠色的罩燈下面，從另一個圈子里打量葉靜蕾。他的這種體驗顯得有點調皮，把葉靜蕾逗笑了。她說：“我們聽點音樂吧。”說著，一扭屁股滑下了高腳凳，踅到一組矮柜前，撳下一個按鈕，曼妙的音樂馬上響起來，低沉的貝司像裹著棉花的小拳頭似的搗得人怪舒服的。

身處此情此景，要想說自己還不明白女主人的心思，除非只有裝蒜了。林寒不打算裝蒜，他總要給她一個響應，不是被收編，就是攤牌。林寒愿意被收編，這是最不費力的選擇，自己什么都不必努力，只要跟著葉靜蕾的步調朝前走就行了。攤牌意味著將自己的真實面目暴露出來，那會怎么樣呢？辜負了葉靜蕾這一番好意不說，更有可能出現災難性的結果。林寒是有頭腦有主見的，他并不怕攤牌。也不愿意像一個沒有意志的人那樣唯唯諾諾地拜倒在石榴裙下。在權衡了多方面的利害得失之后，林寒得出的結論是：他沒有必要犧牲色相去贏得館長的支持。

林寒斟酌著如何將話說得婉轉一些，盡量不要顯得太生硬，太沒有涵養。因為在接受了人家如此殷勤的款待之后，那就太不盡人情了。這是一個艱難的時刻，拒人于千里之外而又不傷人簡直是一件無法完成的任務。就在這時，葉靜蕾忽然搶先一步有了動作。她的身體前傾，左手搭在吧臺上持杯，右手前伸，俯下身子把手放在了林寒的膝頭上。

一股電流麻酥酥地從林寒的膝蓋升上來。葉靜蕾輕輕地撫摸著，像對一個小弟弟那么的呵護，忽然嘆了口氣，說：“唉，我是很難找到一個像你這樣的人來和我說說話的?！?/p>

林寒的目光從葉靜蕾低垂的領口看進去，她那飽滿的含著蜜汁一般的乳房是完全呈現在林寒的眼睛里了。這一瞬間，林寒就像一只被蜘蛛網粘縛住的昆蟲那樣，有一種心醉神迷的恐慌。林寒的手不由自主地和葉靜蕾的手疊加在了一起。與其說他想拿開那只手，不如說他把那只手攥得更緊。兩只手緊緊地絞扭著，扣在了一起。

林寒突然意識到葉靜蕾首先是一個女性，是一個色相誘人的女性，然后才是他的領導。過去，林寒總是用職業女性的眼光打量葉靜蕾，這才使他做出拒斥她的決定。此時，在家庭酒吧的彩色吊燈下，他發現了葉靜蕾的女性魅力，這種魅力因為孤寂具有一種更加動人的力量，一下子抓住了林寒的心。

這時，音響里傳出鄧麗君帶泣聲的柔美唱腔：“dear by my love，我的愛人再見……”

這聲音原本應該讓林寒找到一個道別的理由，可是林寒已經走不出這個門了。聽見這從心底里流出的歌聲，林寒的心里裝滿了難舍難分的情意，再也抬不起頭來說出那道別的話了。

葉靜蕾的手小心地撫摸了林寒握著高腳酒杯的手一下，抬高了語調，用明亮的開玩笑口氣說：“哎，你敢不敢和我喝個交杯酒啊？”

林寒豁出去了，說：“喝就喝！你當我是個嫩雞仔?。　?/p>

林寒跟葉靜蕾碰了酒杯，發出悅耳動聽的音響，然后兩人手臂套著手臂，共同努力，步調一致地把那杯酒喝了下去。

喝完了酒，夜已深了。葉靜蕾去洗澡，留下林寒坐在齊胸高的吧臺邊，聽著淋浴間里傳出的水聲嘩嘩地一浪一浪涌來，漫過了自己的頭頂，漫過了自己的理智。

床上，葉靜蕾感覺到今生從來沒有過的爽利。

十

圖書館第二次發出取消收排書費的文告，讀者反響良好。

經過這么幾次磨合，大家認識到一個道理：好好地把書歸還到書架上原來的位置對自己沒有任何損失和不便，而不這樣做卻給大家都帶來麻煩，還有可能讓所有的人都受到懲罰。

這樣的理念逐步普及開來的時候，規矩就逐步養成了。讀者在還書處將書消過磁，然后歸還到原來取下它的位置。人們發現他們應該做到的事情毫無困難，完全是舉手之勞。為什么這么簡單的事就不能做到呢？那些不遵守規則隨意亂放的人，不僅給別人制造障礙，讓人找不到想找的書，自己下一次也無法如愿以償了。

葉靜蕾把圖書館的成功經驗向文化局長做了匯報。受到謝局長鼓勵，又在更大的范圍內宣講他們的做法。這件事變成了一件時事新聞，成為圖書館界的樣板工程。連外地的一批圖書館同人都到他們這兒來學習取經了。

葉靜蕾沒有把功勞都算在自己頭上，她很情愿把林寒推到前臺。那些匯報材料本來就是林寒寫的，讓林寒來說應該更加生動有趣。可是該當林寒發言的時候，林寒反而不肯多說了。沒有辦法，只有葉靜蕾代勞，一遍遍地向人們講述他們是怎樣發起這樣一個活動，怎樣向讀者不負責任亂插書的行為做斗爭，怎樣引導讀者慢慢轉變觀念，直到風氣逐步養成。

這一天，圖書館二樓報告廳又有一場這樣的宣講會。葉靜蕾在臺上聲情并茂地說：“人類生來是為了過上一種優雅和高尚的生活，不是為了挑起糞臭，尋找懲罰來的。我們的嘗試放在較大的范圍里，也許無法要求人們個個自覺，但是起碼在圖書館這么一個小環境里，所有的讀者應該達成一種文化共識。做不到這一點，對我們的懲罰絕不僅僅是每人要出十塊錢的問題，可能還有更大的麻煩在前面等著我們。一個沒有文化認同感的人群只會是一盤散沙，一個連最簡單的共同守則都做不到的人群不可能有任何凝聚力?！?/p>

葉靜蕾正講的起勁，林寒卻退了出來。這些話其實都是林寒寫的，當他寫下它們時情緒高昂心潮澎湃，現在聽別人有板有眼地朗讀它們，他卻感到臉上臊得慌。好多地方沒有說透，聽上去假得很，好像他對眾人撒了謊似的。他從這種聆聽中領悟到更多的東西，那是他自己在臺上宣講無法體會得到的。

林寒下了樓，在圖書館門口再次碰見前來借書的老同學杜邊。

杜邊的謝頂油脂旺盛顯得更亮了，他一把卡住林寒的手，不住地搖晃著，仿佛要把他的手臂從膀子上拽下來似的：“哇噻，老同學，你們的經驗都上報紙了?！?/p>

林寒苦笑了一下，說：“那又怎么樣？”

“別裝蒜了?！倍胚叺纳裆駛€三流密探，或者街頭巷尾的包打聽，他鬼詰詰地小聲說，“我聽說市委已經有動議，要提你當區長助理了?！?/p>

“瞎傳吧?！绷趾卣f。

“咦，你怎么不高興？人說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你這狀態不對呀！”杜邊覺得林寒的神情過于蕭索，甚至有點兒落寞。

林寒的心情確實不大好，他將目光投向圖書館門外，問話的時候眼睛并不看杜邊：“尹豆和羅莎莎，她們離開圖書館時，我讓她們去找你，你給她們安排了嗎？”

杜邊一聽這話，放下了林寒的手，說：“喲，你以為安排工作像嗑瓜子那么容易呀！你們圖書館知道定員定編，沒有名額安插人，我們環衛處也不是隨便進人的?！?/p>

“你別給我掉花腔！”林寒突然惱怒起來，一股無名之火躥上腦門，顯得有點蠻不講理?！澳阋€算是我的朋友，曾經答應過的事就要辦到。說話不算數算什么男人！”

杜邊并不示弱：“這話說的好！不過——你也不能例外吧？”

這句話擊中林寒的軟肋，他像撒氣的皮球那樣一下子癟掉了。罷！罷！罷！連自己親口答應過尹豆她們的都不能算數，又憑什么要求朋友為自己的空頭支票負責呢？他想起第一次遇見尹豆時的情景，還有尹豆在滾石迪吧里咬他耳朵的情形，痛感自己辜負了那個大膽而又純情的女孩。

為了推行自己的主張，他事實上犧牲了尹豆她們的利益。為了主張的順利貫徹執行，他又屈從了葉靜蕾的意志。他跟葉靜蕾的關系，究竟是一種愛情，還是一種色相引誘下的權力投靠呢？當人們的素質普遍提高的時候，林寒自己是不是墮落了？

他跟杜邊淡淡地道了別，獨自走出圖書館大門。

門前，原來的那塊沙池現在變成了一個花壇。再也見不到孩子們在那兒玩沙了。事實上，正是葉靜蕾館長嫌孩子們玩沙弄臟了環境，不顧林寒的反對，霸道地決定填掉沙池，砌成了花壇?；▔芎每?，紅花綠葉層層疊疊的，誰又能說它不好看呢？

可是，那些曾在這兒體驗到實踐樂趣的孩子們到哪兒去了呢？想到這里，林寒的表情就像秋天的空氣一樣虛曠邈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