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憶古人
人生中有好多趕不上,我沒有趕上宋朝,錯過了蘇舜欽,之后又錯過了沈三自,在我內心深處,覺得和他們是隔代朋友吧。我工作的地方是葉圣陶故居,我的領導就是陸文夫。陸文夫在我這個年紀,相處的朋友是周瘦鵑和程小青。他們聚在周瘦鵑的紫蘭小筑,說說文章閑話,過過散淡日子。初夏之際,紫蘭小筑的池塘里一片荷葉,周瘦鵑就關照阿姨說,今天做荷葉粉蒸肉吧。有時候來了興致,就托付一家飯店,說是明天我們要聚一聚,請安排一下吧。
前年元旦,周瘦鵑的女兒,約了幾個朋友在紫蘭小筑喝茶賞梅,園子里的幾株素心臘梅依舊芳香四溢、神采奕奕,周瘦鵑卻不在了,陸文夫也不在了,所謂物是人非,差不多就是這樣的情景吧。當時我還摘了一株含苞未開的臘梅,插在青石弄的辦公室里。
我是一個不求甚解的人,從前曾以為上了年紀的都是一輩人,我心里把陸文夫和葉圣陶看成一樣的輩份了。有一次我問陸文夫,葉圣陶怎么稱呼你的,陸文夫說,稱我陸先生。我說葉兆言是不是叫你爺爺的,陸文夫說,你瞎三話四,我和葉至誠一輩的。這樣我才明白過來他們之間的長幼。
陸文夫曾經是全國人大代表,他去往北京參政議政,會議間息去拜訪已經定居北京的葉圣陶。葉圣陶說,我在蘇州還有一株老宅,要么送給你們做做文化事情吧。
葉圣陶說,安排一個客房,外地的文人來蘇州,可以借住一下,文人都是清貧的,給他們一些方便。
葉圣陶說的這幢老宅,就是青石弄5號。二十多年之后,青石弄5號的院子要檢修一下,整理房間的時候,找到一張俞平伯的題詞。我早年文學青年的時候,讀過好多俞先生的散文,心目中俞先生是遙遙無期的古人,現在我把題詞放在辦公室里,感覺俞先生是分手不久的老師或者朋友。
除了葉圣陶、俞平伯、周瘦鵑、陸文夫,還有祝嘉、宋季丁、還有沙曼翁王能父、還有黃異庵俞振飛,曹大鐵翁瘦蒼。
我守在青石弄5號的院子里,經常有一些作家和書畫家朋友來來往往,大家說起來前輩,就像提起共同的朋友。
一些零零碎碎的片言只語,我覺得一不留心就會被風吹走了。所以就有了青石弄雅集的想法。
找一個固定的時間,聚在青石弄,看看書畫,讀讀舊信,說一說前輩的傳聞和故事。紀念一下大家心目中的文人。所謂明月是前身,就當是黛玉葬花吧,我們紀念的,也是以后的自己。
但我覺得雅集這個名稱不好,不如叫作“青石弄集”更加文氣。我把這個想法說給葉兆言,請他為“青石弄集”題個篇額。兆言說還不如就叫“青石弄”,這個“弄”字,可以作動詞來用的。
就是為了這個雅集,我將想到的幾位古人,記了下來。
布衣菜飯
“因得友人黎庵先生介紹,已見鄭逸梅先生。鄭未見此稿,已允代訪問消息。將來往蘇,當懇請專函介紹于瘦鵑先生,以便拜謁。”
這一扎書信的落款是弟林語堂。
當時的習氣下,新文學作家,對于寫一些風花雪月卿卿我我文字的,很有文人相輕的意思,學貫中西的林語堂和“鴛鴦蝴蝶派”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就是因為《浮生六記》。
林語堂見到鄭逸梅關于《浮生六記》的文字,很熱情地邀請鄭逸梅去他家里面談,鄭逸梅去了以后,林語堂稍稍地寒暄了幾句,就問起了《浮生六記》。
林語堂問,沈三自的故宅和墓地是不是還在呢?要是到蘇州去,書里面的橫塘、南園、萬年橋、洞庭君祠等等,能不能見到?
《浮生六記》英譯本的序言最后,林語堂就說過了這樣的話:“這本書現在只存四記。我在猜想,在蘇州家藏或舊書鋪一定還有一個全本,倘然有這福份,或可給我們發現。”
可以說為了《浮生六記》去一次蘇州的念頭,在林語堂心里由來已久并且經久不散,所以和鄭逸梅碰頭過后沒多久,林語堂就南下去了蘇州。念著《浮生六記》中的句子,走過滄浪亭,山山水水早已經是物是人非。林語堂沒有看到更多的有關沈三自的痕跡,他的朋友說他是一片癡心卻又一無所獲,林語堂只是淡淡一笑,只有他自己明白不虛此行,至少是內心深處的一個愿望有了寄托的歸宿,而彌漫的情愫和熱忱也平和了許多。
最先是楊引傳,他在蘇州舊書攤上淘到了一冊《浮生六記》,收入“申報館叢書”,而后又列入“雁來紅叢書”出版,卻是反響平平。1923年,俞平伯校點后,作了二篇序言,再交給樸社重印,接著讀到此書的林語堂也寫了熱情洋溢的評論文字,有人將其與《鶯鶯傳》和《聊齋志異》相提并論,還有人說是“離騷之外篇,云仙之續記”。于是一開始在清人筆記中并不著名的《浮生六記》聲名鵲起。
《浮生六記》這樣的文字,從前稱作“憶語”,“憶語”相當于現在的回憶錄。沈三自的回憶錄,將當時社會的風貌及自己的見解,寫得清麗干凈百轉干回,并且言之有物,而其中最重要的,是他和蕓娘至情至性的愛情和婚姻歷程的描寫。
“蕓,我想,是中國文學上一個最可愛的女人。她并非最美麗,因為這書的作者,她的丈夫,并沒有這樣推崇;但是誰能否認她是最可愛的女人?她是我們有時在朋友家中遇見的有風韻的麗人,因與其夫伉儷情篤令人盡絕傾慕之念,我們只覺得世上有這樣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只顧認她是朋友之妻,可以出入其家,可以不邀自來和她夫婦吃午飯,或者當她與丈夫促膝暢談書畫文學乳腐鹵瓜時,你們打瞌睡,她可以放一條毛氈把你的腳腿蓋上。”
這是林語堂翻譯《浮生六記》時,寫在序言中的一段話。我們可以看出來,他在寫這一些話的時候是心潮難平真情畢露的,對于沈三自和蕓娘“布衣菜飯,可樂終身”的淳樸恬適的生活,林語堂心馳神往。能夠對生長在遙遠古代的一個女人,說出這樣聲情并茂話語的,骨子里也是文人。
而《浮生六記》引起林語堂和俞平伯這么多話頭來,還因為蕓娘是一個“太愛美至于不懂得愛美有什么罪過”的女性,因為沈三自和蕓娘自由、性情、散淡、愛美的天性和現實的沖突。
當時正是五、四以后,新文化運動風起云涌,蕓娘就自然而然地引發出了一些個性解放和反對封建的說法來了。俞平伯在談論《浮生六記》時,信手拈來地說了舊時聚族而居的大家庭中,倫理關系上的一些弊害,俞平伯說,這樣的大家庭中“婚姻等于性交,不知別有戀愛。卑污的生活便是殘害美感之三因。”
社會和生活的發展變遷,使我們對幾十年前的話題少了敏感,而依舊新鮮的,是沈三自和蕓娘的故事,他們的日常生活,就是我們心底里形象風花雪月,因此很多文人因為蕓娘,記掛著去滄浪亭看看,而在滄浪亭里走著,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蕓娘。
“中秋之日,余病初愈,以蕓半年新婦,未嘗一至間壁之滄浪亭,先令老仆約守者勿放閑人。于將晚時,偕蕓及余幼妹,一嫗一婢扶焉。老仆前導,過石橋,進門,折東曲徑而入,疊石成山,林木蔥翠。亭在土山之巔,循級至亭心,周望極目可數里,炊煙四起,晚霞燦然。隔岸名‘遠山林’,為大憲行臺宴集之地,時正誼書院猶未啟也。攜一毯設亭中,席地而坐。守者烹茶以進。少焉,一輪明月,已上樹梢,漸覺風生袖底,月到波心,俗慮塵懷,爽然頓釋。”
這是《浮生六記》中的描繪。
現在,滄浪亭還在,而沈三自和蕓娘漸行漸遠,籠罩古代的愛情,仿佛風過林梢。
蘇州的文史工作者考證說,沈三自原來住的地方是滄浪亭西,也就是現在的滄浪亭茶室那兒,我們去滄浪亭茶室喝茶,就有一點去沈三自家里的意思了。
沈三自生長在蘇州的小康之家,他沒有做官的打算,讀書也是興之所致的樣子。他的日子過得不是十分滋潤,特別是和家里父母有了些不愉快,然后因其弟弟結婚而搬出滄浪亭畔,住到倉米巷去以后,生活沉重了許多,也有不少為了生計奔走他鄉的經歷。
沈三自是一位徹底的江南才子。他能寫一手好文章,《浮生六記》是一個例證。《浮生六記》中,還有關于他自己鐫刻“生生世世為夫婦”圖章二方,以及在蘇州、揚州賣字畫的記敘。我零零星星地讀到過他的一些書畫、印章作品,感覺富有靈氣,卻不是大家,放到現在要不擔任一定的行政職務,也可能就是一名省書畫家協會的普通會員。而與他同時的揚州八怪,在當時也是過著捉襟見襯的日子,沈三自的景遇也是可想而知了。
沈三自的光彩在于心情豁達,在于隨遇而安,在于憂患之中也能產生的發自內心的快樂。他精神抖擻,意氣風發,以一種文人英雄姿式,在遙遠的古代信馬由韁。
不久以前的一次聚會上,一位老先生提起,從前蘇州,有的就是象蕓娘這樣的小家碧玉,有的就是象沈三自那樣的江南才子。古典園林,吳門畫派,蘇州的歷史文化像一只火鍋,浸一下再撈出來,就是文人了。
這也是一說。
斗鴨聞荷
后世的不少人,在人生進退兩難之際,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他,然后大徹大悟似地放下功名利祿,建造起城市山林。陸龜蒙沒有在蘇州留下亭臺樓閣,陸龜蒙造的園林,在大家心里。
陸龜蒙最初的舊宅,靠在耦園附近,住了一陣子以后,陸龜蒙收拾收拾東西,決定離開這兒,搬到鄉下去過日子了。
在江南,鄉村的早晨大抵如此。
太陽還沒有掛上石拱橋的橋頭,天色卻是明亮了,灶煙自一座座屋頂升起,公雞的鳴叫很舒展,之間夾幾聲濃濃淡淡的狗叫,使鄉村的日子越發明確生動。
陸龜蒙早早地起身了,他要往自己的田里去。田是才托人買的,他急著要去看一看,并且是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因為在他的心底里,已經和這塊土地訂下了一個默契,那就是好好地合作,然后稻谷滿倉,不僅自己能吃飽,還可以把余下的糧食分給貧苦人家。
這樣的想法使他心情激動,甚至走在田埂上的時候,他已經感覺到了金黃的稻穗和金黃稻穗散發著的燦爛的芬芳。
但是,走到了自己的田邊,陸龜蒙一下子愣住了,這是什么田呀,這是一片水洼地呀。一時間,唐朝的詩人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二三個正在往田里去的老人走了過來,他們說,哎,你是這家東家請來的長工吧?
陸龜蒙說,沒有呵,我就是這家東家,我還沒有請長工呢,因為我沒有錢,也不知道怎么種田。
老人說,你怎么會買下這塊田的呢,這樣的水洼地,誰會要呀。
陸龜蒙想著自己一介書生剛踏進鄉村的生活就出了這么一個洋相,忍不住笑了,嘿嘿,嘿嘿嘿。
老人說,你還好意思笑,你還有心情笑,真是的。老人又說,不過我們聽說,以前有個告老還鄉的清官,他二袖清風,用一塊廉石壓在船上,那個人是你的祖先哎,是不是?
陸龜蒙說,是呵,他是清廉太守,他叫陸績,其實我的祖上不少人都是當官,還當大官呢,我想到來這里種田,是不是有點沒出息?
老人說,勞動創造,自給自足就是出息,你是清官的后代,我們一起來幫幫你吧。
他們要做的事情是要筑造起一條堤岸,從而防止江水倒灌進田里。
陸龜蒙看著鄉親們的真誠和熱情,心里感激,也有一點不好意思,他遲疑了一下,脫下鞋襪,就要往田里去。
鄉親們急忙上前要攔住他,使不得,陸先生,使不得的,你畢竟是個讀書人,況且祖上還是做官的呢。
陸龜蒙道,這有什么呀,當年的堯舜曬黑了脊背,大禹手胼足胝,他們還都是圣人呢,我一個平民百姓,不干活,怎么養家糊口?
說完,就跨出一步,走到了田里。
鄉村的日子是清貧的,“著書糧已絕,多病藥難供。”陸龜蒙寫下了這樣酸酸楚楚的句子,只是陸龜蒙寫下這樣的句子的時候,心情還是爽朗的。沒有官場仕途的爾虞我詐和患得患失,山水是清的,鄉親是純的,因而陸龜蒙的日子是無拘無束,坦坦蕩蕩,痛痛快快的。
有一天禁中警衛官來到了鄉里。禁中警衛官打一手好的彈弓,禁中警衛官無所事事地在民間晃來晃去。陸龜蒙養的綠頭鴨也是一副無所事事晃來晃去的樣子。
綠頭鴨是陸龜蒙養在那玩斗鴨游戲的,陸龜蒙閑下來的時候,將它們召在一起,像一個好性情的家長,看著自己的孩子打打鬧鬧。
警衛官看著綠頭鴨,有一點不順眼,其實是他本來就想在老百姓面上露一露自己高超的本領。就取出身邊的彈弓,張弓搭彈,瘁不及防的綠頭鴨應聲倒地,警衛官四下看看,收起姿式。
鄉親們急急地找到陸龜蒙,說陸先生不好了,你的綠頭鴨被皇宮里面來的人彈死了。
陸龜蒙趕到現場的時候,警衛官正要離去。
陸龜蒙說,請留步,這鴨子真是你打死的嗎?
警衛官看陸龜蒙有點書生兮兮的樣子,以為他是要寫一首詩來贊嘆的,就欠一欠身體,露出來一邊的彈弓。
你可闖下大禍了。陸龜蒙說,這只鴨子,我是準備獻給皇上的呀。
警衛官說,一只鴨子也要獻給皇上,搞什么搞,你以為皇上是你們村里的小地主呵?
陸龜蒙說,這可不是一般的鴨子,這是一只會說話的鴨子,我都訓練了好幾年了。
警衛官慌了,提出來要私了,說是不如多賠一點錢,再訓練一只就是了。見陸龜蒙答應下來,趕緊將身上的銀子掏出來。完了就連忙著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走了二步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回過頭問陸龜蒙,對了,這只鴨子會說些什么話呢?
陸龜蒙說,它會“呷呷呷”地叫自己的名字呀。
警衛官還是掉頭走了,他的彈弓技術好,腦子卻沒有轉過彎來,他想,惹是生非,真丟人。
蘇東坡聽說了這件事,哈哈一笑,然后賦詩一首:
千首文章三頃田,囊中未有一錢看。
卻因養得能言鴨,驚破王孫金彈丸。
其實這樣事情,更像是唐伯虎祝枝山所為,但大家對待這件事情的態度與蘇東坡差不多,就是寧信其有。
空閑的時候,陸龜蒙還是經常地在鄉村里走一走,有不懂的地方就問一問。
請教一下,陸龜蒙問道,這樣東西是派什么用場的?
這樣東西呵,相當于你們讀書人的文房四寶,是我們做農活時用的。
那么它叫什么名字,用在哪兒呢?
村里人告訴他叫什么名字,用在哪兒。陸龜蒙一樣一樣記下來,犁,耙,鏟,碌碡等等,它們是怎么發明的,怎么制作的,以及使用方法。記成了一本書了,陸龜蒙就取了個名字《耒耜經》。
后來《耒耜經》成為研究我國古代農業生產的重要資料,中國歷史博物館就是根據四周的人全都和陸龜蒙相識了,大家把他當成一位用直的鄉親,見了面也有一些話。他們說,陸先生,我要托你給兒子寫一封信,好不好?陸龜蒙說,好的好的,對了,你兒子去哪里了呢?
我兒子去筑城墻了。
陸龜蒙替老鄉寫了信,心里有一點感受,也寫了下來。
莫嘆將軍逼,將軍要卻敵。城高功亦高,爾命何足惜。
這樣的一些事,促使陸龜蒙對民生疾苦的關注和同情,對官僚欺壓和魚肉百姓的憤慨,除了詩歌,陸龜蒙寫了不少的小品文,或用寓言,借物寄意,或以故事,借古喻今,嘻笑怒罵,冷嘲熱諷,義正辭嚴,暢快淋漓。
一千多年以后,魯迅先生讀了這些文字以后感慨系之地說道,陸龜蒙雖以隱土自居,但他寫的這些小品文呵,并沒有忘記天下,“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采和鋒芒。”
以上的這一些,是陸龜蒙在鄉下很寫實的生活,若是沒有了藝術的靈魂,陸龜蒙或許是決不會選擇在用直住下來的,若是不能與這里的青山綠水清風明月心心相印,陸龜蒙也不會在這里住下一輩子的。所以陸龜蒙同時擁有很抒情的生活,是一定的了。
在唐朝,有一個叫皮日休的詩人,他過著與陸龜蒙相似的日子,性情也與陸龜蒙相投,因此他們二人交成了很知己的朋友。
有一天皮日休獨自一人在家里的院子里喝酒,喝著喝著,他突然想起了陸龜蒙來,他想道,我在這里開心地喝酒,都快要喝醉了,不知龜蒙兄他現在有沒有酒喝呵。想到這里,他就讓人帶上一壇老酒,往陸龜蒙那兒送去。
更多的時候,他們二人是在一起喝酒的,他們常常帶上了書籍,茶灶,文房四寶和釣具,駕著一葉扁舟,在太湖里飄來蕩去。
柳下江食待好風,暫時還得狎漁翁。一生無事煙波足,唯有江邊水勃公。
這時候水流在水里,風吹著風,抒情歲月里的高山流水和梅妻鶴子讓滾滾紅塵中的蕓蕓眾生怦然心動。
陸龜蒙和皮日休,是一冊書里的這一頁和反過來一頁,后來的人也總是將他們排列在一起的,后來的人很省事的樣子,稱他倆為“皮陸”。
宋朝和明清遠遠近近的一些文化人,聽說了陸龜蒙的事,就把他當成一個心儀的朋友,這個朋友值得一交,要去會一會的,趕到用直來,這時候陸龜蒙已經不在了,他們只能在清風亭上坐坐,斗鴨池邊看看,再到陸龜蒙衣冠冢前站一站,并且在心里和陸龜蒙說說話,背一些古往今來的句子,講幾段喜怒哀樂的心事。比如高啟。
高啟是戶部右侍郎,說起來也是國家行政機關的領導干部,一個文化人經歷了當時比較程式化的科舉,然后是比較按部就班的日子,使他來到這里以后,忍不住感慨萬分。
衣冠寂寞半塵絲,想見江湖獨臥時。
遁跡虛煩明主詔,感懷猶賦散人詩。
釣魚船去云迷浦,斗鴨闌空草滿池。
芳藻一杯誰為奠,鼓聲只到水神祠。
高啟想想陸龜蒙,想想自己,再想想其它的一些古人今人,嘆了一聲,人生呵,然后到鎮上找一家小酒館,喝酒去。
這樣的人來人往,大家習以為常,在編撰《甫里志》的時候,有關的人士歸納了言簡意賅的幾句話:
垂虹夾小亭,斗鴨聞荷馨。魂去池尚在,客來思故人。
1932年,保圣寺修復工作完成,上海有一位叫趙君豪的教授也趕來參加開館儀式,儀式結束以后,隨著大家一同去陸龜蒙祠參觀,完了記錄下來一段有關當時陸龜蒙祠的文字,文字說:“保圣寺左近,古木清溪,風景入畫。其右又有陸龜蒙祠齊集,亦名斗鴨池。架以小橋,池水已涸,祠中供陸龜蒙先生塑像,旁懸楹聯,為迦陵居士顧錦所撰。聯云:綠酒黃華,九日獨高元亮枕。煙蓑雨立,十年長泛志穌船。龜蒙先生為一代大儒,著有《甫里集》。甫里學校,殆為紀念先生而設也。”
趙君豪創辦并主持了一本《旅行雜志》,在1933年初出版的那一期上,刊登了“陸龜蒙先生祠”的照片。
通過照片對照,現在的陸龜蒙祠,不全是當時的樣子了。生前生后,過去將來,風風雨雨,破破立立,景物總會產生不同的格式,而一如既往的是唐朝的陸龜蒙,和他的風貌和精神。
啼血杜鵑
從前的人民路叫護龍街,解放前后的護龍街上有不少骨董店和舊貨店,阿龍的舊貨店靠在當時蘇帥『很有名的古舊書店“文學山房”附近,阿龍是世家出生,他的上代人千的也是這個營生,并且干得還很有起色,因此年輕時的阿龍,是小康之家公子哥兒的樣子。比較經典的事例是二次上海之行,頭一回是去送貨,一到上海阿龍將客戶要的貨送進當鋪,就上大世界去吃喝玩樂了,然后兩袖清風地回家,再由他父親去退貨款賠不是。另一次也是去送貨,一出家門也是沒了音訊,十多天以后回轉家門,問他去干了些什么?他說在上海拜了個老師學唱昆曲,問他學了什么戲,他說是《十五貫》,再問他起的是什么角色,阿龍說,我又能扮誰,只能是婁阿鼠啊。
解放后不久,蘇州園林開始全面整修,周瘦鵑對園林管理處的領導說,阿龍倒是個專業人材,可以派上用場了。
大躍進開始以后,大量的紅木家具被用于算盤珠和稱桿的制造,身在園林管理處的阿龍東奔西走,所獲甚豐,當時的情形下,化五千元,就能把園林里的一間廳堂布置得像模像樣了。
現在網師園的“看松讀畫軒”里,陳列著兩塊別致的松化石和柏化石,這也是阿龍從民間收購來的。兩塊石頭分明有著清晰的木紋,而敲在上面,卻是“咚,咚”的金屬聲響。周瘦鵑自然識得這是不可多得的好東西,所以愛不釋手。
周瘦鵑說,阿龍啊,這兩塊石頭你是三十元買來的,這樣吧,我出六十元,你讓我在愛蓮堂里放一放如何?
阿龍說,不可以的,周先生,承蒙你介紹我到園林里工作,我既然是一個國家的工作人員了,這兩塊石頭就只能放在園林里,這件事情對不住你了。
今天,我們走過“看松聽畫軒”的時候,總會說起阿龍,說起了阿龍,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來周瘦鵑。
研究“鴛鴦蝴蝶派”的專家說周瘦鵑是自稱啼血杜鵑的衷情巨子,二十年代的舊上海,《禮拜六》和《紫羅蘭》是別致的風景,而周瘦鵑,就是這一道風景里的風云人物。鄭逸梅說他是“幾乎紅得發紫。”嚴芙蓀稱他“是當今青年小說家中最負時譽的一個人。”
我曾經讀過一些當時衷情巨子的作品,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最初的戀人不是新娘。這在現在似乎不足為道,但于當時,卻是讓很多讀者心潮起伏,這是特定的時代和社會背景所決定的,關于這一點,范煙橋曾經說道:“辛亥革命以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傳統婚姻制度,漸起動搖,門當戶對又有了新的概念,新的才子佳人,就有新的要求,有點已經有了爭取婚姻自主的勇氣,但是形隔勢禁,還不能如愿以償,兩面三刀性的戀愛問題,沒有解決,青年男女,為此苦悶異常。從這些社會現實和思想出發,小說作者就側重描寫哀情,引起共鳴。”
從這個角度來看,鴛鴦蝴蝶在客觀上應該還是有一些進步意義的。但功過是非還是留給專家和歷史去評說,對于周瘦鵑,寫哀情小說,當時是安身立命養家糊口的方式,過后是心有余悸患得患失的無奈了。
周瘦鵑從高級中學畢業之后,先是在一所學校教英文,因為不能很好地維持教學秩序,搞得上課時學生紀律一片混亂,不得已離開學校,一介書生偏又懷著多情的種子,自然而然地走上文藝創作之路。這是天性使然,也是生活所迫。周瘦鵑曾經同時為七、八家報刊擬定連載小說,有時竟是忘記了故事情節,待編輯來取稿子的時候問清楚了,再繼續寫下去。周瘦鵑說:“我從十九歲起賣文為活,日日夜夜地忙忙碌碌,從事于撰述、翻譯和編輯工作,如此持續勞動了二十余年,透支了不少精力。”周瘦鵑自己看到女兒在飯桌上夾起一塊紅燒肉時,笑著說道,我辛辛苦苦寫的幾行字,全被你吃掉了。只可惜更多的人不這么看,更多的人認為你寫的是鴛鴦蝴蝶,想的是風花雪月,胸無大志是肯定的了,還有一些腐朽頹廢,甚至墮落。
周瘦鵑似乎也明白大家的想法,卻又難以恰當地表白自己的心思,因此一直有點戰戰兢兢的感覺,尤其是在解放以后,他總要在人來客往中,有意無意地說起當年的《禮拜六》,也有過進步和革命的舉動,自己也曾經為抗日救亡寫過歌曲等等。
五十年代中期,提出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口號,為了貫徹這個方針,改變報紙“四大版,一大片”的面貌,《新華日報》文藝組受命籌備《新華副刊》,一名編輯專程從南京趕來蘇州,向周瘦鵑討教,周瘦鵑說了一些當年為《申報》辦副刊的舊事,就落到正題,周瘦鵑說,黨報的文章,當然要關宏旨、立正言,要像一棵棵松樹令人敬仰。可是,一大片都是,初始時壯觀則壯觀,但若無其它的樹木花草,一是難免過于肅穆,二也恐怕不利于樹木自身的生長,因為園地里如果只有唯一的一種植物,無論是花是樹,都會有利于害蟲的滋長。
這是一個關于編輯副刊的說法,好多年以后,蘇州近郊一片松林鬧害蟲,用了農藥也于事無補,農技師在偶然中看到了周瘦鵑的這一段說話,恍然大悟,移植了一些其它品種在松林里,再用農藥滅蟲,總是竟一下子解決了。
解放的時候,周瘦鵑已經是一位著名的盆景專家了,他也寫一點文章,除了花花草草,更多的是表達對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熱愛和歌頌。
“勞動勞動,聽我歌頌。身強力壯,從無病痛;個人如此,何況大眾;工農攜手,力量集中;創造般般,生產種種。國之所寶,人之所重。勞動勞動,聽我歌頌。”
這是周瘦鵑謳歌勞動的句子。
他是知名文化人士,又是盆景、園藝方面的專家,他的居所紫蘭小筑是一座自己設計的園林式的庭院,拙政園或者虎丘經常性的盆景展,總能見到他的作品。蘇州園林修復的時候,他也出了不少點子。他和程小青、范煙橋、謝孝思、顧公碩經常聚會碰頭,聚會的地點就是紫蘭小筑,大家圍坐在紫藤架下,商討蘇州園林的修復,文物的保護等等,再說一些琴棋書畫和詩詞文章,他們在春天的陽光下幸福地談笑風生。
周瘦鵑家里用的常熟保姆阿姨,有著一手好廚藝,聚會以后還有一個節目,就是品嘗常熟阿姨的拿手菜。正要趕上季節,周瘦鵑還會滿面笑容地指手劃腳,周瘦鵑說,阿姨啊,你去荷塘里摘幾面荷葉,我們做荷葉粉蒸肉吃。這時候的周瘦鵑是十分快樂的。
周瘦鵑擺弄盆景,是一代宗師,不僅僅在蘇州,他的赫赫聲名,更是傳到千里之外的京城,周恩來、朱德、葉劍英、陳毅、劉伯承,這一些偉人都曾經先后到過紫蘭小筑,周瘦鵑的盆景引起了偉人的興趣,偉人平凡的一面也深深感動了周瘦鵑,這時候的周瘦鵑也是陜樂的。
紫蘭小筑里,應該是“與誰同坐軒”或者“月到風來亭”的地方,周瘦鵑設了一個“仰止軒”。仰止軒里陳列的是偉人的畫像和題字。這是六十年代初的事情了,六十年代初,紫藤架下的聚會,改成《毛澤東選集》學習交流活動,讀一段,大家議一議,議一議,再讀一段,周瘦鵑非常認真地道地學習了《毛澤東選集》一至四卷。
《初識人間浩蕩春》是周瘦鵑記錄被毛澤東接見的文字,周瘦鵑說,他的一生中有兩個難忘的日子,“一個是一九五九年四月二十八日,見到毛主席于懷仁堂外,一個是一九六二年四月十五日,毛主席如見我于懷仁堂內。”
一個是見到于外,一個是召見于內,周瘦鵑崇敬和仰止之情,躍然紙上。
這一次召見于內的會見歷時半個鐘點。現在我們已經難以查尋毛澤東是出于怎樣的一個想法,提出來要和周瘦鵑見上一面的,是若有所思的禮賢下士,還是無所事事的心血來潮,對于風起云涌歲月里的一個偉人而言,只是一段小之又小的插曲,而對于周瘦鵑來說,卻是大之又大的經歷了。
周瘦鵑向毛澤東匯報了學習毛選的心得,還拿出自己和毛澤東詩詞原韻的二十一首作品,請毛澤東指教,這一些作品匯編在一起,周瘦鵑起了一個《學步集》的名字。毛澤東翻了幾頁《學步集》,大手一揮,客氣地稱自己是個業余作者,還要向你們這些專家討教呢,一邊拿過桌上的香煙,抽出一枝,遞給周瘦鵑,并為他點上火。
這一枝煙周瘦鵑吸了二口就悄悄地擰滅了,然后把它帶回了蘇州,參加會議或者人來客往,周瘦鵑就把這半截香煙拿出來給大家看,這是毛主席派的香煙,這是無上榮光的標志和怡享天年的保證。
然而,作為文人,周瘦鵑明顯是過于天真和一廂情愿了,文化大革命一展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聲勢,使他心底產生了隱隱的不安,他一邊強作鎮靜,一邊繼續煞費苦心地表達對革命和革命領袖的滿腔赤誠。
1968年初,周瘦鵑在給自己女兒的信中提到,政協和民主黨派的活動停止了,自己正在認真學習毛主席著作和詩詞,自己要像一個小學生一樣,呼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口號,不斷進步。這一陣子的學習,有了新的認識,破舊立新要從自己做起,就是廢除“周瘦鵑”這個筆名,今后來信寫“周國賢”收就可以了。
半年以后,紅衛兵沖進紫蘭小筑,對著周瘦鵑和他的花木盆景罵罵咧咧動手動腳,周瘦鵑老淚縱橫,你們傷我就傷我了,可不要傷了這些花啊。這一天的夜晚月黑風高,周瘦鵑投身于紫蘭小筑園子里的老井中,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周瘦鵑筆名中的“瘦鵑”和他自己居住的紫蘭小筑中的“紫蘭”和一個女人有關,這是他的初戀,為了紀念這一段感情,他取了如此的名字,一個對自己初戀念念不忘的人,內心浪漫又充滿愛意,這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