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帖
那年秋天,我去青江
聽到風聲擦著樹葉而過
看到月亮從水草中緩緩升起
這掌握了巫術的卜者
具備著與生俱來的神性與靈性
它給我信心和力量,責備我的錯處
它愛我心底的好,護我,不要那
心懷惡意的人靠近前來
它讓我以青江之水,洗心澆肺
以奔涌之浪,識心見性
它讓我相信,有時候,謊言聽起來
比真相更動人,但最后
終竟要,歸于涼薄與淡然
往事繽紛的小徑上,有凌厲的風的味道
我離群索居,閱讀一部《明月經》
關于它,我愿意做重新的補充
“月光是狡黠的魔法師,它讓大地遼闊
群山起伏,一條河流帶著永無停息的波瀾”
山水隱約,草木蓬勃
當這些幸福與快樂紛至沓來,我知道
我與所有人的相遇,都是天意
生活帖
甲地歌臺舞榭,乙地癲狂銷魂
那些年,在青江縣
我經常過這種沒有規律的生活
但我早就厭倦了人聲鼎沸,摩肩擦踵
相比于龐雜的生活本身,我更喜歡
淬火的人生
于是,有人讓我學陶淵明
撫孤松而盤桓,也有人建議我
去金剛經里,尋求智慧
在塵世的光陰里,慢慢修煉
打磨,上漆,拋光
然后就成了一塊稀有的金屬
但活著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我不盲目輕信,也不急于表白
只想對習以為常的事物,保持個人的警惕
淺水流沙的時代,人心都是貪婪的
哪里有甜蜜的東西,除了養蜂人和他的蜜蜂
哪里有純潔的故土,除了沉默的大堤和遍地的蘆葦
信仰帖
一個意大利人,在延津傳教四十多年
只有八個信徒。他操心著更大的事情
就不覺得苦
有個牌位,供著三十三個人
他們是抬著城隍老爺的塑像,逃出城外
在江湖拼殺中,把命送掉的
而這塑像,是他們從大陸帶出來的
唯一的東西
關于信仰,它沒有惟一的向度
其不可羅列,恰如生活本身
……像死水也有微瀾,當我看到
這些大地上的燈盞——
粉色的桃花,白色的蘋果花
我就哪兒也不想去了,我哪兒也
不去了,只守著這清涼的江水
過人間的日子
——江山和故土,是我最后的信仰
為了它,我愿意放棄所有的奔波與追逐
迷茫帖
從世上逃脫的方式有很多
死亡是一種,進入佛門是另一種
它們沒有本質的區別
殊途同歸的目的,就是
躲開迷霧、荊棘和沼澤
但生活窮盡了它無限的可能:
詼諧、惡搞、反諷
每一個都像絕望時候,看到的落日
空落,陳舊,帶著蒼老
我艱難地活過春天,在無人的果園
在向陽的坡地……
如果不是風吹痛了蘋果花
我似乎忘記了,這萬千的喧嘩里
還有人和我一樣,孤守著一隅的清涼
她們唱歌的時候為什么流眼淚
一屋子的教徒在唱歌
歌聲聽起來十分悠揚
而這些教徒的臉上,卻淚水滂沱
她們唱歌的時候,為什么流眼淚
像夏天的雨水,密集又婆娑
一屋子的教徒在唱歌
這些肉體凡胎,心里看不到
高山,江河,只能用歌聲去愛
她們淋漓,痛快,帶著迷茫的歡喜
但她們唱歌的時候,為什么要流眼淚
安魂曲
人間有百味,微風振枝是一種
果實墜地是另一種
它們都不具備對錯,只用同一條路通往內心
在這個憂愁泛濫的年代
我的親人,只能活在陰影里
他在陰影下想念,偶爾淚如雨下
從焦慮的青春期
回到寧靜的嬰兒期
他要慢慢適應人世的薄情和寡義
讓他開口說話是困難的
他不曾擁有,就不曾失去
盡管小葉槐的春天,帶著他的萬念俱灰
葉子剝掉一片,還會再長出一片
滲出的液體,是血還是淚
花朵謝了,再開一朵
綻放的鮮艷里,是哪一朵在甜蜜
他看穿一切,卻不能說出一切
肉身緊靠大地,心里卻含著無聲的悲喜
恍如牧歌
有時,我是鐵匠師傅的兒子
每天聽大錘和鐵砧,叮叮當當的響聲
有時,我是銀匠師傅的女兒
帶著品質的真金和道德的白銀
有時,我是科爾沁草原上的馬和羊羔
聽蹄聲紛至沓來,恍如牧歌
……我從來就懼怕真正的生活
害怕像一只螞蟻,被投進廣闊的沙漠
他們的眼里為什么沒有慈悲
院里有觀音柳,也有羅漢松
君子竹和美人蕉,分列于回廊的兩側
寺院里的光陰,與別處沒什么兩樣
陽光是斑駁的,風若有若無
他們穿僧衣,誦金剛經,念大悲咒
偶爾站在院子里,抬頭看外面的世界
他們看外面的世界,可是
他們的眼里為什么沒有慈悲
駝背的鐵匠
一些鐵在陽光下廝殺,為瑣事名利
一些鐵在暗地里擁抱,為愛情哭泣
駝背的鐵匠,是另一種鐵
他無語,訥言,在草地上蹲著
像魂丟了,他還在守著一場露水情緣
昨天,他在鐵匠鋪里練習歌唱
他的聲音偏低,像水一樣涼
一個素食主義者
作為素食主義者,他在道德里反芻
覺得自己是一個死里逃生的人
命有兩條,一條活在俗世里
還有一條,活在血液和骨頭中
中年以后,他喜歡念經
覺得《經書》把什么都說了
天文、地理、人心里的事
每次,早課的儀式結束
他淡淡倦意的臉上,都帶著心滿意足
這是俗世的信仰,我并無向往
我拒絕畫餅充饑,望梅止渴
把這種虛無的精神上的慰籍
看成是讓人窒息的一次呼吸
我只是試圖通過文字
愛這虛盈有數的明月
時過境遷的春天
事實證明,這也是徒勞之舉
——神愛世人,而我兩手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