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音

塤

喜歡聽塤，尤其在夜晚。

初聽塤在電視里。西安故都，新月如鉤，燈火闌珊處，一襲自衫的中年男人，神情淡定地吹奏一只陶塤。那簡單、樸質得如一捧泥土的樂器，竟能把人世間的悲、喜、苦、樂，演繹得淋漓盡致。就這樣，一種曠古的音色，穿越千年的時空，撞進我的心扉。從此，長相守，兩不忘。

塤，是“人類樂器的始祖”?！稜栄拧纷ⅲ骸盁翞橹?，大者如鵝子，銳上平底，形如秤錘，六孔，小者如雞子……”屬于古代八音的土類。聽塤，最大的好處，可使人超越時空的羈絆，去探訪古人。

洪荒歲月，刀耕火種的先民們，以塤聲誘捕獵物、裹腹充饑；先秦的冷月、楚漢的烽火，有塤聲陪伴，少了幾許冷漠，多了些許的俠骨柔腸。塵土飛揚的歷史，掩埋了多少英雄，卻磨滅不了從塤聲里流淌而來的英雄淚；大唐的明月，宋時的松崗，塤曲里可聽一流的詩篇……

是的，塤曲是很詩詞味的。它即能抒發大江東去的磅礴氣勢，也能低訴小橋流水的雋永靈秀。它非詩，卻能言志。《易水歌》的慷慨悲壯，最宜用塤來表達。它那低沉、幽遠、蕩氣回腸的音色，將易水河畔，擊筑而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蕭瑟與激昂，再現得淋漓盡致，如同身臨其境。它非詞，更善言情。《別亦難》的兒女情長，塤琴配合。塤，若才子的儒雅氣度。琴，似佳人的似水柔情。這一主一輔，一抑一揚，把唐風習習的巴山夜、秋色濃濃的長亭外、獨上高樓為伊消得人憔悴……這些不舍和相思，轉化成徘徊的塤聲，幽怨的琴聲，繞梁不絕。

聽塤，可以懷古惜今。古人將塤聲，譽為立秋之音。秋天是內斂，厚重，收獲，又不失淡淡感傷的季節。這不正是成熟和完美體現嗎？一如人到中年，步入了人生的大美階段。

我愿人生時時“秋”，所以，尤喜歡在冬夏兩夜聽塤。

夏夜，暑熱漸消，身體也慵懶起來。逛論壇、跟帖，沒勁。寫博文、玩游戲，無趣。聽塤才是最佳的選擇。

隨著塤曲響起，心就沉靜下來，思緒即可倘佯在《故鄉的原風景》——那深藍色的天幕間，一輪圓月銀光奕奕，田園上的景物充滿了詩意。星星眨著眼睛，應和著外婆的歌謠。螢火蟲不時在眼前，忽閃忽閃地捉著迷藏。更有蛙唱蟲鳴的天籟聲，此起彼伏和著微風，帶著露氣，回旋在耳際，清涼了肌膚。

如今我身居城市，聽慣了車聲、急急腳步聲，也聽聽塤聲，腳步就會停一停，等一等落單的靈魂。

冬夜最好聽《追夢》，像聆聽一首曠達飄逸的抒情詩，牽引著思緒，一步步邁向激情燃燒的歲月。那些青春的夢想就會明晰，贊美也好，感嘆也罷，不仍怎樣？只要有夢就好！漫長的冬夜，聽一聽《追夢》，聽著聽著，就會有夢在心底凝聚，翻滾，騰升……

其實啊，塤，本無所謂憂樂，而是在于聽塤的人呀。惆悵的人，在塤聲里給靈魂找到一處休憩的家園；豁達的人，在塤聲里更加堅定淡定和從容。洞簫

我喜歡簫曲《苦雪烹茶》。

“苦雪”兩字就很好，有極深的意境，像禪宗密語、弦外之音，雖難參悟，卻硬生生的就在身邊。想想，林沖上梁山的那個夜晚，若沒有大雪襯托，那困頓和蒼涼，那“罷罷罷”的無奈和解脫，只有扯天滿地的雪才能相配，才能解讀得入木三分?！芭氩琛庇幸环N優雅的古意。有魏晉雅士的風骨，也有唐宋文人的風韻，其從容不迫的節奏，更加好！

一個是冰清玉潔，一個是清香怡然，這苦雪烹茶的妙處，只有蕭聲清幽、舒緩的音質方能從容聯絡，需靜心細聽方得其旨。

閉上眼睛。雪，仍寂然地下著。叮叮咚咚是細微院耳的鋼琴聲，像書的引子開路而來。飄飄斜斜的蕭聲，似仙樂由遠漸近、由空靈到婉轉，浸淫著整個身體，悠然抵達心門。少頃，音域遼闊?！扒进B飛絕，萬徑人蹤滅”，自茫茫的山林呈現在眼前，纖細的河水淙淙耳語，時不時有雪跌枝頭的沙沙聲，這一切全是中國畫的意境，美到心坎里。

無奈，有時美好也愁人。雪夜忽憶友，濃稠的念想，隨即化作“吱吱”的腳聲在雪上寫意。那串長長的腳印，像雪的眼窩深深淺淺淺淺深深，似跳動的音符逶迤到小屋。他輕撣衣衫，不用敲門而入，仿佛屋里的主人正在等候。別猜，他不是王徽之，可以灑脫得“乘興而來，興盡則返”，又何必見安道呢？

相見、對視、會心一笑，念想之苦煙消云散。是舒緩輕盈的調子，貼心知暖，恰到好處。

席蒲團而坐。爐中炭火中旺。主人放下手中的書，將爐輕推近他，轉身取壺，至門外數十步。任憑風雪拂面，捧雪入壺，盛滿而歸。

這會子，兩個人或談古論今，或敘敘舊，也或默默等候雪兒消融。這雪兒多像一個識趣的女子，該在的時候在，該走的時候走。等雪化盡，主人氣定神閑，像在參加一種儀式不敢怠慢，取三兩茶匙的茶葉入壺，清香幽幽。爐火更旺，窗外雪花飛渡，室內暖氣融融。此等情景，在蕭和琴相映成趣的配合下，頓生詩意，大有苦盡甘來的舒適。但還不夠準確，應是比抒情詩還浪漫，比人生還遼闊。

“風爐小鼎不須摧，魚眼常隨蟹眼來。”輕風拂松針，正是“蟹眼”點點來。需去蓋片時，聲息，復蓋。如此三兩次，靜侯松濤急急未定時，“魚眼”翩翩，乃最佳飲用。此茶湯不老不嫩、香氣欲散未散，剛剛好！

自蓮盞，淡綠湯，如白玉鑲翡翠，華貴而不俗氣，雅致而不清高。呷一口，滿嘴溫潤，一股細細的暖流通達心脾，令人神清氣爽，好不快哉！

茶過三味，興致勃發。展紙研墨，吟詩作畫揮毫潑墨，怡然自得。同時，仿佛是蕭郎立雪吹蕭，蕭聲的況味悠遠不絕；也仿佛有人在梅花玉盞間輕取香雪待時烹；那時尤喜落雪的我，愛找一塊空地，伸起脖子吃雪花，天真浪漫，喜不自禁。等等這些，只有懂得，才唯美。

雪、茶、蕭，到此已分不出你我他了?；仡^試想，那苦澀的滋味，其實也是一種不易察覺的美呀。

古琴

古琴的古字，是現代人加的。琴其實早已幽幽數千年。琴，聽的是韻，這韻如古井——岑寂幽深且意味綿長。

我與琴只有一面之緣，卻像一滴濃墨落于心間，洇潤如花，清香怡人。

六朝古都，秦淮河畔，烏衣巷里，我本是尋燕而來。不曾想，一腳踏進王謝堂前，似步入了歷史的畫廊。那屏風、圓凳、幾桌和一方琴，從布局到格調，無不彰顯著兩晉名士的優雅風韻。

那琴，粟褐色的外表就很古意，從側面看，宛若謙謙君子躬身施禮。弦若銀白，徽似寥星，仿佛撫琴之人剛剛離去，氣韻猶存。我不會彈琴，卻有了一撫琴弦的沖動?？墒?，又被另一種聲音反反復復地抑制著：別驚了梁上燕。罷了，罷了……

呀，好漂亮的字！驚訝聲出自北堂。北堂是王宅，陳列最多的自然是王家的書法，其中又以王羲之為主。這北堂不大，人多，我匆匆而過。南堂乃謝宅，也不大，人少些，較清靜。謝宅書多，那些高頭典籍，黃卷詩書，或躺在玻璃展柜里，享受從木格窗外投來的自晃晃的陽光?；虮皇唛w，默默地，凜凜地，一副不合時宜的模樣。

我一直想：王家書法的氣韻飄流，與謝家詩的自然唯美，不正是琴的“韻核”嗎？正亂想著，忽聽琴吟入耳，精神為之一振。尋找，于二樓的茶肆問，見一位花甲琴師，身著藍布衣衫，在彈琴。點一壺茶，坐下。聽琴的人不多，鄰座的兩位很親昵的樣子，意不在聽琴。琴師則像沉浸在皎皎月下，青青松下，微微低首，神情悠然地撥弄著琴弦。

一曲《陽關三疊》自北方且行且吟而來。“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此地聽此曲，雖也言情，但沒有秦淮的艷粉之氣。琴聲似水，又不柔腸百結；琴聲如山，亦不失清秀淡雅?；蜉p靈清越，或閑情偶寄，或情真語切，或淡淡離愁，牽引著思緒，令人心潮起伏，仿佛置身于大唐。大唐的離愁是淡淡的，略略的，憂而不傷，最契合琴德的特質。音樂結束處，一詠三疊，升華了主人對客人的殷殷關懷。而這一切主要是通過寫意的手法，一如中國畫的潑墨山水，需悉心領悟方得其味。

曲終，人靜。我想：琴若蘭蘅，也無需掌聲。

《瀟湘水云》單從曲名想，像春日的陽光，使人滿心歡喜，其實不盡然。曲初，空靈又舒緩，抒懷了水的靈性和云的悠閑。漸漸呈現在眼簾的是：云游水底，水流云上的景象。真美！忽而有風過耳，本是風吟湘竹，卻又疑似落葉蕭蕭。曲意矛盾？是的，《瀟湘水云》是南宋的瀟湘水云，怎能不矛盾？須臾，曲調輕盈，宛如一層層曼妙的霧靄敷蓋住糾結的底子。一時間，琴者縱情于山水之間。時而，閑看自云像一群群羊兒時分時合。時而，散發弄扁舟，隨清波逐流……是，也不是！如果音樂就此終了，那就是的。旋律在幾經沉浮后，終撩開層層霧靄，回折而上……不同的是，多了一份身不由己的無奈和嘆息。嘆息里，蘊含著對瀟湘水云的無限感慨，感慨……

《高山流水》想聽，又不想聽。不是故事太老，而是這琴曲妙不在高山、流水，也不在琴藝，在于鐘子期的懂得。懂得，太美好！怎奈我不是琴者的“子期”，還是不聽他撫此一曲了吧。

穿過了條條小巷，燕未歸，斜陽正濃。淡去了秦淮輪廓，問人海茫茫，知音何在？故人何方？寂寂然。

琵琶

“琵琶”兩字，咬在口里的時候，有一股酸甜的滋味。

琵琶曲有“文武”之分。“武曲”我不喜歡，多為嘈嘈切切切切嘈嘈之音，節奏更是一陣緊似一陣，令人心跳加快，不得安寧。“文曲”我喜歡，這與我愛好文學沒什么關系，但也有原因的。因為我愛聽《琵琶語》。

《琵琶語》據說是對江南水鄉的長嘆之作?？墒牵徽撛陟o謐的午夜還是在歸鳥投林的黃昏，聽這曲子，我分明能感受到去時陌上花似錦的輕愁，或愛情的味道。像青衣，又像花旦，更像青花。

青花真好，單一個“青”字，就既清新又很端莊。是驀然回首間，忽然就愣了神。難怪當年的徐志摩，初見陸小曼著青布衣衫時，大發感慨：“那玄色太美，配合你慘白的臉，我竟以為是天人。”更何況還有一個“花”，仿佛在伊人的水袖間勾勒出素素的花，迷人的花，恍若隔世的青花。

《琵琶語》無疑是樂曲中的“青花”，恰似飄落在煙雨江南里的花間小令，美得惆悵，惆悵得美。正如一首歌里所唱：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

誰會等一個人，等到老，還無悔地說：“只要你叫我，我就是在墳墓里，也會涌出一種力量，站起來，跟著你走。”這一句出自《一個陌生女人來信》里面的話，不知感動了多少人為之而落淚。

徐靜蕾的《一個陌生女人來信》，同樣改編自奧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的同名小說，也同樣改變不了，這是一部關于愛情，關乎等侍的電影。

影片畫面精致懷舊，節奏舒緩、背景音樂，似一臺老派的留聲機，慢慢搖動手柄，輕輕將唱針搭在唱片上，一首悠揚的《琵琶語》，就一寸一寸地直抵心靈的最深處。影片一開始，《琵琶語》那反復的前奏，如溪澗流水，清絕不止。隨著故事的層層推進，這美妙優雅的琵琶曲的背面，卻隱藏著一個女人多少曲曲折折的日子，以及遙遙無期的等待。

片時，鋼琴、洞簫、大提琴，緩慢而低沉的音域，輕和著淳樸的琵琶聲。是對那個冬夜，一個中年男人在他生日的當天，期待中的信沒來，卻意外收到一封陌生的，厚厚的，一個女人來信的隱喻嗎？還是別的，不可捉摸的意味呢？屏息細聽，一串悠長的泛音顫顫悠悠地在耳邊盤桓，要傾訴什么？

她十四五歲的時候，暗戀上鄰家的那個風流倜儻的作家。長大了，她兩次不計過果地以身相許。從少女的癡迷和青澀，到青春的激情似火，再到流落風塵，她都未曾改變對他深深的愛。最要命的是，他仿佛永遠在路上，風景看過就忘了。直至臨死前，她才決定對他一吐衷腸。

其實，她是有機會告訴他的。但她偏不想自己說出來，許是怕一說出來，一切就變了味。在這一點上，《琵琶語》同樣一反琵琶“泣泣私語訴衷腸”的特點，而是別出心裁地鋼琴突然變成主奏，琵琶變成伴奏、配角。有一點高亢，也有一點點孤雁南飛般的凄美。再配上一個女聲，對簡簡單單的“啊”字的反復吟唱，似要突顯出一個女人對愛情的無奈和絕唱。

片尾，《琵琶語》的前奏再次響起。他悵然若失地放下“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打開房門，望向院外，對面木格窗下，那一張清純的容貌，仿佛仍歷歷在目……

琵琶聲聲，低徊細長，僅僅為了這人世間的愛情，怎不令人嗟嘆！嘆罷，想想，也曾為一個女子等待十年，而耿耿于懷。如今聽一聽《琵琶語》，再想一想：許多時候，等待真的不需要結果。人生本就沒有那么多的結果，對于愛情而言，只要真愛過，哪怕這般滋味僅有一天，也不枉到人世間走這一回。

笛子

是晚秋，與杜牧的《題宣州開元寺水閣》相遇：

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云閑今古同。鳥去鳥來山色里，人歌人哭水聲中。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惆悵無日見范蠡，參差煙樹五湖東。

一見傾心，如訴我心中的悵然。我想，如果把李白比作青年，杜甫比作老年，那么杜牧就是中年了。在這一點上，倒是和我的年齡相吻合的。

杜牧的詩，窺一斑可見：惆悵處卻不頹廢、蒼涼處卻不凄楚、詩意素樸卻不淺薄，心如樓臺那一曲笛音——高遠而不孤高，清亮而不失婉回，一腔風韻蕩滌人世間的風雨。

當我一想到眼前的秋雨，或落日，曾是杜牧所感受過的，它們的意味就更加的生動。不禁睹物思人，恨不逢君在唐時，與之登臺臨閣，觀落日隱于缺嶺，看殘紅掩映樓臺，更聽一管玉笛吹長風。于我，想必是人生無憾，足矣！可是，怎奈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時間的沙漏流失了千年，也流失了自己。歷史的博物館里：沙漏、玉笛，靜止著，寂寥著，緘默了多少歲月的喧囂與繁華。是誰把你盛滿？又是誰在大唐的晚風中把你吹奏？我更想知道，是怎樣的一支笛曲，掃卻了深秋雨的悵懷？

誰能告訴我？——當然不能了。都說是時間惹的禍，其實每一秒時間從沒兩樣，人世已滄海桑田。所以，現在誰還有閑情逸致，抑或，不得志時，于日落黃昏而臨風吹笛呢？

許久沒吹笛子了。許久沒聽到笛聲了。記憶里有笛子。

“小時候”這三個字一亮相，我的一大把時光，仿佛某個夏天好不容易抓到手的知了，一不留神，“吱——”地一聲，又飛走了。于是我就跟在父親的后面，踩著長長的影子，吞吞吐吐地說：要買笛子。話一完整，父親就扔下一句：笛子能當飯吃就買。我啞口無言了。

遠遠地看著河灘上，吵了架的大毛時而吹奏《東方紅》，時而搖晃著笛子，怪里怪氣地喊：想吹不，想吹笛子不？我捂住耳朵，跑到家已淚流滿面……

此后，下定決心自己買笛子。放學的路上，我大路不走走小路，走人家的屋背后，眼睛掃視著窗下的草叢，以及破磚爛瓦的縫隙。這一招真的好使，一個個牙膏皮，帶著余香，帶著一分又一分的熱望，樂得我學著瓦西里的腔調，說：“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p>

夏夜的星空，水晶一樣的迷人。星空下，我吹笛子，姐姐弟弟聽得入神，母親搖著芭蕉扇，一縷縷涼風和著笛曲，蕩漾著……父親似睡非睡地瞇縫著眼睛，聽我演奏完《紅星照我去戰斗》，破天荒地夸我有進步。繼而，一反常態地拿過笛子，吹奏起來……真沒想到，父親還吹得一手好笛子呀！

一陣鋼琴聲襲來，雖然不成曲調，卻足以把我打回到現在。站起身，在客廳里走走，想，那笛子后來怎樣了呢？我已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