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一切都是社會的錯,那么社會又是誰?好比你無數次在報紙上看見摔倒的老人無人攙扶、車禍的孩子無人救治,你也會出離憤怒,認為世道道德淪喪人無底線,但你的拳頭只能攥緊,然后默然松開,你不知道應該揍誰。就算是那些圍觀看熱鬧的路人,揍他們也不公平,并且他們也不會留在原地被你揍。
一個敏感的人天生就生活在苦難之中——曾有位詩人如是說。都不必時代或社會額外強加你苦難或事故,來自心靈的波瀾或暗涌就可以讓你仿佛經歷過世間無數波折起伏。可有些羞辱是怎么回事?誰生來堅強?誰又從小豁達?還不是受夠了傷之后的無可奈何。建議我加強個人修養的可以不用看這一段了——我相信也許可能真有天生命好從未遭遇過白眼的人。
有些羞辱是苦難——因為一個稱呼,就平白落入永不翻身的地步,比如,農民、掃大街的,家長教育孩子好好學習的時候經常使用;無業閑雜人員,警察在街上查身份證的時候格外關注他們;還有如拆遷戶之類的,總歸是貪得無厭的或不安定因素——在有些人的眼里他們就是那么認為的。這些事情,我們曾經以為離自己很遠,也許你現在也覺得離自己很遠,就算抱有同情之心,依然認為這就是“弱勢階層”。但你是否知道有時“弱勢”這個詞也算一種貌似同情的羞辱呢。這時候,那種身份造成的差別心,讓人有種一拳頭打在棉花里的感覺,軟綿綿的使不上勁兒。
還有些羞辱來得無妄——每當此時,我就想問一些人(雖然我不知道是哪些人):你哪來的那么莫名其妙的優越感?誰又給了你隨便看不起人的權利?如果你和我一起走進回憶,就會默默地想起那些年的委屈和憤怒。你記得嗎,因為你太活潑愛說笑,老師會在你的評語中寫上“不夠穩重”、“加強組織紀律性”。你中學的時候多跟異性同學說幾句話,老師和同學都會用眼神譴責你水性楊花、作風輕浮。如果偏巧學習成績不好,那么你的人生已經被劃上小黑叉了,所有人都認為你沒有前途,就算你告訴他比爾·蓋茨也是退學的也沒用。所以,那些學習好的同學中,其實有很多是相當狡猾的——只要學習好,就相當于掌握了一部分話語權和自由,就盡可以逃學、打架、早戀,老師和家長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最多叮囑一句“不要影響考試”。我想,也許學生時代是這個氛圍的開始,一切都可以在這里找到根源。多年之后,在同學會上豪爽買單并且叫囂“你看當年學習好的還沒我有出息呢”的那些人,何嘗不是委屈的釋放和粗暴的自我證明呢。
我見過很多異樣的眼神:國家機關公務員看非體制內機構雇員的,外企職員看自由職業者的,已婚者看單身未婚者的,已經被生活磨滅了夢想的庸人看那些依然幼稚熱情沖動的年輕人的……那種優越感真的不知道是哪兒來的。你一定遇見過那種看不起的輕視眼光。甚至在一家稅務局、街道辦事處或國營餐廳,都會被毫無理由地呵斥過。如果沒有當場掀桌翻臉,那么積攢下來的憤怒和仇恨都去了哪里?難道也要報復社會嗎?如果真的掀桌,最后的錯一定是你的,因為你沒做到“不以己悲”,你太計較,你不夠圓融通達。在這個環境里,有脾氣和個性會被認為是愚蠢的、具有攻擊性的、不安全的,一堵無形的墻會把你隔絕在外,直到你恢復了一個“正常人”的思想道德修養。
而這些,不過是最基本層面的。想想很多年來,你的身邊一定會出現過很多人。他們特別關心你,關心你的思想和情操,直到你被壓制至柔順,不會“胡思亂想”了,這才是一個值得托付的人。他們很直爽地指出,你是很有一些缺點的,都是為了你好,才直言不諱。“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有什么不高興的”。他們一直說著心靈雞湯般的片兒湯話,無比溫情正確,都是善意表達,都是“為了你好”,若有不從,就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這簡直是不拿你當人看,好像離了他們,誰誰都是行尸走肉一般。你從來沒辦法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不敢做自己想做的事,因為要照顧那些人的情緒,滿足他們的安全感,成全他們的優越感,否則你就是一個“有問題的人”。我不知道,這種羞辱感是如何長久地貫穿在我們的生活中的。
到現在為止,我也不知道如何解決。小波曾說“人生就是個緩慢受捶的過程”。當任何人都隨時隨地有資格羞辱其他人的時候,沒有被閹反而是一種罪過了。
[編輯提點]鄭文龍
柏楊先生曾形容中國社會潛規則及潛文化為“醬缸文化”,個中積弊陋習歷久彌堅,“毀”人不倦,凸顯了“丑陋的中國人”這一群氓形象。而文中提到的“曾遭受過的羞辱”無疑是身處“醬缸文化”中的我們所感同身受的。首先,兩千年封建制度遺留的等級觀念在國人的心靈深處打下了集體無意識的深刻烙印。其次,高度集中的政治經濟體制慣性承襲了等級觀念并在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予以強化,宗法制下親情紐帶逐漸瓦解,體制內外人情淡漠更逾于前。最后,傳統道德倫理演化為壓抑個性、攻擊“異端”的攻訐工具,自省己過的私德教育及維系公德的輿論導向功能被削弱。以上種種造成了現今人際關系方面的緊張冷漠、齜齬不合,“解鈴還須系鈴人,”真正解決思想觀念問題終須從體制改革著手。營造人格平等、和諧包容的社會環境方能避免我們無端地遭受各種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