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民國初年四月的一天,西域亓縣發生了一樁血案。
這天中午,府衙在參將署東花廳為新到任的參將接風洗塵時,突然闖出一伙兒手持鋼刀的壯漢。正在跟客人說話的亓府知府童朝武一愣神之間,被一個漢子劈臉就是一刀,童朝武驚駭之中猛然從椅子上站起,被幾個大漢搶過來一人補了一刀,當即斃命。情況突然,赴宴之人不知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只見知府血流如注、撲倒在地。一會,頓時回過神來,立時炸了窩兒,四散而逃。慌亂中,新到任的參將也身中數刀,當場就一命嗚呼了。
剛剛主政新疆的楊增新聞訊大怒,立即從亓縣四鄰的幾個縣里調來幾隊人馬,對幾個大漢進行追剿。參與刀刃知府的幾個大漢相繼被官軍緝拿歸案,只有一個在逃。楊增新在電報里命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漏網一個,就地免職。
這個漏網的漢子叫李宏愿。李宏愿之所以能夠脫身,是在刺殺童朝武之后,幾個哥們兒紛紛躲進縣城周圍的玉米地里、附近的村寨里,而李宏愿則換了一身官軍的服裝,乘坐早已停靠在城西河岸邊上的一葉小舟,神情若定地從城里順流而下,朝自己事先想好的藏身之地而去。
然而,官軍也很快就嗅到了李宏愿的出逃行蹤,沿著河的兩岸派出了兩隊騎兵追捕。他們連續追了三天三夜,在追出有兩百里后的一個亂石灘上,官兵找到了那艘小船。小船停靠在一個背靜的回水角落里,繩索拴在一個巨大的石頭上,人卻早已無影無蹤了。
官軍豈能罷休,當即兵分幾路,在李宏愿可能逃亡的方向上繼續追捕。
二
李宏愿的爺爺曾是左宗棠的手下,跟隨左宗棠從內地平叛直至新疆。李宏愿的爺爺是個官軍,在平叛的戰場上,南征北戰、屢立戰功。然而,李宏愿的爺爺還有一個隱秘的身份,就是軍中秘密組織哥老會的頭目,人稱“大龍頭”。有一年,李宏愿的爺爺在家鄉殺死了一個橫行鄉里的惡霸,連夜逃到漢口,跟隨左宗棠,之后又隨其西征軍來到了新疆。
左宗棠到新疆平叛的部隊分為兩個部分:一為湘軍,一為淮軍。那會兒,國內會黨繁多,他們打著“反清復明”的旗號組建黨會,招募會員。因此,里面的很多官兵名義上是官軍,實際上他們就是哥老會會員,聽命于“大龍頭”的指揮。
有一天,左宗棠率軍行進在進疆途中,忽然看見部隊在沒有他命令的情況下,自己移動著集中起來,排起的長隊達十幾里地長,激起的塵煙直沖云霄。左宗棠大為驚異,馬上派手下查問,這才明白他們是在列隊歡迎大龍頭。左宗棠雖為一路諸侯,但對什么是哥老會并不知情,就向自己的幕僚詢問。幕僚的回答讓左宗棠大吃一驚。
“他們的軍中上自將官,下至士兵,大部都是哥老會會員。現在官兵們列隊迎接的那個人,就是他們軍中的哥老會首領,會員們都叫他為大龍頭。”幕僚回答道。
“如果是這樣”左宗棠說,“我們的軍隊怎樣可以統領呢,又怎么可以去跟叛軍作戰呢?”
“我倒有個好辦法。”幕僚胸有成竹地說,“如果要維系咱們的統治地位,又要兵將們誓死效忠于咱們,就請大帥也去做大龍頭。”
“……”
“如果大帥不肯出面做這個大龍頭,”幕僚見左宗棠低沉不語,又說,“我們就不能完成皇上交給的平定叛軍的作戰任務。”
沉思良久,左宗棠實在找不出更好的辦法,又不能丟下軍隊不管,只好聽從幕僚們的主意,公開做了哥老會的大龍頭。
做了大龍頭的左宗棠利用哥老會嚴密的組織和薄生死重情義的教規,一舉蕩平了新疆的叛亂,功成名就,凱旋而歸。
因有命案在身,在大軍凱旋時,李宏愿的爺爺和一部分弟兄就留了下來,有的做生意,成了商人,有的則成了農民。
那些西征后被裁撤的官兵及不愿返回家鄉的老兵,因為遠離故土,需要團體的互助,這客觀上促成了哥老會的發展壯大。多年后,為了反抗清末政府,配合孫中山發動的辛亥革命,李宏愿跟眾哥老會兄弟在父親的率領下,聚集在迪化舉行起義。不料,敵人事前從叛徒那里得知了舉事消息,相關人員受到殘酷鎮壓。
起義胎死腹中,李宏愿的父親和大哥、二哥在被捕后都血染刑場,就連其他家庭成員也被關進監獄后被悄悄殺害,只有李宏愿僥幸逃脫。
而出賣弟兄們的內奸童朝武,則當上了亓縣的知府。
三
翻越數百里浩瀚的沙漠,幾乎變了人樣的李宏愿來到了表哥所在的縣上。還未進城,李宏愿就因人們臉上的驚恐而警覺起來。很快,李宏愿就看到了懸掛在城門上的十幾顆人頭,其中兩顆是表哥和表嫂。
原來,根據內奸提供的線索,表哥所在的縣城也進行了對哥老會的大清洗,身為所在縣哥老會頭目的表哥,自然成了官府緝拿的重點人物。
李宏愿不敢怠慢,晝伏夜行,朝著下一個躲藏地行進。那是一個荒廢的驛站,也不知從何年何月始,成了大漠中往來內地與邊疆商隊的一個歇腳點。李宏愿的爺爺脫離軍隊后,曾經走過多年的駝隊,為蘇州、揚州的玉雕商馱運和田玉石原料,十幾個一同留在當地的哥老會員自然成了駝隊的護衛。駝隊從昆侖山下的和田出發,要到達甘肅的敦煌,才能走出大漠。而中間是近千公里的茫茫大漠。在沙漠中間,有幾個固定的歇腳點。這個驛站是其中的一個,驛站里住著一個叫黃雄的老頭兒,山西人,年輕的時候在老家殺死了欺負姐姐的地痞,為躲避官府的緝拿,躲進了這茫茫沙漠里的驛站。老黃孤身一人,靠在流經地窩子后面的那股溪流兩邊種點糧食和蔬菜度日。同時,偶爾從經過的商隊里討得一些咸鹽和伏茶。驛站地勢低洼平坦,一條來自遠處雪山上的溪流打這里汩汩流過,形成一片不大的濕地草原,老黃在那里放養著幾只綿羊和一匹瘦馬。表嫂被李宏愿的爺爺從內地接來跟表哥成婚的那年,剛剛十二歲的李宏愿跟著駝隊曾經到過那里。當時李宏愿很喜歡老黃的那條牧羊犬,有這條牧羊犬,老黃對羊群幾乎不用操心,它每天把要出圈的羊規規矩矩地領出去,到了傍晚再一只不少地帶回來。在那里,表哥和幾個迎親的弟兄跟送親的相會后,李宏愿沒有跟著爺爺的駝隊去和田,而是呆在老黃那里,一直等到爺爺的駝隊返回時才走。
雖然只有一老一少兩個人,但在等駝隊的一個月時間里,李宏愿一點也沒有感到寂寞。白天,他在附近的草地里逗著牧羊犬放牧。夜里,他聽老黃跟他講很多老家的故事。直到爺爺的駝隊回到這里休息了幾天并要啟程時,他還對爬上那高高的駝峰不情愿呢。
一眨眼十多年過去了,不知老黃現在怎么樣了。李宏愿的記憶很好,他順著當年流往大北海子的舊河道,知道再走不遠就是老黃呆的那個驛站了,幾天來的疲憊一下子卸掉不少。
四
然而,在驛站里,李宏愿找到的不是老黃,而是一位獨眼的女子和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兒。
李宏愿到驛站的那天,大漠剛剛刮過一場猛烈的沙塵暴。所以,當獨眼女子打開用綿羊皮釘的柴門時,從獸皮毛叢里灑落的沙子如同一簾瀑布。
“你……找……找誰?”她問。同時,那個男孩趴在她的身體和胳膊之間的縫隙里在偷偷地看著他。
“老黃,老黃大叔。”李宏愿疑惑地看著眼前的女人和孩子。事后,他在回憶里常常設想自己那天的樣子,感到有無數的問號像利箭一樣,從他的兩只眼里嗖嗖地往外飛。
“他……”
“他死了!”那個男孩搶過話說,聲音很是響亮,也透著一股漠然。
“誰?”李宏愿搶上一步,緊緊盯著男孩問,“你說誰死了?”也許是他的神情太過古怪了,嚇得那孩子趕緊藏到女人的屁股后面去了。
“孩子他舅爺,”那女子說道,“也就是我的舅舅!”
“你是說老黃叔?”李宏愿問過,也沒等對方回答,就“撲通”一聲,跌坐在鋪了厚厚一層黃沙的地上。
那一刻,李宏愿才知道了什么叫絕望,知道了什么叫灰心。同時,很多天的極度疲勞令他覺得此刻天旋地轉。
那女子把李宏愿攙進矮趴趴的小屋里。十幾年前,它的屋頂還是那么的高高在上,現在竟像個大哈腰的老嫗,幾乎讓李宏愿直不起腰,喘不過氣。
就著苦澀的褐黃色伏茶,吞咽著堅如石頭的包谷餅,李宏愿還是按捺不住心頭的巨大失落和疑慮,不時瞥眼打量著眼前的這對母子。
“嚓!”那個孩子說,“就一家伙,我舅爺變成兩截了。”
“狗娃!”女子憤怒地朝孩子吼了一聲,說,“你個尕娃娃,想死了!”
“還有娘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兒,孩子接著說。等李宏愿著意關注她的時候,女子早已淚流滿面了。
原來,這女子正是老黃姐姐的女兒。當年,老黃殺了欺負姐姐的仇人。逃走后,仇人家并沒有放過老黃姐姐一家。就在老黃的這個外甥女十五歲那年夏天,仇人放火燒了老黃姐姐家的房子,除了在野地里拔野菜的女兒幸免于難,包括姐姐三歲的兒子,一家四口被活活燒死。即使如此,仇人并沒罷休,仇人的兒子在野地里找到老黃姐姐的女兒后,糟蹋了她的身子,還揚言道:“下次若是再讓我看到你,就一刀給你個‘脖兒齊’吃”!
經多方打聽,外甥女終于找到了舅舅的下落,并跟著一個從西安出發的商隊來到這里。幾個月后,她才發現自己懷了身孕,并在驛站生下來了“孽種”狗娃。
狗娃六歲的那年春天,沙塵暴連續肆虐了一個多月,附近的幾座沙包被大風搬走復搬來。舅舅的羊群被餓極了的狼群沖散后,大多成了狼的食物,老邁的大黑狗在跟狼群的搏斗中也被狼咬斷脖頸死掉了。舅舅的那桿老步槍,因為沒有了子彈,也成了一根無用的燒火棍。握著雖然锃亮卻毫無用處的步槍,舅舅只能長吁短嘆。
“事先我們也感覺到了這是一個不祥的征兆。”女子說,“可惜我們無法知道,接下來一場更大的災難馬上就到來了。”
那天,老黃冒著暴風沙去清理快要被飄落的沙塵掩埋的溪流,剛把鐵鍬放下,就聽院子外面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等他們走到屋外時,一伙長發披肩、粗布遮臉、額頭與后腦勺間扎著黑布條的漢子已經從馬上跳下,將老黃爺仨團團圍住。這伙人用手中的大片刀抵在老黃身體的四周,其中一個頭領模樣的大漢對老黃說:“我們是來要一個東西的,政府采買團把它存放到你這里了。”
“什么東西?”老黃問。
“你他奶奶的!”其中有一個喊道,“少在這兒裝蒜,采買團當中的一個人都告訴我們了,那個東西就在你這里,是他們一個姓郭的頭頭兒單獨來這兒存放的!”
“各位好漢,”老黃叉開兩臂,將身子轉了兩轉,“我這里除了我們爺兒仨,還有一間破屋,幾只羊,噢,對了,還有一條老黑狗外,其他的你們都看到了。”
“裝傻是吧?”那大漢命令道,“幾個弟兄進屋替我搜一搜,我們在這里看著他們!”
搜查期間,大漢卷了一根莫合煙,點著遞給老黃,跟老黃搭了一會兒訕。
“這女子是你什么人?”大漢問。
“外甥女。”
“這個尕仔呢?”
“重外甥兒。”
“咋到這里來啦?口外有啥球好的呢!”
“沒辦法,在老家遇到歹人了,過不下去了。”
“這好辦。”大漢用手撥拉了一下腰帶上系著的一個布口袋,里面發出蒼蒼朗朗的銀元聲響,“只要把那東西讓我帶走,這些錢都是你的了。”
老黃笑了笑:“好漢爺,我真不知道你要的東西是什么。”
過了一會兒,幾個搜查的人回來說,沒有找到他們要找的東西。
大漢登時兩眼射出了兇光,他一把揪過老黃外甥女的頭發,從一個同伙手里接過一把牛耳尖刀對著她的一只眼睛,說:“如果我拿不走我想拿走的東西,就要拿走她的一只眼珠兒!”
“我真的沒有什么你要的東西呀!”老黃絕望地對大漢說,“好漢爺,你就放過這對可憐的母子吧。如果你實在要傷天害理,就把我的命拿去吧!”老黃“刺啦”一聲撕開自己的衣襟,亮出瘦骨嶙峋的胸脯。
“去你娘的!”大漢惱羞成怒,一刀戳進女子的眼眶,老黃眼睜睜看著外甥女受到戕害,暴吼一聲跳起多高,欲奪身旁一個走卒的大刀。就在他扭轉身的當口,那大漢掄起大刀,寒光閃處,可憐老黃立馬身斷兩處。
臨走的時候,大漢扔下一包傷藥,對老黃外甥女說:“這是上好的傷藥,它歸你了!”隨即和手下旋風般消失在大漠深處。
五
為了防備突然到來的搜捕官軍,李宏愿在老黃的墳墓旁挖了一個地窩子。這個地方離驛站不是太遠,在屋西三百多米那條溪流的一個拐彎處。老黃的墓上長滿了紅柳樹,紅柳樹那紫紅的長穗碎花雖然蒙上了一層細沙,但仍可以看出其絢麗的色彩及勃勃生機。地窩子挖得很隱秘,不是對這里情況十分熟悉的人,根本想不到那里會是個住人的地方。之所以將地窩子挖到這里,李宏愿的意思有兩個:一是想陪陪孤單睡在里面的老黃叔;另一個是一旦真的有官軍來緝拿他,他可以早早地發現異常,迅速地躲進茫茫大漠。
其實,李宏愿一到驛站的瞬間,那女子就已經知道他是誰了。因為老黃在世時,曾多次對她娘倆講到過一個叫李宏愿的小伙子。
“那是個好小伙子,跟著我在這里呆了一個多月。”老黃說,“小伙子人精明,又懂事兒,跟他爺爺一樣,將來肯定是個俠肝義膽的英雄豪杰!”
有很多次,一說到李宏愿,老黃就看看外甥女,再撫摸撫摸狗娃的腦袋,嘆息著說:“要不是……哎,算了,不說這事兒了!”
當然,李宏愿也知道了老黃的外甥女名叫櫻桃兒。
李宏愿到驛站的第五天,沙塵暴停住了。羊圈里僅剩下不到十只綿羊,去年種的半畝包谷桿還戳在地里,那間不知哪年哪月修建的老屋更是幾乎坍了頂,幸虧大漠腹地雨水極少,否則櫻桃兒母子倆早就沒有棲身之地了。利用幾天的時間,李宏愿就將羊圈重新進行了加固,把地里的包谷桿薅回了院子里,和了泥,將老屋的頂子掀下來,砍來一抱一抱的紅柳枝,割來一大垛溪流岸邊的葦草,一天的功夫,老屋從里到外就到處散發著清新的泥土芳香了。
櫻桃兒雖然被強人害瞎了一只眼,但那仍掩飾不了她的天生麗質,即便是身著破羊皮的坎肩,粗麻布的褲子,櫻桃那婀娜的身材依然叫人怦然心動。
先前,櫻桃兒對舅舅提起李宏愿時的嘆息有點摸不著頭腦,可自李宏愿到來后,她似乎突然間明白了舅舅的心事,也終于感悟到了舅舅內心深處的遺憾。因為有這一層關系,櫻桃對待李宏愿來,就顯得親切和妥帖了許多。
在警覺和忐忑中,時間過去了半年多,外界始終沒有傳來什么令人不安的消息,李宏愿的心漸漸地平靜下來。
到了秋天,那是大漠一年當中天氣最好的時候。沙塵暴絕了蹤跡,麥子收割后點下的包谷早已灌了漿,狗娃每天都要從地里抱回幾個嫩包谷煮熟了大家吃。院里的幾株葡萄爬滿了屋頂,上面結的葡萄一嘟嚕一嘟嚕的。圈里的羊也下了幾個羊娃子,明年就會增加到二十多只。一想到這點,李宏愿和櫻桃兒的心里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盼頭。
老黃遇害后,那對老黃用來練功的石錘就撂在院子里。李宏愿來到后,就把它拿到了自己睡覺的地窩子里,每天堅持習練,即使在狹窄的地窩子里,他也能把石錘舞得“呼呼”生風。
這天晚飯后,李宏愿正在地窩子里練功,忽覺門口一暗,立刻一個就地翻滾貼在墻上,低聲問道:“誰?”
“我”櫻桃說,“今天是八月十五節,我用白面和葡萄干烤了一個大月餅,狗娃早就吵吵著要吃了。我想既然是中秋節,還是咱們在一起吃吧,也免得你一個人想家。”
李宏愿鉆出地窩門一看,可不是,一輪皎潔的圓月懸掛在頭頂,那么圓,那么大,離得又那么近,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把它從天上摘下來。不是櫻桃兒提醒,他還真的忘記了人間還有八月十五這么一個節日。
那天晚上,李宏愿和櫻桃兒說了許多許多的話,他們各自講了自己的身世和家庭,講了在這個世道上遇到的不平和厄運,共同的遭遇和不幸讓兩人的心越說貼得越近,以至連狗娃是什么時候回到土炕上睡著的都不知。眼看月亮從東邊爬到頭頂,又從頭頂移到西邊,兩人一點睡意也沒有。后來,他們也不知是誰先主動的,是在什么情況下發生的,反正等兩人意識到的時候,兩只攥到一起的手都攥得黏糊糊的都是汗了。在那個圓圓的月亮見證下,兩個苦命的人猛然間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六
幾個月后,櫻桃兒的肚子漸漸顯露出來,狗娃也一口一個“達”地叫著,一個其樂融融的三口之家,在大漠腹地貧賤而快樂地度著屬于他們自己的日子。
老黃祭日到來的那天早上,櫻桃兒把李宏愿領到一個離驛站足有兩公里遠的地方。這個地方處于驛站的西北角,那是一個死沙丘,沙丘上戳著一棵干枯的胡楊樹,樹有兩人的合抱那么粗,多年的風吹沙擊,她早已變得骨白皴裂。因為只有在塔里木河流域才有大片的胡楊林,而這個地方離塔里木河有好幾百里遠,它是什么時候生長起來的,又是何年何月死在那里的,沒有誰能說清楚。
李宏愿知道,沒事櫻桃兒不會把自己叫到這里來的,他隱隱感覺到也許跟那個讓老黃丟了命,櫻桃兒失去一只眼的東西有關。所以,他也就沒問為什么,而是一心跟著櫻桃兒來到這棵胡楊樹下。
“今天是舅舅的祭日,”櫻桃兒說,“這個事情我對你瞞得時間也不短了——這是我的不好!”
“是讓舅舅惹禍上身,也讓你丟了一只眼睛的那個東西吧?”李宏愿問道。
“是哪個告訴你的?”櫻桃兒吃驚地問。
“還用誰來告訴我嗎?”李宏愿警覺地四下環視一周,說,“什么事情都是有原因的。那些強人一撥一撥地到這個鬼都不到的地方,為了啥?就是為了索要這個東西,索要不成,就砍殺了你舅舅,刺瞎了你一只眼,足見他們認準了這個寶貝就藏在這里。”
“還是我剛來到這里的那年冬天,”櫻桃用手撩了一下自己的長發,說,“一天夜里,我們忽然被一陣馬蹄聲驚醒,舅舅點亮油燈后打開房門,從外面進來一個商人模樣的南方人。他說為了這塊玉石,這一路已經被幾伙人追殺了。商隊為此損失極大,由出發時的二十幾人,已經剩下不到五個人了,現在追過來的是一群受外國人收買的土匪,目的就是要搶走他手里的這個寶玉。說到這里。那人‘撲通’一聲給舅舅跪下了,聲淚俱下地說:‘這可是塊兒國寶,它產自昆侖之巔,絕無僅有,如果要是讓外國人搶去,我們就再也不會有這么好的國寶了!’那人又跟舅舅約定,他先把這個寶玉放在舅舅這里,等他擺脫掉土匪,安頓好一切的時候就來取回寶石,上交國民政府。臨走時,他和舅舅約定了到時取寶時聯系方式,并大聲對舅舅報出了他的名字——郭明義。舅舅和我知道事情重大,連夜將它埋在這里,并要我誓死保守寶石的秘密。誰知那人一去就杳無音訊,并在幾年后來了一伙兒強人索要這個寶石,索要不成,就殺了舅舅……”櫻桃邊說邊哭,抓著李宏愿的手,整個人哭得稀溜溜的。
根據櫻桃兒的指點,李宏愿終于從沙丘下面挖出一個油光閃閃的黑漆盒子,盒子很精巧,外邊上著幾排彈簧紐,打開盒子,李宏愿頓時驚呆了:李宏愿跟著爺爺時,對玉石是知道的,他看到盒子里的石頭是羊脂玉,而且不是一般的羊脂玉,它不光晶瑩剔透,溫潤凝脂,足足有一只大人的拳頭那么大,而且飽滿渾圓,在早晨霞光的照射下,石頭內里閃現出一個頭戴帝冠的人像出來。尤其讓李宏愿驚奇的是,那個人像竟是活的,看著石頭外邊的人似乎在那里笑,又不時地做出低頭沉思的神態。
李宏愿突然想起,他在迪化的時候,聽從事玉石交易的商人們私底下里傳說。說是在和田有一個叫尤勒的人,有一天做了一個夢,說七千年前王母娘娘在宴會周穆王的時候,不慎將自己的一顆玉墜掉落昆侖山的某個地方,要他趕到某個地方尋找回來,不然有被外國強盜掠去的危險。尤勒當天就騎了一頭毛驢,沿著王母夢中指定的路線,花費三年另五個月,才在穆茲塔格峰下的穆茲塔格河里尋到了它。下山后,尤勒聽說有支中央政府派遣的采買團來和田,立即把它交給了采買團。采買團要付給尤勒銀子,尤勒說:“寶石預兆著國運,現在寶石現身了,說明我們國家的動亂就要結束了,我們老百姓的好日子就要到了——你們趕緊把它帶回去,放在金鑾殿上去,保佑我們的國家繁榮昌盛吧!”說完大步流星地離開了。因為這塊石頭的質地絕佳,里頭還有玉帝的頭像,是羊脂玉里的絕品,因此所有的人都叫它為“玉王”,是無法用金錢來估量的,很多人想得到它都想得快要瘋掉了!
兩人照原樣把“玉王”重新埋好,折返住處。
“這事兒很重大,為了它,你和老黃叔一個丟了命,一個丟了一只眼睛。”說到這里,李宏愿握著櫻桃兒的手不由地使了使勁兒,繼續說:“正是因為這一點,當初我才決定留了下來,決心跟你們一起保護這個國寶的。”
櫻桃歪著腦袋看李宏愿——自從櫻桃兒的眼睛受害后,她看人的時候就呈現這種樣子了。她重重地點了點頭,說:“就是死,也要保住‘玉王’,決不能讓它落到那些歹人的手里!”
七
因為多年的戰亂,那條老黃和李宏愿他們守了多年的商道幾乎廢棄了,很少再有駝隊經過那里。李宏愿和櫻桃的兒子狗蛋十歲那年,他們一家四口舉家遷到幾百里外的吉迪勒克城,在那里開了一家飯館。
臨走前,他們按照當年舅舅和郭明義說好的聯系方式,在墻壁上刻下了歪歪扭扭的幾個大字:“舅舅,我去吉迪勒克進貨了”。
櫻桃雖然一只眼睛毀了,但人還算周正,加上心靈手巧,很快,他們的風干肉抓飯、炮仗子炒面受到當地人的熱捧,生意比來到這里很久的人家還要好。狗娃和狗蛋十分懂事,不是忙著替他們去沙漠里刨紅柳根,就是掄著“呼呼”生風的斧頭劈柴火,要不就是挑著水桶到半里遠的澇壩里擔水。看著兩個孩子滿頭大汗的樣子,李宏愿和櫻桃兒的心頭熱呼呼的。
伴隨著熱烘烘的油煙味,日子很快又是幾年過去了。一個冬天的夜里,兩口子正在燈下商量著,準備為狗娃定下一門親事。房門突然被誰一腳踹開了,一股強烈的寒氣讓一家人都打了個冷顫。
“快,都他媽給老子起來!”一個黑糊糊的人影站在房屋當間,兇神一樣叫喊道。
就著微弱的燈光,李宏愿和櫻桃兒看到一群人封了門口,他們個個都用黑布包了臉,只在兩個眼睛的部位挖出兩個窟窿,每人手里都拿著一把湯姆卡賓槍。不久前,一伙兒在街上搶劫的土匪手里拿的就是這種槍,開起火來“疙疙瘩瘩”地跟賴呱子叫一個樣。那個在屋里大喊大叫的,顯然就是他們的領頭人。
“快,把這兩個小兔崽子給老子捆起來!”那頭領一喊,幾個蒙面人像惡狼一樣朝狗娃狗蛋撲過去,眨眼間就把兩人五花大綁地推了出來。
“老子不跟你們廢話。”那頭領用手中的馬鞭沖兩個孩子揮了揮,“我知道‘玉王’就在你們手中,今天是要孩子還是要那寶貝兒,就看你們兩個大人了。”
他對院子里站著的手下喊:“別他媽都站著啊,給老子架起柴堆來!”
很快,他們就把兩個孩子背靠背綁在柴堆上的樹干上,那頭領瘆人地“嘿嘿”笑著,搖晃著手中的馬鞭,穿著高腰靴子的腳踩在屋外鍋灶的臺子上,用血紅的眼睛瞪著李宏愿和櫻桃兒:“嗯?”
“這位爺!”李宏愿哀求說,“我們就是個開小飯館的,哪里有什么寶貝呀!”
“是呀好漢爺,”櫻桃兒也趕忙接上腔,“俺家要是真有你說的什么寶貝,那里會在這搭吃苦受罪,早過吃香喝辣的痛快日子去了!”
“少他媽在老子跟前花言巧語!”那頭領用馬鞭敲敲自己的腦殼兒,“老子都打聽清楚了,‘玉王’就在你們手里!老子今天帶不走‘玉王’,就帶走兩個小雜種的性命!”
“爹,娘!”狗娃大聲地對李宏愿和櫻桃兒說,“咱們家什么都沒有,他們就是燒死兒子,也還是什么都沒有,你們不要害怕!”
“嘿,你個狗日的!”那頭領“嗖”地就是一鞭抽過去,狗娃臉上頓時如同臥了一條大青蟲。
“呸!”狗娃啐了那人一口唾沫。
氣急敗壞的頭領從身旁一個手下的手里奪過一把馬刀,一刀砍去,狗娃的一條腿從上面落到柴堆上后再滾落到地上,鮮血淋濕了下面的柴堆。
“再不把‘玉王’交出來,老子就燒死他倆!”頭領再次威脅道。
似乎是兩只眼的怒火集中在一只眼的緣故,櫻桃兒的眼睛放射出一束強烈的怒光,盯得那頭領心頭一震,同時她的牙縫里擠出兩個字:“畜生!”
“燒,燒死他們!”隨著頭領的叫喊聲,柴堆被點著,火很快就著了起來。撕心裂肺的李宏愿和櫻桃兒大叫一聲昏死過去。
等李宏愿和櫻桃兒醒過來的時候,他們那間小小的屋子里站滿了人,其中有幾個身穿土黃色軍裝的人,胸口的衣服上綴著寫有“中國人民解放軍”字樣的胸牌。狗娃和狗蛋被平放在炕上,其中一個軍人正在忙活著搶救兩個孩子。
“多虧我們來得及時,”一個軍人對李宏愿和櫻桃兒說,“不然就會出大事兒。”
原來,前面那伙兒人是被解放軍追殲的胡塞因匪徒。匪徒們聽安插在吉迪勒克的線人說,那顆在江湖上失蹤很久的“玉王”就藏在李宏愿和櫻桃兒他們家,急不可待的匪徒當即就闖進飯館,企圖通過威逼殘暴而搶走那寶石。
要不是解放軍及時趕到,兩個孩子就沒命了。
八
成立人民公社那陣兒,櫻桃兒曾經想過,是不是要把寶石上交給國家,被李宏愿阻擋住了。“還是等等再說,”李宏愿對櫻桃兒說,“寶石是人家寄放在咱們這里的,就是上交,也得征求它的主人同意,因為當初大家紅口白牙起過誓的。”
多年后的一天,已經是吉迪勒克縣人大主任的狗蛋將一張《人民日報》帶回家讓李宏愿看,報紙上的一篇文章標題是《“玉王”,你在哪里!》,作者叫郭曉義。文章回憶了作者的爺爺將“玉王”寄放在驛站的經過,又講述了解放后到驛站尋找老黃的經過,結果他們只看見那溜刻寫在墻上的“舅舅,我去吉迪勒克進貨”的字樣,以及離驛站不遠處的一座墳墓,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任何消息了的內容。
李宏愿和櫻桃兒當即流下激動而興奮的淚水,櫻桃兒還喃喃地說:“幾十年了,可算找到你們了!”
在李宏愿和櫻桃兒的支持下,狗蛋立刻給《人民日報》寫了一封回信,并與郭曉義取得了聯系。
這事過去了很多天。這天下午,狗蛋從縣賓館領回家幾個客人,其中一位就是那個叫郭曉義的,他是全國有名的故宮博物院的玉石鑒賞大師。落座不久,郭曉義就從手提包里取出一張當年老黃寫的紙條兒,上面只有“老郭,我進貨去了”幾個大字。櫻桃聽舅舅說過這句話,并且上面有舅舅按下的指印。
“哇”地一聲,櫻桃兒一口氣沒有順過來,頓時背過氣去。
就在大家手忙腳亂將櫻桃兒平放在炕上的時候,郭曉義猛然在李宏愿他們一家人面前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眾人有點驚愕。狗蛋和狗娃一邊一個把郭曉義扶起來,說這會讓他們承受不起。
“這是我來時父親特意交代的。父親原本也要來的,只是他中風臥床好久了,乘坐飛機不方便,就沒有一塊兒來。”
停了停,郭曉義又說:“如果你們不配,那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什么能夠配得上了!”
陪同郭曉義來的幾個人聽后,都連連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