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大壯悶聲不響地搖著紡車，嗡嗡嗡……嗡嗡嗡……如成群的蜜蜂在飛。煤油燈昏暗的光搖曳著，只能隱約看見紡車輪子翻滾，劃出一團灰白的光圈。

大壯的媳婦山棗跟他中間隔著一架紡車，在搖另一架紡車，也嗡嗡嗡……嗡嗡嗡……仿佛另一群蜜蜂在飛。

中間的那架紡車靜靜地呆著，傻乎乎的，仿佛覺得兩邊的伙伴都忙得滴溜溜轉，自己在偷懶不好意思似地，眨巴眨巴眼睛，便羞愧地把個大腦袋耷拉下去。

山棗忙里偷閑，胳膊掄著，眼睛不時地往大壯身上瞟，大壯渾然不覺似的自顧搖著紡車，不緊不慢地輕捻棉線條，嫻熟得如年邁的老嫗。山棗嘴張了好幾次最終還是硬生生地把話咽到肚子里了，手上便加了把勁，也把紡車搖得飛快，滿屋子都是嗡嗡嗡……嗡嗡嗡……的聲音。

蜜蜂在嗡嗡飛著，飛了幾圈后，山棗實在憋不住了，咳嗽了一聲，說，哎，天快亮了，該叫老二起來了吧。大壯扭頭看了看窗戶，透過窗棱的窗紙，外邊微微露出些魚肚白，隱隱約約有幾絲曙光刺進云層。大壯沒言語，兀自又紡了一會，才吭聲，嗯，叫起來吧。

以往比這個早的時候，二壯也該起來紡線了，可今天不同以往，前幾天給二壯說了門親，訂的今兒個的日子來相看。大壯就想讓二壯多睡一會，省得熬夜顯得兩眼通紅無精打采的，讓人家閨女瞧不上。

這也不是大壯瞎擔心，去年就有過那么一回，是街西頭翠花嬸給做的媒，泊山前的閨女，娘家姓楊。人家把閨女嫁出去，事先要打聽一下，這家人的家境怎么樣，能不能吃上飯。今年年頭強一些，去年，別提了，樹葉子都捋光了，不是用樹葉子喂豬喂羊，哪里還有豬羊，有早就宰了吃肉了，樹葉子是人吃的。年頭不好，聽說別的村都有餓死人的。

那天楊閨女家嬸子大娘的來了幾個人，進村見人就打聽滿二壯家里過得怎么樣，被打聽的聽了直搖頭。楊閨女的嬸子大娘就心里一沉，看來這滿家不抗打聽，過得不咋地，要不人家咋直搖頭呢。卻不料被打聽的搖完頭，人家反問楊閨女的嬸子大娘，說，老滿家？你滿村去打聽打聽，有誰家沒吃過他家的地瓜干兒？你說這家人過得怎么樣？

過得怎么樣？這還用說嗎？肯定過得好唄！就這個荒年，不僅自己家里有地瓜干兒吃，還全村人都吃他家里的地瓜干兒，擱過去，地主家也沒這么闊呀！楊閨女的嬸子大娘們就滿心歡喜，這么家境殷實的人家挑著燈籠也難找啊，不僅閨女有吃的，親戚也能跟著沾點光，人家喝剩下的湯湯水水也夠喝幾頓的了。

說是那么說，楊閨女的嬸子大娘還是不太相信，這個年頭還真有這樣的戶？該不會是老滿家知道今天來打聽，安排的本家戶族親戚道里的來糊弄俺的吧。楊閨女的嬸子大娘心里不踏實，便多跑點腳多費點唾沫星子多打聽了幾個人，那幾個人都一個德性，都聽完就搖頭。

搖完頭，都說話，可能說的話不太一樣，可大體上表達的都是這個意思：老滿家？你滿村去打聽打聽，有誰家沒吃過他家的地瓜干兒？你說這家人過得怎么樣？

可越是這樣說，楊閨女的嬸子大娘們就越是犯嘀咕，要不是事先安排好的，那些人怎么說的話怎么都一樣呢？跟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似的，還都搖頭晃腦的。肯定是假的，肯定是想糊弄俺，哄俺的閨女給他家當媳婦。

楊閨女的嬸子大娘們越合計越不對，要說老滿家家境一般，湊合個溫飽，也就信了，回去跟閨女他娘也可以交差了，可這家好得不能再好了，總感覺有點兒懸，讓人不敢相信。假若真的讓老滿家給騙了，可不落閨女她娘一輩子的埋怨。于是楊閨女的嬸子大娘們就直接殺到了滿家。

結果可想而知，滿家幾個糧囤里裝得滿滿的地瓜干晃得楊閨女的嬸子大娘們一個跟頭一個跟頭的，都有點站不穩了，她們這輩子算是開了眼了。楊閨女的嬸子大娘們對滿家的家境很滿意。

楊閨女去相家，也很滿意。楊閨女對成堆的地瓜干滿意，卻對翠花嬸給介紹的滿二壯不滿意。滿二壯長得敦敦實實的，矮，丑，歪瓜裂棗，氣管還不好，喘氣就像桑眼里有個哨子似的在響。翠花嬸問楊閨女對二壯可不中意，楊閨女沒看上滿二壯，卻不舍得那幾倉地瓜干兒，就在那兒猶豫，半天沒言語。

滿三壯這時候進來了，楊閨女眼睛就亮了一下，不錯眼地盯著滿三壯看。三壯也臉紅紅地，不時裝作無意地往楊閨女身上瞟，目光在楊閨女身上觸一下就立馬滑開。但凡長眼珠的都看出來了，楊閨女相中了滿三壯，滿三壯也對楊閨女有意。郎有情，妾有意，天作之合，本來是件好事，可誰也沒法點破，說要不把楊閨女給三壯當媳婦吧。誰也不敢說，連能說會道的翠花嬸也不敢張這個口。便都悶著頭裝糊涂。

本地的風俗是長幼有序，沒有當哥的沒討媳婦，當弟的先成親的理，更別說這媳婦本來是說給滿二壯的了，誰頭上少泡，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把這楊閨女改說給滿三壯？

當哥的滿大壯一時也犯了難，手心手背都是肉，哪個兄弟他都不忍讓他受委屈。在整個水峪村，乃至周圍十里八疃，誰不曉得滿大壯疼兄弟是出了名的。想當年，滿大壯在縣上工廠干工，干工是多么讓人羨慕的活呀，干工就是吃公家飯的，不用種地，還轉戶口，回趟家騎洋車子，穿皮鞋，戴手表，干好了，還能找城里又白又嫩渾身噴香的大閨女當媳婦。可大壯愣是沒找城里又白又嫩渾身噴香的大閨女當媳婦，不是大壯干得不好，也不是他長得孬，是他放心不下家里的兩個兄弟，老擔心媳婦給兩個兄弟氣受，可好，趕上了“七級工八級工，不頂社員一壟蔥”的年頭，就不在工廠干了，跑回家種蔥去了。

滿二壯人長得敦實，心眼也敦實，大家伙都瞅出個道道來，他還蒙在鼓里，兀自悶著腦袋在那兒紅著臉，沉浸在暈頭漲腦的幸福之中，那情形比人家閨女都害臊。可再傻的人也有清醒的時候，滿二壯幸福了一陣子，也感覺到了氣氛的異樣，茫然地東瞅瞅西望望，終于看出點端倪來。于是滿二壯的臉就不紅了，慢慢地變白了，后來就青了。

臉青了的滿二壯很生氣，瞪著眼瞅楊閨女，楊閨女就把腦袋低下，看自己的腳尖。滿二壯就又瞪著眼瞅滿三壯，滿三壯就伸著脖子看樹杈上的鳥窩。滿二壯無計可施了，就哼了一聲，抬屁股出去了。

滿二壯走了，大家都舒了口氣，又忙活起來，于是本來該是滿二壯媳婦那個楊閨女搖身一變降格為了滿二壯的弟媳婦。

滿家之所以有吃不完的地瓜干兒，肯定不是種蔥種的，滿大壯回家后蔥就不值錢了，飯都吃不上了誰還吃蔥？滿大壯在縣里干了幾年，腦子活絡了，有主見。他紡線織布，織的是那種土布，很粗的，現在見不著了，那時候穿衣裳都穿那種布的。織好了，偷著到集上賣，換了錢就買地瓜干。就這么的，紡線，織布，賣錢，換地瓜干兒，再紡線，織布，賣錢，換地瓜干兒，以致家里地瓜干兒都堆成小山了。

家里地瓜干兒堆積如山，這在當時人看來，是不可想象的事，那是什么年頭，大賤年，都餓呀。老話說“帶腿的不吃板凳，帶毛的不吃撣子”，那是沒餓急嘍，餓急了什么都吃，樹葉子樹皮，觀音土，蝎子螞蚱，毛毛蟲，抓住嘛往嘴里塞嘛。所以那幾堆地瓜干兒不是地瓜干兒呀，那是座金山呀。誰家過不下去了，就到老滿家去借金子。滿大壯很慷慨，誰借都給，給人家個小簸箕，說你自己到囤里扒吧，人家就到囤里去扒。扒完了，端著簸箕顫巍巍地到滿大壯跟前，說你看他叔，找桿秤稱稱吧，等趕了年有收成了好還啊。滿大壯就一揮手，稱什么秤，你拿回去吃吧，有了你看著還我點，沒有就這么地吧。

人前風光人后辛苦。都看見滿大壯家里地瓜干兒吃不了，沒見他遭的什么罪。每天天一擦黑，就點上燈紡棉花，弟兄三個三班倒，老三歲數小，大壯心疼他，讓他干前半夜的活，輕快，剛有瞌睡蟲，就到點了，去睡覺了。老二天擦黑就睡，老三下了工把二壯叫起來，老二熬中夜。后半夜最難熬，滿大壯就親自上陣了，一直紡到東方大亮。

這是干私活，偷著干，不敢對外人講。天亮了還得下地干活，掙工分。紡出線來織了布也得偷著到集上去賣，不能光明正大地賣，被查住了，沒收是小事，搞不好還得挨批斗。所以賣布的都跟做賊沒兩樣，把布揣在懷里，鼓鼓囊囊的，跟懷孕婦女似地，兩手在小肚子上捂著，眼神還得瞟來瞟去，看見稽查的趕緊躲開。好在集上稽查的就那么一個人，姓張，一臉的麻子，趕集的都恨他，當面叫他張稽查，背后喊他張麻子。

人再警醒也有打盹的時候，那一次滿大壯跟買主討價還價的時候，可能熬夜熬得，眼睛走了神，沒顧得上瞟，等想起來不能只想著做賊還得防著被抓時，晚了，一扭頭就發現張麻子在離他一步遠的地方看著他，兩只手背在身后，斜著肩，踮著腳，就如禿鷲發現了小雛雞一般，興奮得每個麻點都在充血，刷刷地放著亮光，仿佛一不留神，沸騰的血就能鼓起來，把麻坑給填平嘍。

滿大壯傻眼了，想跑，可腿軟了，不聽使喚了，滿大壯被張麻子陰鷙的目光給看得心里發毛，就跟被手電筒的光柱照住的兔子樣，猶如施了定身法，動彈不得。張麻子一步三搖走到滿大壯跟前，劈手奪過那卷布，罵道，你他娘的活膩歪了，敢走資本主義的路，不看你是第一次，今天就把你送到公社去，讓你進大獄蹲兩天。

罵完了，張麻子把土布夾在胳肢窩里轉身走了，滿大壯趕緊跟了上去，扯住張麻子的衣裳角。張麻子走不動了，就停下來，回頭看是滿大壯，便眼一瞪，問，怎么了，沒送你進大獄，嫌不過癮，想進去嘗嘗滋味。滿大壯便一愣，松了手。張麻子便又走。滿大壯想了想還是心疼那匹布，這滿大壯送人地瓜干子吃挺大方，可點燈熬油辛辛苦苦織出來的布被張麻子平白無故地給訛走，卻不舍得，跟被人用刀子從他身上割塊肉一樣的痛。

張麻子走出十來步，又走不動了，回頭一看，還是滿大壯，便笑了，說行，小子，我不要你布了。說著把布扔進滿大壯的懷里，滿大壯滿心歡喜，慌忙伸手接了，嘴里直念叨，張稽查你是好人吶，真是好人吶。

你少給我戴高帽。張麻子揮了揮手，把滿大壯的話給打斷了，說你抱著布，跟我走，上公社去。滿大壯心里一咯噔，手一松，布就掉在地上。張麻子嘿嘿一笑，說把布撿起來，滿大壯就把布撿起來了。張麻子說拿著布跟我走，滿大壯不想跟他走。張麻子就過來拖他，拖也不走，滿大壯懷里抱著布，腚往下墜，打提溜，死活不跟張麻子走。

正在僵持，旁邊有人說話了，對張麻子說的，老張，算了吧，放他走吧，他是我的一個親戚，看我的面子，不跟他一般見識吧。

張麻子便扭頭看看那人，兇巴巴的臉緩和下來，說，噢，老馬，你親戚呀？你怎么不早說呀，你看這事弄得，行行行，讓他趕快走。

幫滿大壯從張麻子嘴里把肉掏出來的老馬是個裁縫，馬裁縫說普通也普通，說不普通也不普通，普通是因為他就是個裁縫，不普通是因為他姐夫在公社上班，在公社上班的人不普通，他這個舅子跟著也不普通了，所以連張麻子要給他幾分面子。

滿大壯卻不認得他，等張麻子走遠了，滿大壯眨巴著眼睛看馬裁縫，累劈了腦袋瓜子也沒想起這個干瘦老頭是自己的哪門子親戚。馬裁縫笑了，說，你不用想了，你不認識我，可我認識你，你可是有名的大善人呀，我表哥在你們村，去年我去走親戚，還吃過他借你的地瓜干呢。

這個馬裁縫繞了幾個彎子后，歸了正題，說我剛才對張麻子說咱是親戚，其實咱不是親戚，我姓馬的說了瞎話，你看，我一輩子沒說瞎話，老了說了這么個瞎話，你看這事鬧的。

滿大壯就很過意不去，眼巴巴地看著馬裁縫，說，是啊，你看這事鬧的，太對不住你了，連累了你說瞎話。

馬裁縫擺了擺手，咳嗽了一聲，清了一下嗓子，說，聽說你有個兄弟沒娶親是不？馬大壯說是的。噢，我小閨女也沒出門子，你看，干脆讓我閨女跟你兄弟吧，那咱就是親戚了，我也沒講假話了，你說行不大兄弟？

滿大壯還正在為二壯的事犯愁呢，聽馬裁縫那么一說，頭點得跟雞啄米的樣，說，行，行，行，太行了，就沖這匹布，不行也得行。滿大壯瞅了一眼手里的布，塞進馬裁縫懷里，說，這布要不是你，就被張麻子拿走了，我不要了，給你了，就當聘禮了。

滿大壯讓二壯多睡一會的心思沒有白費，滿二壯晚上沒熬夜，眼睛里沒有血絲，人就顯得精神抖擻，相親的時候哮喘好像也沒平時那么厲害，也沒像上次楊閨女相看那樣節外生枝。順利過關。

馬閨女就這樣嫁給了滿二壯，馬閨女挺樸實的，不像楊閨女還挑三揀四的，事實上馬閨女沒有可挑揀的了，他老滿家就剩下二壯這么個光棍漢子了，能挑的也就是今天是吃這囤里的地瓜干兒還是吃那囤里的地瓜干。馬閨女被倉滿缸滿的地瓜兒干蒙住了眼睛，沒意識到她要嫁給一個男人，甚至他都沒好好地瞅一眼那個即將成為她男人的男人。滿屋子的地瓜干讓她感覺富足，感覺踏實。

然而，人在饑餓的時候的想法是不可靠的，腦子要遠遠比胃想得多。在馬閨女干癟了許久的胃慢慢地被地瓜干子撐得鼓脹起來的時候，她開始仔細地端詳起來她的男人來，她驀地發現她嫁的男人竟然是如此的丑陋不堪，假如說丑陋可以忍受，把臉轉到一邊，或者閉上眼睛，就可以眼不見心不煩的話，她可以控制自己的視線不去看他。可是他因哮喘從肺里發出忽而尖銳忽而深沉的聲音，讓她實在難以忍受。

她懷疑這是不是真的，誰知道是不是在做夢呢，有時候做夢，自己知道這是夢，就告訴自己，這是個夢，沒什么大不了的。可也有的時候那夢做得可真了，比真的還真，保不準這就是在做夢呢。她就偷偷地掐自己的大腿，疼。她不信，再掐，還疼。后來大腿掐紫啦，她就趴在床上哭了。

新婚第三天回門，在娘家一住下，馬閨女就不走了。馬閨女自己嫌她女婿倒也罷了，可讓她受不了的是村東頭的王三妮竟然也笑話她。王三妮說恁女婿真好，唱戲不用拉弦子的了。馬閨女沒明白，說你說啥？俺女婿沒聽說會拉弦子呀，你聽誰說的？王三妮就笑了，怎么還用拉，你聽他嗓子里吱吱地響，可不比弦子要中聽。

馬閨女聽了，就不言語了，淚蛋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王三妮慌了，趕緊勸，說我不是故意的，我開玩笑的呢，我不是笑話你的。誰料到她越勸馬閨女越傷心，索性放聲大哭起來。王三妮見惹了禍，坐不住了，麻溜地起身，撂下句你先哭著，我家里還有點事，我先走了。趕緊溜走了。

這馬閨女上了脾氣，不跟滿二壯回家，是滿二壯沒料想到的。滿二壯老實，嘴也不會說，臉漲得通紅，嘴里只會說，你看這事……你看這事……馬閨女索性躺在床上，腦袋轉向里墻用被子蒙著頭不理他。滿二壯便去找老丈人，說大叔，你看這事……你看這事……馬裁縫比較仗義，從太師椅上噌地就起來了，騰騰騰幾步進了閨女的房，站在門口呵斥閨女，你趕緊地收拾收拾跟姑爺走，老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棒槌抱著走，別剛吃了幾頓飽飯就不知道姓什么了，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這里沒你住的地兒。

這話說得有點重，馬閨女原想娘家人能給她撐個腰做個主的，聽了這話，心里就涼了，爬起來就走。滿二壯高興了，跟著腚往外走，走了幾步尋思不對，新女婿不能不講禮數，就回身跟老丈人告別，說，大……他想說大叔我走了哈。那時候農村人不像現在都管老丈人丈母娘都爹娘地喊，不是，都叫大叔大嬸。滿二壯見老丈人挺幫忙，覺得老丈人比親爹都親，就改了口，說，爹，我走了哈。

馬裁縫被滿二壯叫的這一聲爹弄得愣怔了半天，女婿走了老遠，還兀自在那發呆。臨了，咕噥了句，爹，笑紋就爬上眼角

馬閨女跟滿二壯走是走了，可一到了家，壞了，得病了。這病還不是一般的頭痛腦熱感冒發燒的病，要是那樣的病，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吃點藥打點針養活些日子也就好了，甚至不吃藥不打針，喝點姜湯或用被子捂一捂出身汗也能好。可這壓根兒不是那樣的病，是瘋病，瘋了。

她這瘋也不同于其他的瘋，有的人瘋了，不言不語，悶著腦袋摳自己的手指頭，整日蓬頭垢面的不愿見人。有的人瘋了又唱又跳，嘻嘻哈哈，爬墻上房，一刻不肯消停。這馬閨女怪，她不干那些事，也許她覺得干那些事挺傻的，她才不傻呢，不能那樣做，她要做，得做有別于傻子的。

她把渾身上下的衣服脫得一絲不掛，真的一絲不掛，奶兜子呀，小褲衩呀都給脫了。要是在家里脫了還好說，誰都脫，睡覺的時候，洗澡的時候，兩口子之間辦那點事的時候，都脫得赤條條的，誰不脫呀，不脫真成傻子了。可她不是在家里脫，她跑到大街上去脫。

你想想，那馬閨女，剛過門的小媳婦，還沒生過孩子，那小身條，雖說沒城里人那么魔鬼，可也該鼓的地方鼓，該洼的地方洼，該翹的地方翹，沒有點贅肉，哪兒都不下垂。還有那皮膚，光滑細嫩，白花花的，晃得村里男人的眼都直了。有那輩分長的，看見子侄輩甚至孫子輩的媳婦赤身露體的，人家沒當回事，還挺胸擺胯的，自己倒臊成個大紅臉，慌得往家里躲，仿佛見的不是個光屁股的女人，倒是山上下來的大白狼。有那平輩的或房分遠的，眼見有這等便宜，不占白不占，便眼睛放出電來，都直勾勾盯著，恨不得眼睛里能生出十雙手來，伸上去摸個夠，卻不提防正在那兒吞咽口水，冷不丁被自家婆娘殺了出來，擰著耳朵連嚼帶罵地拽回家去了。

當然了，也不總瘋，有好的時候。好的時候就是見不到滿二壯的時候，跟好人似地，該吃吃該喝喝，說話辦事一點不犯含糊。可一旦滿二壯的影子在跟前一晃悠，馬閨女的腦子就跟雷達掃描到了危險信號一樣，某個報警開關被激活了，腦子里就嗡嗡嗡的拉起了警報，人就開始瘋瘋癲癲的了，就開始脫衣裳了，就開始光著腚滿街跑了。

馬閨女瘋的時候，全指望馬大壯了，每次馬閨女脫了衣服滿街跑的時候，都是滿大壯慌地拿床被單沖出去，把馬閨女全身一裹，跟纏個粽子似地，扔到肩上就扛回家去。別人說了，你這當老大伯的，不好干這事，讓你媳婦干多好。滿大壯眼一瞪，說兩個兄弟都是我拉扯大的，我跟他娘一樣，我有什么不能干的？

所以滿二壯成天介不敢在馬閨女跟前照面，吃住都在大壯的屋里，鬼鬼祟祟的，如老鼠怕見貓般，一打眼瞟見媳婦的影子，就趕緊腳底板抹油，滋溜一下溜沒影了。

這樣也安生了一段日子，可畢竟不是長久之計，這樣算什么，根本就不像兩口子么。兩口子該同吃同住同勞動，晚上還得干點兩人間的小娛樂。滿二壯覺得娶了媳婦還不如沒娶媳婦，沒娶媳婦還自由自在的，這娶了媳婦，就過得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沒娶媳婦的時候還不懂男女之間的事，頂多也就是有點好奇，不是太饞，可這結了婚，剛嘗到了點甜頭，嘎巴一下，媳婦不讓近身了，光脫衣服給別人看了，自己撈不著看，就跟小孩子剛吃幾天奶，不讓吃了，那心里猴急猴急的，真的是如一口吞了二十四只小老鼠，百爪撓心啊。

滿大壯想想這樣也不行，影響到生產了，二壯成天無精打采的，紡棉花慢不說，還線頭斷的還多，織出布來又有小疙瘩。布織的少，換的地瓜干就少。地瓜干少點就少點，這倒沒什么，少吃幾口就行了，滿大壯是心疼二壯，原來滾圓的臉瘦了一圈，人也憔悴，看著比自己都老相。

得給馬閨女好好看看了，也不是沒看，先是找村里的赤腳醫生給看，赤腳醫生以前是獸醫，手藝可好，牛啊驢啊蔫了，不吃食了，他過去瞧瞧喂點藥就好了。他不僅給畜生治病，還給配種，配種是好事，畜生快樂了，也繁衍子孫。可也干劁豬騸馬的缺德事，刀片一劃，再一挑，畜生快樂的本錢就成了他晚上的下酒菜了。反正是全村乃至十里八鄉畜生的生老病死都歸他管了。

后來赤腳醫生干赤腳醫生了，不干獸醫了，因為村里需要個赤腳醫生，懂醫術的就是他一個人，上邊給他發了件白大褂，就成赤腳醫生了。他覺得這人和驢呀馬呀沒啥區別的，五臟六腑一應俱全，就是畜生的兩條前腿換成人的兩條胳膊就是了。也確實這樣，村里人還是頂信任赤腳醫生的醫術的，畢竟赤腳醫生由獸醫轉行到赤腳醫生這一行當兩年多了，竟然沒有醫死人。

赤腳醫生兩只手把馬閨女的上下唇掰開，露出煞白的牙齒和殷紅的牙齦肉，赤腳醫生加了把勁，閉合的牙齒就分開了，又露出殷紅的舌頭和口腔壁，赤腳醫生歪了歪脖子，甚至看見了掛在嗓子眼的兩個扁桃體在那個窟窿里晃蕩。

嗯，赤腳醫生嗯一聲，放開馬閨女的嘴巴，拍了拍手，仿佛是馬閨女把他的手弄臟了。他說，精神亢奮，嗯，亢奮。吃藥吧。就給了滿大壯一包藥。

滿大壯就喂馬閨女吃藥，馬閨女不吃，滿大壯就哄馬閨女吃，說乖，吃了哈，馬閨女眼淚就掉下來，就吃了。可吃了藥馬閨女還是不能見滿二壯，見了滿二壯，馬閨女還是犯瘋病，還是脫衣裳，脫完衣裳還是往街上跑，往街上跑還是滿大壯拿條被單把馬閨女裹嚴實了扛回來。滿大壯就很累。

滿大壯就用小車推馬閨女去公社醫院，公社醫院的不是赤腳醫生，是大夫，人家看病不像赤腳醫生那樣看，掰人家嘴，當牲口呢，還看牙口？公社醫院的大夫不掰人家的嘴，人家拿個竹簽子往嘴里捅，往舌頭上一壓就行了。公社醫院的大夫不僅給開了藥，還給打了針。可馬閨女還是不好，還是不能見滿二壯，見了滿二壯，馬閨女還是犯瘋病，還是脫衣裳，脫完衣裳還是往街上跑，往街上跑還是滿大壯拿條被單把馬閨女裹嚴實了扛回來。滿大壯還是很累。

馬閨女的病不見好，馬裁縫倒沒說什么，馬裁縫的老婆也沒說什么，馬裁縫的老婆十多年前就埋在塋地里了，不能說了。馬閨女的兄弟不愿意了，招呼了本家戶族十來口子人來到滿家把二壯按倒好一頓揍，锨把镢把一起往上招呼，滿大壯見了，抄起镢頭呼地一下沖了上去，到了跟前，看看這個是親戚，看看那個是親戚，下不了手，就扔了镢頭，撲在滿二壯的身上，摩挲著四肢，跟個護雛的老母雞樣捂著二壯，那些親戚打了幾下都停了手，埋怨道，他是你的兄弟，也不是你的兒，多少兄弟打破頭，沒見你那么護犢子的！大壯歪了歪腦袋說，我不僅是我兄弟的哥，還是我兄弟的娘，我就護犢子！

滿二壯挨了一頓揍，臉腫得跟個豬頭，顯得更丑了，馬閨女更是不待見他，別說看見他的影了，就是聽了他的聲，聞了他的味，都是一番好折騰。

馬閨女的病到老不好，滿二壯遭罪，滿大壯更鬧心。滿大壯尋思怎么地也得把弟媳婦的病給治好了，就收拾了一下家里的地排車，鋪了厚厚的褥子，拉著馬閨女去看病，縣醫院市醫院都看了，風里來雨里去的，不知道折騰了幾百回，中藥西藥不知道吃了多錢的，土方偏方都試了，家里存的地瓜干子眼看著見少，馬閨女的病就是不見好。馬閨女瘋倒是還瘋，可人養活得又白又胖，二嘴巴都長出來了。滿二壯就虧了，連媳婦的身子都沒沾，可自己身上的肉都跑到媳婦身上了。滿大壯更虧，比滿二壯更瘦，頭發都花白了，腰也有些羅鍋了。

這么著，過了兩年多，那一天，滿大壯一大早在門口收拾地排車，往上鋪褥子，準備拉馬閨女去看病。正在忙活，被翠花嬸遠遠地看見了，沖滿大壯直招手，滿大壯左右看看，沒人，便指了下自己的鼻子，翠花嬸不招手了，跟啄米的雞樣直點頭。滿大壯便放下手里的活，過去了。大壯覺得翠花嬸鬼鬼祟祟的樣子有點好笑，就說，翠花嬸，啥事啊？搞得那么神秘，跟地下黨似地？翠花嬸啐了大壯一口，說沒大沒小，什么地下黨？還特務呢！啊呸，你才特務呢。給你說正經事呢。你這是又拉兄媳婦去哪兒瞧病呀？

聽了這話，滿大壯的臉跟拉面樣長了，嘆了口氣，說，這不聽前街的德平大爺說白彥縣有個老中醫瞧瘋病挺拿手的，這不去看么。

翠花嬸砸吧砸吧嘴，說，白彥縣，老遠的，我當閨女的時候去過，去趟不容易。唉，是得治治，他大哥，別怨我多嘴，也不知道你信不信，不信就當我啥也沒說，要是信，就聽我咕嚕兩句，我覺得侄媳婦這病不是實病。說到這翠花嬸壓低了聲音，腦袋往滿大壯跟前湊了湊，鼻子尖都快觸到滿大壯的顴骨了，滿大壯便往后撤了撤身子。是不是沖撞哪路仙了，大仙在打她的災呀？

滿大壯聽了，愣了一下，半晌沒言語。滿大壯也不是沒動過這個心思，只是不想往這方面想，你想想，人家閨女在娘家好好的，過了門，來到婆家，就瘋了，這不是說婆家不好么，婆家有什么臟東西，給上身了。

可既然翠花嬸這么說了，也不能藏著掖著的了，便問，嬸呀，你可有么好法么？你給咱指個步。翠花嬸眉毛揚了下，又往前湊了湊，說西王莊有個神老嬤嬤，治這些神神道道的病最在行，她不像有的神老嬤嬤還得燒香磕頭跳大神什么的，她不弄那一套，她掐著指頭一算，就知道是哪里的癥候。還有的瘋了多少年的，到她跟前一站，立馬頭腦清醒了，回去再不犯了，你說神不？當然，我也就那么一說，去不去，還得你拿主意。

去，怎么不去？反正死馬當做活馬醫唄，西王莊離這也不算太遠，若是治好了，就不用費那個勁去白彥了。滿大壯對翠花嬸說。

滿大壯就用地排車拉馬閨女去西王莊。西王莊說是不遠，那是跟白彥比，去白彥得上百里路，西王莊雖說近，可怎么地也得四五十里路。路沒有好路，凈些上崗下坡山路，坑坑洼洼。走了十來里，滿大壯就累得大汗淋漓了。累還不算什么，就是天不好，剛上路的時候，天還響晴的，走到半道，竟飄飄悠悠下起雪來了。滿大壯就停了下來，抬頭看看天，覺得這雪下一陣就會住的，畢竟都三月份了，不該有大雪的，再說都走了大半截路了，掉頭回去心尤不甘。可事情不像滿大壯想的那樣，那雪不僅沒停，還越下越猛，撲撲啦啦的，葦席大的雪片子往地上鋪，一陣子功夫漫山遍野就蓋了一層白棉被了。

天越來越冷，馬閨女縮進棉被里，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還是抵御不了寒氣，凍得直發抖，牙巴殼子得得地響。滿大壯原來出了一身的汗，這么一下好了，沒汗了。身上的汗干了，衣裳上的汗卻干不了，成冰凌了，硬邦邦的，像披了副鐵甲。

雪越下越急，小半晌的工夫，雪就沒過腳脖子了，別說拉著地排車，車上還躺個百十斤的大活人，就是甩著兩個胳膊空身走，光是鞋上沾的兩坨雪，墜得人也是邁不動腿拖不動胯的。

眼見得前邊是個陡坡了，滿大壯停下來歇了口氣，把鞋子上的冰坨子在車把上磕掉了，喘了會氣，呸呸往手心吐點吐沫，一咬牙一跺腳，開始沖坡。滿大壯使的勁不小，可施展在這粉嫩的棉花糖般雪面子上，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吭哧吭哧往上爬到半坡，就挪不動身了。滿大壯把腿蹬直了，腰弓成個馬蝦，脖頸子上的青筋漲得跟得了腹絞痛的蚯蚓樣，扭成了九曲十八彎。

車子好似有千斤重，拼命地往下墜，滿大壯的腿有些抖，可也拼命地撐著，僵持著，較量著，漫天的雪花覆蓋了滿大壯，他的腦袋、肩膀、眉毛和鼻子，渾身上下以及地排車、車上的被子和蜷在被子里的馬閨女都成了白色，仿佛一件冰雪雕塑。

雪片啪啪地拍打著雕塑，雕塑默默地忍受著。轟的一下，堅忍的雕塑被摧垮了，轟然倒塌。滿大壯腳下一滑，膝蓋彎了下去，撲通跪在雪地上。地排車歡快地向坡底奔去，滿大壯慌了，趕忙爬起來，連滾帶爬地去追地排車。還好，厚厚的積雪阻擋了地排車下滑的速度，車快到坡底下時，滿大壯攆了上來，一下子抓住車把，車拖著滿大壯滑行了一段距離，才緩緩停了下來。

滿大壯望了望地排車上的馬閨女，竟然鉆在被窩里睡得很安穩，好似這漫天的雪和剛才的險情絲毫沒有驚擾她，便吁了口氣，他給馬閨女掖了掖被角，把車襻重又搭在肩背上，往坡上爬。坡路被剛才折騰那么一下，變得溜滑了，腳更踏不實了，進一步得退兩步。

天越來越冷了，雪花打在臉上竟比刀割的還疼，滿大壯的手快麻木了，他灰心了，把車放在了坡底，坐在車把上喘粗氣。

坐了一會，滿大壯又站了起來，他知道坐在這兒會給凍死的，爬爬坡還能有點熱乎氣。便又拉起了車，往上爬。

娘！

滿大壯聽年后邊有人喊，還是喊娘，嚇了一跳。便慌得回頭，見是馬閨女坐了起來，側著身子望著他。滿大壯心想糟了，又犯病了，要不怎么管我叫娘呢。

這么正想著，馬閨女又叫上了，娘！娘，咱回去吧。

滿大壯便胡亂應著，說，好，回，咱回去，你躺好了，鉆被窩里吧，別凍壞了。

哥，我知道你是我哥，可我就想叫你娘，我也不知道怎么地，我就覺得你跟我娘樣。哥，我沒病，我是裝的病，我就是不想跟二壯過，我嫌活他，嫌他長得丑，嫌他的哮喘。大哥，回去吧，我以后不嫌了，回去吧，我跟他好好過日子。說著馬閨女嗚嗚地哭起來。

滿大壯的眼睛也濕了，他在車前邊默默地站了一會，說，好的，沒病就好，好，我知道了，那咱就回去。說完，滿大壯把車頭掉回來，往來時的路返。

雪緩緩地停了，太陽竟然很突兀地穿過云層露出臉來，射萬道火箭，落在皚皚的雪上，映出煞白的光，滿大壯也被溫柔的光輝撫摸著，心里感覺暖洋洋的。

滿大壯就想，翠花嬸介紹的神老嬤嬤還真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