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儒林趣事,可做茶余飯后之談資。故事發生在上個世紀末至這個世紀初,地點是門蟲出版社和它周遭的出版大院。假語村言,真事隱去,勿要對號入座,可免自尋煩惱,倘能博君一粲,在下亦已足矣。
處理品
方向明生于一九六零年。他的童年是在饑寒交迫中度過的。當年,一個月半斤肉,二十來斤米,餓不死,也吃不飽。他十一二歲的時候,一天放學回家,肚子餓極,看見母親買的一塊金黃色的香皂——他家頭一回買這玩藝兒,他也是頭一回看到這東東——以為是可以吃的什么餅,抓起來就咬了一口,嚼了幾下,是一股難以描述的怪味,趕忙往外“呸”,可是,香皂粘在牙齒上,滿嘴泡沫,他弓成蝦米,想吐,肚子里卻沒有東西可吐。他被折騰得臉發青,發白。他說,成年以后,一想到這事,就反胃,就想吐。
因了童年的艱辛,工作以后,他養成了節儉的習慣,買東西,多買處理品,或是買降價的。
有一回,妻子和他一起逛街,為他買了一件還算有名氣的全棉襯衫,一百八十元。他從來沒有買過這么高檔的襯衫,沒舍得穿,放在柜子里,一晃就是半年。
一天,路過那家商場,看見門口貼出了大拍賣之類的告示,他擠進去看看。不看還罷,一看心里不平衡了。他那件還沒舍得穿的一百八十元錢的全棉襯衫,已經降價到每件八十元!這損失太大了。他直后悔,要是現在買多好!其實,要不是和妻子一起逛街,當初這襯衫就是賣八十元,他也未必會買。他小時候受過“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教育,衣服不穿爛了,是不會扔的。
他走出商場,像是丟了一百元錢一樣,悶悶不樂,剛剛開了車鎖,突然靈機一動,又鎖上,再擠進商場,用一百六十元買了兩件當初那品牌的襯衫,當然,顏色是不一樣的。他在心里算了算,一百八十加一百六十,是三百四十元,除以三,是一百一十三元,一件一百一十三元,還算不虧。這么一想,他頓時開心起來,哼著《沙家浜》中胡司令的小調“想當初,老子的隊伍在開仗……”騎著破自行車,回家了。
妻子也沒多說什么,調侃道:“你這叫補平。看來你有炒股的頭腦。有沒有想著去炒股呢?”當年,妻子還是股民,所以用炒股的眼光看問題。方向明笑笑“我怎么會是炒股的料,我不過是挽回一點損失罷了。”
方向明愛買書。他這一生,花錢最多的就在買書上。這幾年,書時不時降價,也常搞得他不爽。比如,一本書他按定價買,過了不久,卻打七折,他不是吃虧了嗎?有的甚至打五折、三折,還有打一折的!太不可思議了。一九八一年版的《魯迅全集》,早一些時候出的,一套是兩百多元,重印的,就漲到五百多元。有一陣子,書店里既有兩百多元的,也有五百多元的,他雖然已經有《魯迅全集》了,還是買了三套便宜的,送給有同好者。他既為自己合算了九百元而快活,也為能把好書送給朋友而開心。錢鐘書的《寫在人生的邊上》,打一折賣,他一口氣買了二十本,送這個人送那個人,像是送錢一樣,也不管人家喜歡不喜歡。
方向明是一個飯桶。家里的剩飯剩菜,他都要裝進肚里。在外面吃飯,他要求大家把飯菜吃完。飯局快結束的時候,他總要為食客分點吃食,請求大家不要浪費。酒也是這樣,務必要喝完。他有一名言,叫“寧可喝醉,絕不浪費”。
有一回,他兒子感冒了,開了中藥,因為藥太苦,兒子不吃,怎么哄騙也不行,不吃就是不吃。方向明犯愁了,這藥看了二十來塊錢,怎么能不吃呢?怎么這樣浪費呢?這么想著想著,他就覺得自己的喉嚨仿佛也有一點疼,嘴似乎也有一些苦,對呀,自己可能也要感冒了,而且自己的感冒剛剛有了端倪,還不需要那么生猛的藥,小孩的藥量小,正好正好,于是,他就把兒子的藥一口喝下。說來也怪,把兒子的藥喝完后,他的喉嚨也不疼了,嘴也不苦了,心情還特別愉快,好爽的感覺。
在辦公室,他也厲行節約。大廳里,沒有客人時,他要求把燈關了;退回來的書刊,他要求要及時贈送給學校,不要論斤賣掉;打印用紙,一律用清樣的背面……有人說,你又不是第一把手,管這干什么?又不是你家的企業,為什么要像資本家一樣摳?他不管,還是這樣干,久而久之,大家也就習慣了。
不過,最近有一種新的說法,說是用清樣紙的背面來打印,打印機很容易損壞,實際上是一種更大的浪費。
方向明就是這樣,是一個過時的過氣的人物。大約,過不多久,他自己也會變成舊商品,被打折處理掉的。
恩愛夫妻
費清正與董妮娜,一是烈火一是干柴,經人介紹認識,相見恨晚,戀愛不過三月,就要直奔主題。
他倆情投意合,形影不離,遇事最有商量,琢磨來琢磨去,琢磨得愛情忒甜蜜。籌辦婚事時,為買一盞臺燈,貨比十家,樂此不疲,最后,夫妻終于敲定了一臺,便宜了八角八分。擺在床頭,窗外月朦朧,窗內燈朦朧,情境柔和,佛眼對笑,妻說:“關了燈吧,浪費電。”夫亦有同感:“嗯,是得節省一點。”
“咔嚓”一聲,進入化境,無限風光盡在暗處——他們是天生的一對,都是省油的燈。
結婚當天,同事朋友來鬧新房。董妮娜花枝招展,艷麗過人,臉綻桃花,眼瞇成線,笑立門口,招呼親朋。朋友老王來了,她朝屋內喊:“阿正,老王來了,分糖分糖。”只聽費清正應道:“好咧!”接著就是掏鑰匙的“沙沙”聲,接著便是開鎖的“咔嚓”聲。費清正從抽屜中取出了糖,把老王讓進新房,將一把糖往老王手中一塞,“吃糖吃糖”,不多不少,塞了八粒糖。過了一會兒,同事小李來了,她朝屋內喊:“阿正,小李來了,分糖分糖。”費清正又應道“好咧!”接著又是掏鑰匙的“沙沙”聲,又是開鎖的“咔嚓”聲。費清正把小李讓進新房,將一把糖往小李手中一塞“吃糖吃糖!”不多不少,八個!新婚之夜,開開鎖鎖,反反復復,夫妻倆快活極了。
戀愛是熱烈,蜜月是熱烈的極點。熱烈過后,日趨平淡,平淡以后始生齟齬。居家過日子,磕磕碰碰,是所難免的。
一天,費清正說早飯過后喝牛奶最好,董妮娜則認為十點鐘喝更好。費說,早飯后便喝,牛奶和稀飯攪在一起,肚子不容易餓,從上午到中午肚內都有牛奶分子,益于身體健康。董說,十點鐘喝牛奶,牛奶一下子被胃吸收,不會和稀飯一起排出,既增加了后勁,又提高了吸收率,午飯也少吃了,又可以省一點,他們各執己見,互不讓步,于是紛爭驟起,你罵一句,我回一句,唇槍舌劍,論戰升級為謾罵。夫妻一罵起來,舌頭就縮短,講話也結巴,雖董、費都是編輯,此時也斯文掃地,費清正喝道“你太放肆了!”隨即抓起鬧鐘就要砸董妮娜。可是,鬧鐘剛剛舉過頭,抬眼一看,心想,上百塊的錢呀,當即放下。他轉過身,舉起水壺,剛剛舉到一尺高,又想,也要二三十塊哪,心緒悠了下來,又放回了原位。然而,他也不能失了面子,沒了男子漢的氣派,他又抓起了茶杯(這是裝廣告顏料的玻璃瓶),這回是真的要砸了。可是,峰回路轉,董妮娜看他發火的滑稽樣子,一驚一乍之后,見他要砸的不過是破廣告瓶,竟破啼為笑。
“別糟蹋東西啦……”她不無嬌嗔地說。
“嘿嘿……”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三砸無成,意氣全消,他傻笑著放下杯子,夫妻握手言和,相擁而樂,曾是電閃雷鳴,轉眼多云轉晴。
費、董意氣相投,最是恩愛,羨慕煞人。
面試
這是門蟲出版社第五次招聘大學生,筆試已完,接著是面試。
歷史編輯室要招聘的史登子剛剛面試完出去,門蟲出版社人才辦的幾個人對其品頭論足。有的說好,有的說不夠好,反正大家都要議論一番,然后才打分,各打各的分。不過,歷史編輯室主任的意見是比較重要的。人是他要的,他滿意才行,所以,大家一般會比較尊重他的意見。他滿意了,就把分打高一點,他不滿意,就把分打低一些。其他編輯室要的人,評委們也多是遵守這一游戲規則。
歷史室主任、三十五六歲的齊大任“呃哼呃哼”兩聲,像老先生一樣黯啞著聲調說:“史登子是北大的,北大本來是很好的。可是,思想會不會太活躍?我聽說,其他出版社的北大學生都不太聽話,往往我行我素。史登子剛才說,他最欣賞陳寅恪(他念成ke)的獨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他似乎是一個自由主義者。我現在很害怕自由主義者,且不說我們社的黨性要求,整天遲到早退,誰受得了呢?而且,他還不是黨員……”說到這,他掏出煙,分給幾個有抽煙的人,并一一為他們點上,最后才自己點煙。他若有所思,顯然,他還有話要說。
期刊編輯部主編方向明不抽煙。在他們忙著分煙點煙的過程中,他的思想也在滑溜溜地打轉。他想,齊大任雖然不老,比他還小好幾歲,卻裝作很滄桑,哼,這小子裝神弄鬼,在玩深沉。他甚至把“自由之思想”的“自由”與“自由散漫”的“自由”混為一談,一鍋煮了。關于黨員,方向明與他的見解也大相徑庭。方向明心中有一桿秤,他認為,現在的學生大多不可能有遠大的共產主義信仰。學生時代應是最為單純,最沒有功利色彩的。學生時期就能入黨的,多是投機鉆營之徒。他帶著有色眼鏡看人,往往給學生黨員打的分還不如非黨員。他曾經把這一想法坦率地對社長伍家齊說過,社長說:“這有一定的道理,所以,我對我女兒說,你如果沒有信仰,就不要入黨。但是,也不能一概而論,我們社早幾年來的學生黨員有的就很好。你這個觀點,放在心里可以,不要到處宣揚。”
方向明正想著這些,齊大任沙啞的聲音又開始發表深沉的見解了:“大家看看下一個,是女的,叫韓素潔,她在中學的時候就入了黨了。清華的,我覺得清華的背景比北大的要好,更務實。”他文不對題又自作聰明地聯想道:“現在中央常委,大多是清華出來的。”方向明聽到這,差點笑出聲來,本來想調侃一下,說“我們現在要招聘一個未來的中央常委了”,但看看周圍,大家都被齊大任一臉莊容所感染,空氣仿佛凝固,氣氛已經變得很嚴肅,他終于還是忍住了。
韓素潔進來了。此女和她的名字還真有點相像。一身黑衣,內穿白襯衫,一條白手帕把頭發扎成一束。素素的,非常高潔的樣子。
她抽到這樣一個題目——
現在,市面流行這樣的出版物《豐乳肥臀》、《有了快感你就喊》、《天亮以后說分手》、《天不亮就分手》……有人說,這是對青少年的毒害,此類出版物應予取締;也有人說,不能簡單化處理,而應該將出版物分等級,有的圖書要標明“未成年人不宜”。對此,你持何看法,請闡述理由。
看完這不倫不類的題目,韓素潔捏著腔,柔聲道:“哎呀,我怎么會抽到這樣的題目。看了這些文字,我的心跳都加快了,我感到臉紅。”這是她的開場白,接著,她低了頭,像電影里演的(或者說像演電影)一樣搓著衣角,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后開始闡述她的觀點。
她說了些什么呢?方向明沒注意聽。他當時盯著她還算漂亮的臉,在研究她的臉到底有沒有紅了。她的臉太白了,是那種薛寶釵式的細瓷般冷白,他怎么看,就是看不到她臉上有一絲羞紅。方向明用蔣介石的話在心里罵道“娘希匹,活脫脫一個騙子!”他想,現在大學宿舍不乏群居現象(甲乙各帶自己的對象,在彼此的蚊帳內,各忙各的活),大學的某處,還放著自動機器,可以隨意取避孕套……看了這樣幾行字,她還會感到臉紅!莫非她是外星人?
她回答完了,回答了什么,方向明全然不知。他不聽,也不想聽。他的思想在跑野馬。
接著是提問。
齊大任問:“你清華畢業,在北京不是很容易找到工作嗎?為什么要回到我們省?”
韓素潔答“北京是有很多家單位要我的,有的還是很好的中央直屬單位。可是,父母養育我不容易。我打算工作幾年,買了房子,把爸媽接到省城來,好好孝順他們。”她介紹說,他父母在這個省的北部,北部地區比較貧窮。
齊大任問的其他問題,韓素潔也對答如流。他倆一唱一和,好像是一出經過編排的戲。
真是天生的一對。方向明心想,人以類聚,這句話怎么說得這么精確?!
接著還有幾個人提問。罷了,她出去了,出去前向評委們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這是這回所有應聘大學生中,鞠得最有深度的一個躬。
再接著是議論。還是一樣的,有說好的,有說不怎么好的。說好的說她單純,孝順,是乖乖女。說不好的,也還是無關痛癢的一些話。
方向明忍不住,還是把他的心里話說出來了,說她矯情。他不相信時下清華會出產這樣的村姑。
齊大任批駁了他的觀點:“話也不能這么說,應該相信絕大部分的大學生是好的,是純潔的。何況,她在中學的時候就入了黨。”
方向明不服氣,帶著個人化色彩說:“她如果出身豪門,可能是薛寶釵;如果出身貧寒,大約是襲人。”
齊大任也不客氣:“這是招聘人才,不是談文學。”
此事與方向明無涉,又不是他要用的人,所以,他也不再說什么了。
韓素潔考試成績好,胸前有名牌商標,自然是被人用了。
招聘會過了三五天,方向明帶兒子去吃小肥羊。巧了,他進去時,正看見韓素潔穿著花蝴蝶一樣,雙手勾著一個男生的右手彎,撒著嬌,說著嗲話,走了出去。
她沒看到方向明,看到也未必會認得。方向明沒有驚詫之色,倒有一點得意之態,自語道:“灑家閱人多矣。”喜滋滋地和兒子一起涮羊肉去了。
有一回,方向明和社里一伙年輕人一起喝酒,半醉不醉時,年輕人盛贊韓素潔,說她的嘴最甜,碰到人,五六米之外臉上就堆著笑,是新來的大學生中最可人的一個,人緣最好。
方向明心想,壞了,齊大任或別的什么人肯定把他在招聘會上說的話,搬給韓素潔了。韓素潔到社里以后,碰到方向明,臉上總是素素的,視若路人,從不打招呼。本來,方向明也沒把她當回事,也沒多想。今天知道了她對人這么甜,聯想到她對自己的態度,他終于又悟出了什么。心里嘀咕,沒想到她成了同事,她還沒成為同事,自己就得罪她了。唉,怎么這么短視呢?
他是多慮了。不久,方向明被提為副社長、副總編,韓素潔的臉再也不是素素的了,不要講五六米,大約十米之外,她的臉上就綻開著冷白的熱情的桃花,迎著方向明甜甜地很自然地笑著。這是后話,按下不表。
拆墻記
門蟲出版社在出版大樓之外有一棟九層樓的房子。這是居民用的那種套房,每層四套房子,每套都是四房一廳的。這房子有兩個樓梯,右邊的樓梯通右邊兩套房子,左邊的樓梯通左邊的兩套房子。社辦期刊等部門沒有在社本部辦公,就在這座大樓的第八層的左邊,用了兩套房子。最近,門蟲出版社新辦了一本雜志,增加了一個期刊發行部,成立了期刊中心。人多了,社里決定把八層整層都給他們,因此,另外兩套房子要裝修。
房子裝修好了。左邊兩套房子和右邊兩套房子的當中有一堵墻,這墻要不要拆掉呢?老刊物的執行主編叫呂委青,他來問分管期刊工作的副社長兼主編方向明。
“這墻怎么辦?要不要拆?”呂委青問。
“你說呢?”方向明有點煩,心里想,什么鳥事都來找,這不該我管的事,你們愛怎么著就怎么著。
“我覺得不要拆掉比較好。”呂委青陳述理由道,“拆了,那么大的廳,很不習慣;廳的兩邊都可以開門,很不安全;夏天,廳里要用那么大的空調,浪費電;這么多人辦公,太吵……我認為,只要開一扇小門就可以了,這樣,墻的旁邊還可以堆不少雜志……你看呢?”
方向明白認為是一個外圓內方的人,這時,他說了一句很圓的話“任何事情都是有利有弊的。”就不再吭聲了。呂委青還坐在他對面,想等他明確表態。方向明心里還在犯嘀咕:什么鳥事都找我,我偏不管。于是,不情愿地從心底調動一些人為的笑,張著佛眼看著呂委青,不說話就是不說話。
呂委青走了,走到門口也嘀咕一句:“任何事情都是有利有弊的……”說罷,還干笑一聲。
此事晾在一邊。過了三五天,社長伍家齊到期刊中心看看。他也“視察”了新裝修的辦公樓。呂委青又對他說起了要不要拆墻的事,并再次闡述了不拆的好處。伍社長哼哼哈哈,邊聽邊“哦哦……”仿佛有點一下頭,也不知道是說行還是說不行。他聽人說話的時候是經常在點頭的,這與其說是他表示同意,不如說他在認真聽你說話。方副社長是了解伍社長的,心想:這樣的事還要找社長嗎?你拆是對的,不拆也是對的。
這期間,方向明出了一趟差,一個星期后回來,呂委青向他匯報的第一件事,便是墻要不要拆的問題,并說,編輯部大多數人認為不要拆(一般說來,他的觀點,他就說是編輯部大多數人的觀點了,領導嘛,總是代表群眾的)。方向明在心里罵道:我操,一堵墻折騰得這么久,干什么鳥!便沒好氣地說:“你的態度怎么樣?要我做什么?”他希望方副社長給嚴明副社長打電話,墻不要拆。
方向明只是覺得這事要趕快了結了,也不多想,也不多說什么,當著呂委青的面拿起電話就打:“老嚴,關于拆墻的事,小呂告訴我,編輯部這里大多數人認為做一個小門好……”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第二把手嚴副社長就很不耐煩地說“這事決定權不在編輯部。再說,他陳述的理由也站不住腳。打通了,兩個廳寬敞明亮,這才有氣派,才像一個單位;安全問題不在于有幾個門,總部這邊門還少嗎?在于怎么管理;至于空調用電問題,這不是一個家庭啊,同志!人多會吵,那總部這邊人最多,就不能辦公了?雜志堆在墻邊,這本來就不行,怎么能亂堆啊,辦公室要像個辦公室。而且,這是社里定的事,他們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說呢?”嚴副社長是老資格的正處級的副社長,他把資歷很淺的方副社長教訓了一頓。
方向明心想,這幾條理由又不是我說的,怎么沖著我來呢?他說“我出差剛剛回來,不知道這是社里定的事,既然社里定了,那就按社里的意見辦。”
放下電話,他把嚴副社長的意見對呂委青說了。呂委青鐵青著臉出去了。方向明心情不爽,逛書店去了。
放下電話,嚴副社長覺得用這樣的口氣對方副社長說話,似有不妥,很快跑到期刊中心,想對方向明說明一番。方向明不在。他留下話說:“裝修雖然是他手上搞的,但他不管辦公室。墻拆不拆屬行政范圍的事,由管辦公室的湯根本副社長來定吧。”
方向明回來,呂委青向他轉達了嚴副社長的意思。方向明冷冷地看著他,什么也不說。呂委青說:“那天伍社長過來,是同意不拆墻的。”方副社長本來想說,哪里有同意?不是不置可否嗎?但又一想,這樣的破事,讓他們折騰去吧。呂委青又說:“我已經打電話對湯副社長說了,伍社長是不同意拆墻的。”方向明想,這小子為這堵墻真是不屈不撓,他犯了兩大忌了,一是有關領導已經定的事,他又窮折騰;二是搬出正的來壓副的,況且正的也沒有明確表態。
又過了一個星期,這堵墻還沒有拆掉。
這一天,辦公室陶宣灼主任打電話給方副社長,說墻的事。方向明不等他說明,就打斷他的話說:“行政事務與我無關,你找分管領導吧。”陶主任說:“是這樣的,嚴副社長本來負責裝修,拆墻的事意見不統一,他就說湯副社長管辦公室,應該由他來定。湯副社長聽呂委青說伍社長同意拆墻,去問伍社長,伍社長說,沒有呀,這事你們該怎么定就怎么定吧。湯副社長認為,這事前面有兩個領導表了態,所以,他不好表態,不想管。可是,工程拖在這里,施工方有意見,總不能老拖著吧。我去問了伍社長,伍社長最后說:期刊是方副社長管的,就由他來定吧。所以,這事要由您來定了。”
方向明心想,期刊固然是我管,可是行政事務怎么也由我來管了?如果是這樣,那期刊方面的財務也是我管?期刊的紙張也要我來采購?豈有此理!關鍵的問題在于,前面有兩個領導有了所謂不同的表態。他問“老伍是這么說的嗎?”陶主任說:“是的。不過,你不要急,考慮幾天再定。”方向明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蔣介石常用的話“娘希匹”,嘴上說:“不用考慮,我現在就定了,這堵墻立即拆了。”陶主任說:“你們小呂反映很強烈,要不要做一下思想工作?您過兩天再定可以呀。”方向明說“不要過兩天,如果有人要問,叫他找我,就說是我定的。”陶主任說:“那好吧。”
這墻終于拆掉了,也沒有一個人找過方向明。
過了幾天,伍社長又來期刊中心,他在拆掉墻的地方走過來,又走過去,若有所思,臉上沒有表情,好像有點微笑,又仿佛沒有微笑。原先,方向明和呂委青都陪著他,當他將要走到拆墻的地方時,呂委青縮回自己的辦公室。方向明還是陪著伍社長,伍社長在墻的遺址上走了幾個來回,一句評論也沒有,方向明也一句話都不說。
方向明對新任期刊發行部主任潘從宏說起拆墻的事,潘從宏說“要是我能做主,我就把所有的墻都拆了,在一整個大廳里辦公,這樣誰也別想偷懶。”
方向明笑笑,對他說“你也太資本主義了。我們是共產黨的出版社,不是資本家的出版社。”
潘從宏“嘿嘿”一笑,說:“那是那是。”
協議書
這一天,門蟲出版社辦公室臨時通知召開一個社委會。社委會由社長和副社長組成,共五人。辦公室主任負責會議記錄。
人齊了,社長伍家齊一臉莊容,嚴肅地說:“我們社出了一件大事,今天要專題討論。看來,政治思想工作不抓不行,道德品質教育不抓不行。”邊說,邊從文件夾取出一張紙,給第二把手、分管行政工作的嚴明副社長看。伍社長是老社長,當社長前當過人民公社社長,熟悉官場規則,文件先傳給誰,叫誰先表態,他是嚴格按規矩辦的。
嚴副社長五十多歲,天天皺著眉頭,不茍言笑,他神情嚴肅地看那一片紙。其他幾位副社長都感受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到底出什么事?會不會是什么人告狀,上頭批下來,又要查賬什么的?還是出的什么書違反了x項基本原則,又要挨赳?大家默不作聲,靜靜等待著傳閱。
嚴副社長讀完了,問“這是哪里來的?”
伍社長說:“昨天下午,辦公室從打印機上拿到的。”哦,原來是這樣。門蟲出版社一個樓層只有一臺激光打印機,要打什么文檔,都要從這臺機器上出來,這樣可以有效防止有人用公家的紙張、油墨打印個人的東東。可是,有的時候電腦死機,或者突然斷電,但文檔已經進入了打印程序,有的不懂或不太懂電腦的人,就把文檔留在打印機中,過一會兒,電腦和打印機都恢復正常了,他的文檔又被打了出來,這文檔就被辦公室收了。現在這份文檔是不是屬于這種情況?
第三把手四十出頭,是個女的最為年輕的副社長,叫常娥,有人稱之為“美女社長”。因為年輕,所以也特別有好奇心,她從嚴副社長手上要過那片紙,三下兩下就看完了,用十分驚詫的口氣說:“哎呀,怎么會有這樣的事!真是的,暈死,怎么會有這樣的事!”第五把手,從部隊轉業、分管辦公和黨務的湯根本副社長坐在她對面,她順手就把文檔扔給他。湯副社長把文檔傳給了坐在他邊上的第四把手方向明副社長,說:“還是方副社長先看。”
方向明看了,原來是一份協議書,內容是這樣的:
協議書
甲方身份證號碼:
乙方別名身份證號碼:
為了妥善解決甲乙雙方感情糾葛和所生小孩的撫養問題,雙方協商同意訂立協議如下:
1 甲方同意一次性付給乙方人民幣
元,作為甲乙雙方所生一個孩子(于二零零二年四月十日出生)的撫養費。今后小孩由乙方直接撫養,有關孩子成長的一切事務均由乙方承擔,與甲方無關。
2 乙方從收到撫養費之日起,自動與甲方脫離一切感情關系,不得以任何借口干擾甲方的家庭生活。如有違約,乙方無條件退還甲方所支付的所有撫養費。
3 本協議一式兩份,雙方信守協議,不得反悔,特立此據為憑。
甲方見證人簽名手印:
甲方簽名手印:
乙方見證人簽名手印:
乙方簽名手印:
年月日
方向明四十五歲,一腳踩著中年的門檻,一腳踩著老年的門檻。他看完文檔,心下嘀咕,我還以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哩,原來就是這破事。他把文檔扔給湯副社長,怪笑道:“就這事呀,這年頭,這樣的事不能管,也管不了,隨他去吧。”他這一說,伍社長可不高興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誰都不說話了。
湯副社長看完,一句話也不說,又把文檔還給了伍社長。伍社長似乎又在看這份協議書,字斟句酌,用很緩慢但又是十分沉重的語調說:“現在社會上找情人,包二奶,很多人盲目追求資產階級生活方式,是腐敗和墮落的表現。作為我們省最大的出版社,肩負著傳播精神文明的重任,應該是精神文明的窗口。可是,現在卻出現了這樣的事情!我認為,我們應該抓住這件事,在全社進行一次教育,讓大家潔身自好,好自為之。”
方向明仍是用不以為然的口氣說“可是,你知道是誰干的?誰會認賬?”
是啊,會是誰干的呢?大家都在腦子里“過電影”,想著門蟲出版社誰有這么大的膽子。
常副社長又把協議書拿去看了,看后說:“這個家伙非常可惡。你看他,連小孩也不認了,孩子畢竟是他的親骨肉呀。要找出是誰,是要好好懲罰懲罰。”
嚴副社長也對協議書進行了一番再研究,得出結論說“這個孩子應該是女孩,要是男孩,這個男人也許會要的,也許就不會有這份協議書了。”
湯副社長再讀一遍說“要查出是誰,也好辦,生小孩的時間是二零零二年四月十日,我們只要查一下考勤表,看這前后有誰經常請假、經常遲到,就能查到。”
常副社長接過話說:“那可不一定,他是一個狠心的男人,他連孩子都不要了,她生小孩,他會去管她?好狠心的男人。”
方副社長對常副社長開玩笑說“世上的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你回家可要看好他呀。”
常副社長說:“看好他不如提高自己,我原來每周去一次美容院,現在看來每周要去兩次三次了。”
方副社長說:“聽說羊胎素養顏效果很好。”
常副社長淡淡道:“我天天吃。”
伍社長見話題扯遠了,立即回收,說:“我們還是討論討論看,這件事應該怎么處理。”
這樣,方副社長只好把這“文件”再學習一遍,他也有了新發現,說“也許,這不是我們社的人干的事。可能是我們社的人替朋友或者親戚擺平。這沒有法律效力,是非法協議。他無論如何是無法與孩子脫離關系的;他本身犯了重婚罪,如果這女人再來找他,或者跟他打官司,法院是不會承認這樣的協議的。我們的編輯不會這么沒素質,多少都有點法律常識,不會去訂這樣的協議。”
常副社長說:“這個女的,估計也沒有什么文化,要有文化她會這樣?這么好打發?這個男人,還說什么‘不得以任何借口干擾甲方的家庭生活’,要是厲害的女人,就逼著他離婚,哪有這么便宜,幾個臭錢就想擺平,哼。”
湯副社長說:“咦,這不是又有線索了嗎,這句‘不得以任何借口干擾甲方的家庭生活’,說明已經干擾了甲方的家庭生活,前一段時間誰家里夫妻老吵架的?這不是有線索了嗎?”
嚴副社長說“那可不能這么說,夫妻吵架的人多哩,你知道他們吵什么?為什么吵?”
方副社長又搗亂了“我看,這事搞不好是伍社長干的。”這么一說,大家都“哈哈”大笑。伍社長也笑了:“他媽的,你胡扯什么呀。”
這時,會議的氣氛已經變得輕松。方副社長說:“你不是說,如果找一個二房,能為你生個兒子,你也干嗎?”
常副社長說:“對呀對呀,肯定是老伍干的。”
伍社長哈哈道“要生一個男的,倒也值得。你們不是說是女的嗎?”
伍社長的太太生一個女兒。當年,他母親打長途電話問他生男孩還是生女孩,他氣呼呼地說:“生了一個孩子!”他母親說:“不生孩子還生怪物?我是問生男孩還是女孩。”他不回答,把電話扔了。那時候還可以生兩個,他太太不愿意再生,所以,他常開玩笑說:“我再娶一房,生個兒子!”因為有這段人人知曉的往事,所以方副社長開了他這個玩笑。
討論的結果,大家偏向認為這事不會發生在門蟲出版社,至多是出版社職工的親戚或朋友干的事,所以不必太認真。
伍社長總結說:“雖然可以基本上認定不是我們社職工干的事,但是,第一,全社大會可以不開了,但要開一個總支擴大會,在黨員中進行一次教育,還要把這協議書貼在告示牌上,讓大家都知道。不是我們的事,不等于我們就不要提高警惕,不等于就不要進行教育。第二,辦公室要把好關,管好打印機,像這樣的私人的東西,怎么又拿到單位來打?要教育大家不要沾公家的便宜。”
以上談話,辦公室陶宣灼主任一一記在會議記錄本上。
最后,伍社長問嚴副社長:“你還有事嗎?”嚴副社長說“沒有。”伍社長問常副社長“你有事嗎?”常副社長說:“哦,好像有什么事……我一時想不起來了,以后再說吧。”伍社長問方副社長:“你有事嗎?”方副社長搖搖頭,并且已經收拾好筆記本之類,站起來準備走了。伍社長問湯副社長:“你有事嗎?”湯副社長說:“我明天就召集總支擴大會,下午就把這協議書貼在告示牌上。”伍社長看看表說“時間過得好快,十一點半了。那好,散會。”
此后88天,協議書成為門蟲出版社茶余飯后議論的中心話題,職工們對每一個可疑對象進行分析,其中,有8個人成了重點懷疑對象。88天后,大家得出了一致的結論:如此色膽包天的人,在門蟲出版社還沒有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