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即景
我喜歡坐公交甚于坐面的。這并非我有自虐傾向,也不是什么“與民同樂”。因為我是一個正常人,我對舒適并不反感;同時我也從不具備某種官階,談不上與民同樂。除了價格便宜,也許我更喜歡的是坐在公交車上的感覺。我覺得,公交車上不斷展開的社會場景,就是一個城市的不同剖面。
除了特別擁擠(例如春節)和特別空蕩(比如夜行車),一般情況下,公交車總是豐富有趣,這都是來自城市不同區位的乘客帶來的。公交上交織著他們的人生時段。
早晚時刻,一些學生在上學或放學時間,是公交的主要乘客。他們背著書包,嘰嘰喳喳地布滿整個車廂。他們像一些在城市里遷徙的鳥群一樣,從學校到家或者從家到學校,每天如是。雁過留影,人過留痕,時間長了,他們會在公交上留下一些什么。我在座椅背面就發現過他們的即興之作。大多是用涂改液寫的,圓頭、自亮。一次寫的是:某某,你已經哭了N次,不許哭了,再哭影子會濕的一一瞧,多有詩意!另一句寫的是:某某,我愛你,就像大米愛大米——不知是什么意思?還有一句是,某某是豬,和某某玩的是豬下水!不管低俗高雅,你認不認可,這都是民間草根文化的一部分。
每天早晨和我同坐一車的,有不少是到某大市場經商的女性,從她們說話的口氣,可以聽出其中有一些是小店主,而更多的是營業員。她們大多是中年婦女,從不同的站臺上車,見面后總是親熱地打招呼,然后家里家外地聊個沒完,絕無同行是冤家的意思。但話題往往總是歸結到生意、顧客上來。一次,有位女人說,她星期天做了一萬多元的生意,星期一五千多,可是接下去兩天一筆生意也沒做成;晚上回家睡不安,夜里冒虛汗一一這人大約是小老板。另一次,一位女性在手機里婉拒一個人去店里看她。那人似乎是她在生意場上認識的,對她起了業務之外的心意。而她不好完全回絕這個主顧,但又絕不想給他粘乎的機會。于是她在手機里一邊禮節性地笑,一邊說:不行,不要來喔,到時別怪我不認識你。
還有個很有幾分俠義色彩的女孩子一上車就打手機,勸一個男孩子和女友和好。她對男孩子說,你的女友說你心里沒有她,你和別人好上了一一這個世界男人都壞。我聽不清那個男孩子怎么樣辯解。后來她在手機里喊:你是大男人,你就痛快點,痛快點,給個明白話,你到底還想不想和她好?一一可以看出她對一對情感上鬧別扭的男女的快刀斬亂麻精神。
在公交穿越城市的過程中,有時會遇到來自山南海北、向人說道喜事奇事怪事巧事悲事的人,他們說得眉飛色舞,有聲有色。例如一場貓蛇斗,貓蹦高蹦低,蛇扭來扭去,雞在旁邊看熱鬧,最后不分高下。一場牌局,“天和直叫還帶四杠”,但那個開了如此大牌的老漢當場去了天國。人生喜悲連得這么近,簡直像是孿生兄弟啦。
還有小偷,不定期地也會在公交上出現。他們年紀在二三十歲,目光“賊亮”,面有菜色——我還是相信饑寒起盜心這句古語。據我的觀察:這些人大約三四人一伙,在乘客較多的時候上車。開始,你不大看得出他的職業屬性。他們上了車,有坐位不坐,衣服敞開,在某個人前后左右包夾著,形成一種局部的擁擠。他們多半就是小偷了。
有時,滿車乘客都很安靜,耳中聽到的只是公交車行駛中的轟隆聲。又有時,兩位故人在公交車久別重逢,于是語聲喧嘩,那種興奮就感染所有的人。
偶爾,會有扛工具的勞動者上車,是從這城市的另外一隅做工歸來。我相信他去的時候是步行,而歸來由于疲憊的緣故吧,也坐上了公交車。一位開牛肉包子館的老漢采買貨物回程,公交司機曾去他店里吃包子,現在他想讓司機關照他一點,不斷許愿司機下次去吃包子時,他一定優惠。一次有個醉漢,到了站,伏在椅背上不起來,鼾聲如嘯,司機后來只好把他搖醒。前兩天,有兩男一女上車,他們低聲說著什么,后來聽那女的說“我們給他(她)禱告了三十年……”后面的我又聽不見了。不過這句話惹起了我的好奇心,他們為誰禱告?為他(她)的肉體還是靈魂?這后面肯定有個長長的人生故事。
春節后,回鄉過年的人們都返回了,公交上突然間特別擁擠,有時連下腳都困難。一個女人一手拎漆桶,背上背個大包,哈下腰,擠在人群中,眼巴巴地等著到站。身邊空出了一個位置,她竟無法坐下去。車上多的是這樣的人和笨重的行李。奔波、辛勞,痛苦而又歡欣。由此我想到,人生旅途,是一個人多么難以逾越的關隘。
對一個人來說,單位和家居是生活的兩端。這二者之外的公交車,裝載著我們的起點和終點,讓時間和空間在車輪上更清晰地顯現。
狗狗晚安
經常散步,對北京東城和平里小區四周幾里路內的地形都熟了。每天傍黑,我和妻子沿不同路徑出外散步,會接連碰到帶著寵物狗溜達的男人或女人——遛狗者比帶小孩走動的家長多。
我們常以恭敬又羨慕的眼光,看著人與狗的美妙組合,直到他(它)們走遠。特別是一位妙齡少女牽一條毛發如雪的純種狗走過,那風姿就別提多惹眼了,心想這就叫風情。
對狗狗們的適應過程,是人生少不了的歷練。比如一條狗,在夜色迷離中突然竄到面前,會讓生來怕狗的妻子嚇得繞著我轉圈。我說別怕別怕,你看它們多可愛。其實我心里也不像外表那么勇敢無畏。特別是體形龐大的狗,如虎似熊,直撲過來,我也經不住考驗,不由腿肚打顫,逃避閃躲——雖然內心特別不好意思。幸虧沒人點破我外強中干,這讓我很欣慰。
說起來,這不能怪狗,只能說我們的膽子忒小,還沒融入這偉大的狗狗世界。其實從沒有哪條狗狗襲擊過我們。它們都很乖,都是有優秀遺傳基因,給主人馴化好的可愛狗狗,不管它身軀多么碩大,目光卻純凈,本質也是善良的,文明程度和我們以前在鄉村經歷的看家狗完全兩碼事。我很明白這個道理:此狗非彼狗,你不應害怕。但你卻要怕,怪誰?
傍晚出來遛狗的大多是中老年人。常見夫妻兩人遛一條小狗,小狗一會在男主人腳前搖尾,一會又貼近女主人裙裾廝磨,怪得人疼的。還有老者年紀偏大,步履蹣跚,小狗就算是給他引路的向導。有個女人別出心裁,竟給兩只小狗頭扎小辮,抹紅趾甲,小狗扭扭捏捏,妖里妖氣,看著很古怪。有時一位女子牽三四條狗,條條都在跑,看上去像浪潮涌來,叫人眼花繚亂。還有人把狗抱在懷里,像是抱個大玩具。而三五個人各自牽著小狗一同行進,就組成了市民遛狗團,不失為一道聲色并茂的大都市風景。
在路上走多了,見識過各種形狀毛色、千奇百怪的狗狗,有像大掃帚的,像毛毛球的,還有的像小鹿、羊羔、狐貍或狗熊,最奇的是小鴨子般的袖珍狗。我不免驚嘆人類“物種優選”的智慧,真能掌控造化哩。有次聽到兩只狗的主人對話,一位說我家小狗每餐吃的是“皇家狗糧”,另一位說最近我們給小狗減肥,一個周期下來減去二斤。她們還熱議熟人家的狗,說誰家小母狗有皇室血統,像貴婦一樣,對人帶理不睬的,矜持得很。另一家養了藏獒,身價幾百萬,電視廣告有兩個鏡頭,就是請他們家藏獒出演的。
狗狗見多了,覺得它們其實很像小屁孩,喜歡來回亂跑。尤其碰到同類,總想往一堆湊,相互嗅聞或吠叫廝咬。這樣的“不期而遇”有時就不好避讓。如果我在擁擠的地方,無意中碰撞了誰人,一般不太擔心,頂多說個對不起,就能取得對方的諒解。但對狗狗我卻不敢保證不會引起人際爭端。你觸碰了狗狗,或狗狗撞到了你,弄出個事故,你會吃不了兜著走。如果是一條天價名貴狗,說出身價,你伸出的舌頭可能再也回不到口腔中間。所以我看狗狗來了,總會加倍小心,如履薄冰——那條狗的身價,說不定是都市一套住房的價碼呢。
遛狗者之間有時也會發生一些磨擦。一次,將近半夜,兩個遛狗的人,為相互間小狗發生的廝咬,大吵起來,一個說自己的小狗受傷,非要另一個狗主人賠償損失。小區的不少居民都給吵醒了。當事雙方后來去了派出所。一場狗事能造成這么大風波,有點讓人意外。
小狗和主人相處久了,無形中會染上主人的習慣特點。我們樓下,每天夜晚都會有一個男人出來遛狗。男人不愛動,總是往路牙上一坐,抽煙,望呆。小狗也好靜,前腿拄地,一動不動,和主人一樣呆望著某個虛無的空間。這樣將近一個小時吧,人和狗動彈了,是緩緩地回家。
對于狗狗,我還偶有“地雷”的聯想。你想,夜色中,小狗像黑乎乎的一個球,滾到你面前,你能不能敏捷地讓開,對你的身手來說是一種考驗。另外,不時可見的一坨坨狗屎,則更是“地雷”無疑——不定什么時候,你一腳踩著了,那真是“愛你沒商量”。
一次和狗狗遭遇后,我突發奇想,以城市總人口和狗狗的分布密度框算,這座大都市的狗狗少說有一百萬條以上吧?一百萬,會不會比黃口小兒還多?我為這個數字后面龐大的狗狗群,由不得瞠目結舌,嘴巴半晌合不攏。
十四區的蚊子
這篇文字本來的題目叫“京城的蚊子”。后來想想不對,似有以偏概全之嫌。北京我只是住在和平里十四區這一小片區域,談何了解北京其它地方的蚊子?
2009年,我們全家再來北京,是在四月中,天已漸熱。早晨兒子老是埋怨夜里蚊子咬。兒子在主臥,他每晚把房門關得緊緊的。偶爾一開門,哪怕只是一道縫,一股濃烈的六神花露水味道就一擁而出,像一堵氣味的墻平推過來,把我熏醒。只得用臺扇吹,人又睡過去,夢中奇異的香味又變成絲絲縷縷的,好像那堵氣味墻的厚度變成“坦克”,沖擊著我的睡眠。
白天我告誡兒子花露水晚上少噴一些。兒子爭辯說:不行,不用花露水,蚊子就咬得我不能睡。我半信半疑,因為我這邊沒怎么給蚊子叮咬。我覺得他用那種花露水成癮了。
夏天慢慢深了。我和妻子來北京快兩個月時,蚊子也開始叮我。很奇怪的是,蚊子一次也沒傷害妻子。北京的蚊子,不像我們在南方時的蚊子,身體咬過的部位不見起包,但癢痛是一樣的。而且在南方時蚊子主要咬妻子,對我極少光顧。妻子每每不平,說:你的肉質肯定又老又酸,蚊子都不肯咬的。她這么說是略解憤憤不平之氣。
現在不同了,好像蚊子是報復它們的南方同類對我的優待,專門在我熟睡中,把我給咬醒。而且它們叮咬的部位也很奇怪,像腳掌,腳腕,指頭,額頭,都是比較缺血少肉的部位,如果換做人類,就是“愛吃鴨掌鳳爪”的小資人士。
另外很奇的是,我很少聽到蚊子飛過的振翅聲,好像它們是技術特別領先的無聲飛機。咬上了,有癢痛感時,你再拍打被咬部位,卻什么也沒有,蚊子早不知飛哪去了。
我們的房間有一扇朝東的窗戶,北京早晨天亮得早,四點多鐘就見曙光了。這時我特別要睡,但蚊子在這段時間咬得更兇。天亮和蚊子有一種對應。我感覺天快亮時,是蚊子最狠最忙的時候。有時我給咬醒,渾渾噩噩,反復想著“天快亮時的蚊子”而不得要領。而南方的蚊子到天快亮時絕對是早早收兵,撫腹回巢了。
白天我和妻子找紗窗的縫隙,想知道蚊子是從哪里飛來的,但始終無從發現。不知蚊子從哪條途徑進來,白天又躲哪去了。它們像職場自領,嚴格遵守上下班時間,白天絕不咬人。
妻子買了盤蚊香,晚上點著倒是有效果,蚊子不咬了。而且我還趁亂拍死過一兩只蚊子。這么看來,北京的蚊煙和蚊子都是地道的。蚊煙貨真價實,蚊子也守行規。這一點比我原來所在的城市要好。但過了幾天不行了,蚊煙點過幾次就效果不大,蚊子常常冒著蚊香的煙霧,在夜晚的房間發起一波波襲擊。身上又癢了,心更煩了。
昨晚蚊子又老在我腳踝處工作,但不管是開燈還是關燈,都是既不見其影,也不聞其聲。實在給叮煩了,我阿Q式自嘲說,這些蚊子許是從北海、故宮那邊飛來的,它們的祖先以前是專門叮咬皇帝的呢。妻子撫掌大笑。我氣極說,別這么幸災樂禍,這些蚊子跟你一樣,都是有品味的,喜歡啃鳳爪、蹄筋,說明它們出身不凡哩。
一晚躁悶欲雨,蚊子也格外不安分,老是把我從夢中咬醒。我在半睡半醒中思考總結:十四區的蚊子,講究叮咬而不見腫包,讓你癢痛而不留痕跡;講究在天微亮時叮咬,這是遵守它們的游戲規則。不愧是大都市的蚊子,有君子之風,咬你也要咬在明處。我又想,我和兒子都是A型血,這里的蚊子專咬我倆。妻子說這是我們血香,我說不是,這說明蚊子和A型血的人是同類。它看得起我們。像你它都不屑于咬,才叫可悲呢。妻子眼瞪大了,好半天才笑出聲。我這么說順帶打擊了妻子,不然她沒給蚊子咬,睡得夢香十里,氣死個人。
終于按住了一個蚊子。這個蚊子夜間撞到我耳窩里了,該著找死。我恨恨地看看它的遺體,苗條得很,體內竟不見什么血——難道它只叮咬而不吸血?難道它也在減肥期?
有半個月我外出,回來后妻子很抱屈地說,你走了蚊子就咬我,弄得我覺都沒睡好。這下你回來就好了。她臉露一絲壞笑。我很憤怒。某天我把房間門窗緊閉,然后點上一盤蚊煙在里面熏。過了兩小時我走進房間時,只見煙霧騰騰,嗆得人連連咳嗽。我想這下蚊子差不多死絕了,可到晚上蚊子還是在我耳邊嗡嗡飛。氣惱之下,我只能怪蚊煙太不中用。
和蚊子間的游戲還要進行下去。好在立秋已過十天,蚊子的好日子總歸不多了。
和平里舞男
舞場設在和平里社區的一塊休閑場地。每到傍晚,一位女士和她的幫手就用紅布帶把場地四周攔起來,只留一個出入口。再布置好音響器具,一個因地制宜的舞場就產生了。
開始入場的人不多,只有音樂在大聲召喚舞客。三兩對性急或初涉舞場的男女,在場地上熱身。晚上八點左右,跳舞的人們都來了。一曲開始,上百對男女舞伴在其中穿梭。舞場上空懸掛的一排彩燈閃亮,音樂和身影交雜在一起。
他們跳的多半屬于節奏比較平緩的“拉手舞”系列。偌大的舞場,我最先注意到的是一位腳步特別靈巧的胖子,以及一位總在獨舞的老者。胖子五十多歲,面色黑黑,肚腹腆起,像個圓桶箍在上身。老者六十多歲,風度翩翩,一招一式都很講究。如果說老者是舞場的一只展翅雄鷹,那么胖男人就是一只企鵝,南極企鵝中腳法最優美的一只。
老者總是一人獨舞。別人都是結對跳,只有他一人在人群中來回穿梭,時而姿態挺拔,時而屈身踮足。偶爾還會躍起,脖頸一擰,來一個身體造型。他腰胸筆挺,身材頎長,活力四射。穿的衣服都特別鮮亮,有時是一身湖藍休閑服,有時是一色檸檬黃套裝。一根時裝皮帶束緊腰身,有很強的裝飾性,色彩也和當天衣服顏色保持一致。他喜歡跳“快三”,一播快節奏曲子,他動作幅度很大地在場中跳躍著;雙臂展開,頭頸后揚,足尖交替移換,甚至有點“洪常青”式芭蕾的味道。播放慢節奏音樂時,他則像是在場地中間走臺步,或者像滑冰,悠悠灑灑的。他的動作特別張揚,但也很優雅。一句話,這老哥真是帥氣得沒治了。
他也很少和人交談,只是沉浸在舞中。據我觀察,有女舞伴上前約他,他大多謝絕。難得有幾次帶著女舞伴一起跳,進退自如,騰挪轉移,就像一團旋風,優雅而又充滿激情,很有感染力。他那種從腰以下的“半身抖”真是一絕,讓你忍不住渾身也有抖動的感覺。
再說那位胖子,別看胖得不同尋常,但雙腳靈巧得難以言說,簡直令人眼花繚亂。他跳舞時,雙腳不停地顛動著,光看他的雙腳,你會覺得是一個小馬駒在草原撒歡,或是小鳥的嘴在不停地啄食。還像兩只織布梭子,在上下穿織。但下身的舞步再急,上半身似乎也紋絲不動,讓人誤以為他的上身和下身是截然分開的兩個部分。
不少女士喜歡找他共舞,他笑容可掬,來者不拒。一曲結束,女舞伴休息,而他擦擦汗,下一曲又陪著別的女士跳。拉手舞是他最拿手的。舞伴在他的牽領下,全旋轉或半旋轉,在揚起的手臂下進退翩翩。他的協調性真是令人驚訝。慢節奏的舞曲是胖子的最愛,但快節奏時他就有點不知所以,這一點和前面說的老者全然相反。
每天夜晚我和妻子散步路過舞場,都要往里打量一番,如果老者和胖子沒來,我們會有說不出的遺憾,像是戲臺上缺了大腕一樣。原以為冬天一來,這個露天舞場就要關張。年初下了一場大雪,晚上氣溫降到零下十多度,我和妻子晚飯后不再出外散步了。某晚,我突然想起了舞場,說得去看看,指不定還有人在那跳舞呢。妻子笑說絕不可能。我出門走向那邊,真冷呵,帶著手套,手指還給凍得生疼。走近了,發現舞場有燈光,還有舞曲傳來。哈,還真有人跳舞呵?我走上那塊平場,一如往常,那位女士仍然守在舞場入口。場上有近十對男女在跳舞。有一個扎馬尾辮的中年女子和一個半百男子牽手跳得特別入情。另外還有一個老頭沒人配對,只是一個人端著架子,在舞曲節奏中,假想式的“摟著”舞伴跳舞。
那個我想在全北京也難找的超級靈巧胖子沒見,那個大開大合的老者也沒來。這讓我有點失落。畢竟在這個舞場,最吸引我的還是他們。
和地鐵司機一起觀察前路
我喜歡地鐵五號線。因為它代表著我一天的開始和結束。每天早晨我從和平里北街地鐵站上車,坐六站地到東單。經過的六站分別是雍和宮、北新橋、張自忠路、東四、燈市口、東單。傍晚我從東單返回和平里,白天的工作到此基本結束,剩下的也就是回家喝瓶燕京啤酒,然后好好地睡上一夜。
地鐵五號線的封閉式站臺,和老的地鐵站相比是一種改進。我覺得這樣的設計對乘客更文明和安全。地鐵進站了,進入了一片燈光朗照中;地鐵開動了,又進入了一條黑黑的隧道。你不斷地經歷明亮和黑暗,從一個目標奔向另一個目標,周而復始。這和人生有些類似。
坐了幾次,我開始變得老到了,知道早晨上車前在哪領一份免費的《信報》,之后在車上乘客相對的擁擠中,翻閱報紙上的新聞標題。我也通過車窗玻璃的反射,觀察一些美麗女子的倩影。她們是地鐵中的風景,是都市深處美麗的花草樹木。
最近一次我偶然發現到緊鄰車頭的頭節車廂更有意思。隔一扇關閉的車門,就是列車的駕駛室。門上有一扇窗,透過窗戶看到駕駛室里的兩位司機,他們不過三十歲左右,體格相對壯實。一個主管駕駛,一個輔助工作,也許是一正一副。駕駛臺上紅綠指示燈閃爍,列車或停或行它們都不停止工作。他們的正前方是全景的車窗。我最感興趣的事,就是透過這面巨窗,觀察列車奔馳時迎面而來的景物了。我隔著玻璃窗站在司機的身后,距離很近,感覺中就和站在駕駛室里一樣。此時如果有第三位司機,那就是我了。減速、加速,進入隧道,車燈由近到遠,慢慢照亮幽深的隧道。我和司機同時觀察前方。坐了幾次,我熟悉了駕駛的基本程序,提速,減速,停車,啟動,司機的駕駛開關仿佛就掌握在我手中。
一陣鈴聲,列車關門、啟動、出站,駛入遙無盡頭的隧道。車燈照亮了前方的軌道和隧道的拱壁。一些反光的標志物不時掠過。每隔二十米左右還有一盞柔光的壁燈。我可以看到火車通過地鐵的彎道,可以看到從黑暗中現出,很快又沉入黑暗的鐵軌。這些都和我以前所見不同。以往在列車的行駛中,我看到車窗外只是一團無法讓目光停留的黑暗。那時我想當然地認為地鐵隧道就是一片漆黑呢。列車到達和平里北街地鐵站前,總是發出一陣長長的類似鳴笛般的嘯音。以前不清楚為什么,現在我知道,這是列車經過一段很長的彎道,嘯音的由來是由于車輪作用于彎道的結果。于是,每到這個路段,我就閉上雙眼,傾聽嘯鳴,馬上產生一種進入深夜的感覺。
從駕駛室的窗戶觀察,地鐵列車像一條大船,從一個燈火通明的港口,駛向下一個燈火通明的港口。兩個港口之間相隔一段黑暗的海洋,可以相互張望打量。列車駛入一個站臺,從黑暗中看到給玻璃隔板封閉的站臺燈火華麗,三五候車人像是玻璃魚缸中的幾尾游魚,在站臺上游來游去。常常也有沉溺在情愛的青春男女,在燈火中忘情地摟抱著,難分難舍,好像即將在地鐵站上演一出最后愛情故事。這樣的地鐵站,是一個恰到好處的人生舞臺。
我在頭節車廂偶遇過好幾對戀愛男女。也許他們認為這里是一個相對安寧的角落,特意來到這里經營愛情。在情話連連、摟摟抱抱中,還能不時通過駕駛室的前窗,像司機那樣觀察前路,速度和節奏在眼前真真切切地呈現,時空如神話一般轉換,更增加情愛的浪漫。或許,這會讓他們愛情的萌發和生長產生一種緊迫感?我還碰到一位少婦帶兩個男孩。大男孩五六歲,小的三四歲。一上車就要看司機怎么樣駕駛。可惜個子矮,夠不上車窗,急得哇哇亂叫,年輕的母親慌得一會抱這個,一會抱那個。好玩,好玩。被抱起的男孩興奮地喊。這樣子一直到站,他們被小母親強制性地帶下車。我猜測男孩對于駕駛室的迷戀,肯定遠遠沒有到站。他們還會再來的。種子入地要發芽,也許某一天他們自己就來駕駛地鐵列車了。
有時我想,這座城市對于我來說,就像是地鐵列車在車站的一次短暫停留,命運裝載著我,從這個空間,又切換到到另一個空間,一會是光明,一會是黑暗。
抓狂
都市的密集人流,以及緊張生活節奏,有時會讓人陷入某種“抓狂”狀態。
京城前一天下了大雪,陷入多年一遇的大寒。早上地鐵5號線乘客特別多。同事王宇從和平西橋站上車,是被后面人硬生生推擠進來的,然后擠得幾乎成為平面,身體要擠爆炸了。他突然有要發狂的沖動,想推開身邊所有擠他的人——這個念頭幾乎無法忍耐。
到了下一站,他想改乘2號線,卻擠不下車,只好又擠到下一站。他好不容易擠下車,乘5號上行線返回雍和宮站,準備中轉2號線。沒想到2號線居然也人滿為患。同時他發現S號線人又流有所減少,于是再乘5號線上班。
我也和他說起自己抓狂的事。也是在地鐵,有天晚上我從東單地鐵站2號線轉5號線。剛進入長長的走道,發現長長的運轉梯未開,導致客流速度大減,乘客擠擠挨挨,幾乎密不透風,走走停停,移動艱難。我走了一段,感覺渾身發躁,呼吸不暢,上不來氣,想退回,但已不行了。后面無數的人擠著我,往哪退?我試圖轉移注意力,朝四周看,不行;朝頭頂上看,仍不行,當時就有股嚎叫狂奔的念想,近乎無法壓抑。我只好原地站住,閉上眼,慢慢平復自己。后來我就是閉著眼,在人流裹挾下,最終走出了那段幾乎是人生最漫長的歷程。
我身上還發生過更抓狂,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事。有時在旅途中,在車站、碼頭,和某一個素不相識但有點投緣的人聊了幾句,然后那人上了車,車要開了,我突然產生一個念頭,這個人可能此生再也見不到了一一茫茫時空,窮其一生,也無法再見,想想非常虛枉,于是渾身發躁冒汗。此時我很想抓住他,讓他留下點什么可作紀念的東西。這個念頭十分頑固,不能自抑。以后再遇這種情況,我盡量開解自己,以免再次陷入一種莫名其妙的悖論里去。
2006年,我初到北京,人地生疏,賃房而居。一種無形精神壓力,使得我內心難以安寧,某種擔憂和恐懼不時襲來。有天夜半突然驚醒,四周黑糊糊的,身體似乎飄蕩在無際中。想著遠在千里外的家居,還有過去一些熟識的朋友,一時很想見到他們,但見不著,甚至連記憶影像一時也失去了。抓不到邊,完全失控,這時就有一種發狂感,無法再睡在床上,于是跳下地,在室內轉圈,想打開門鎖,沖到外面夜晚的大街上,似乎這樣才能平息潛意識中的狂亂。我花了好大力氣壓制住沖動,但身體和內心久久不能平靜。
還有一次在夜里突然想到遠方的兒子,于是思維又進入一種空茫無依的狀態,一塊一塊的黑夜就分割擠軋過來。我努力想看到兒子,卻什么也看不見,但又拼命地想看見,但仍在虛無中。二者處于劇烈無比的矛盾狀態,讓我窒息,不能自己,幾乎要撞墻。
那兩年,這樣的情況發生過多次。我就想,自己是不是有心理疾病傾向。妄想癥?為了療救這種“嗜舊”心理態,我回鄉時,就把一些故人、故景照片存入移動硬盤,以后帶到身邊,懷念什么就拿出看看。這些想看的事物,包括我曾長期生活的挖溝村,多次攀登的大龍山,還有其它一些我去過的地方和交往過的人。這個辦法還真有用,起碼“抓狂”事件少了。
其后我總結:人是不是抓狂,或者說有心理疾病,就在于能不能控制自己,如能控制,你就是正常的,否則就得去看醫生了。抓狂,其實是想再次抓住穩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