蕪彎一片月
王大毛和王小嫡在高茅屋掰玉米,我在地溝里練金雞獨立。我能單腿站立五分鐘,在蕪彎還沒有哪個人打破過這個記錄,所以我完全有資格在兩個姨娘面前表現自己的鶴立雞群。王大毛比我大三歲,王小嫡比我小兩歲,這兩個柴禾妞都聽我的。
月亮升起的時候,王大毛和王小嫡抬著滿滿一籮筐玉米棒往家趕,屁股拖得老長,我在后面抄著手閑庭信步。葉家三兄弟一人騎著一頭牛,也往家趕。他們穿著丐幫的百衲衣,情態卻高傲得像西班牙騎士。“神氣什么呀,切!”王大毛嬌叱一聲,葉老大立即中了魔法,他恭恭敬敬地下得牛來,把王大毛請上牛背,然后抱著籮筐跨上去。我和王小嫡如法炮制,分別騎上葉老二和葉老小的牛背。全蕪彎的人都知道,葉老大對王大毛有意思。至于是什么意思,那時我才十二三歲,不太懂男女情事,但約摸也懂得一點了。
蕪彎的夜晚從炊煙開始,“的的”的牛蹄把幾十管煙囪踩得東飄西搖,炊煙里有麥草的焦香。雖然肚子餓得咕咕叫,但我們暫時還沒有晚飯吃,蕪彎的老習慣,晚飯總在九點以后。葉家三兄弟把牛系到牛欄里面,就開始做牛屎粑,“叭,叭,叭”扔到牛欄的墻上,那里很陜就布滿了一砣砣新鮮的牛糞。到了秋天,這些牛糞是燒草木灰的上好材料。我把手插進稀牛糞里,抓起一把,一下子扣在王小嫡頭上。
王小嫡很生氣,但她是我長輩,不愿意失了身份跟晚輩計較。她嬌喝一聲:“要死啊!”就從黑屋里哼哧哼哧端來一只笨重的女式木澡盆,放在荊棘籬笆跟腳,散開一頭烏云洗頭。她像蛇發女怪,把一頭青絲在澡盆里擺來擺去,樣子很是妖嬈。我實在是看不慣她那股妖邪勁,下力把她的頭按到水里,嗆了個花紅柳綠。王小嫡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終于清醒過來,她抓起一根棍子就攆,嘴里一個勁地罵道:“短命鬼,大長腿,今著死,明著葬!”
我一邊狂奔一邊叫道:“王小嫡,拖鼻涕,明著化,今著爛!”葉家三兄弟除了老大之外,都跟著附和,附和的還有我的死黨木豬、癩頭他們。王小嫡這下子徹底被惹惱了,她終于跑不動了,雙手抱著頭蹲在水塘埂上,“嗚,嗚,嗚……”哭得像一匹受傷的小母狼。
狼真的出現了。它們提著綠燈籠一樣的狼眼,從高茅屋山上成群結隊地往村莊進發。這些可惡的野獸,隔幾天就要咬死一頭豬,最起碼也要叨走一只雞。木豬家的土狗黑子開始狂吠,接著蕪彎其他的土狗也跟著吠起來。
蕪彎夜晚的犬吠大都與狼有關,人與狗是統一戰線,共同的敵人就是大尾巴狼。有一天晚上,蕪彎人設下埋伏圈,把狼爹狼娘和三只狼仔堵在豬圈里,來了個全殲,蕪彎的狗在那次戰役中也立下汗馬功勞。狼極具報復性,就在慶祝勝利的第三天,狼群叨走村莊里一個五歲的孩子,我們找到他的時候,在高茅屋山上,只剩下一小堆森森白骨。狼群另外還咬死了三條土狗。
生存是要付出代價的,生命的代價,血的代價,良心的代價。這是蕪彎的狼給我的最初的啟蒙。
月上柳梢頭,王大毛和葉老大肩挨肩站在籬笆邊談論月亮,我們都看出來他們是沒話找話。一個說“月亮的背后是縣城。”一個說“縣城的前面是月亮。”他們一唱一和,像情投意合的情侶。我對此嗤之以鼻,因為我的家就在縣城邊上,對此我十分具有發言權。
我說:“知道不,我家就住在月亮下面。月亮上面有一個環形山,我家就住在環形山的山腳……”葉老大顯然不樂意我搶了他的風頭,他說“得了得了,你家還住在太陽上面呢!”我無語,對葉老大的沒文化這一認識更進了一層。然而王大毛被貌似愛情的愛情沖昏了頭腦,她已經喪失了最基本的立場,竟然反駁我說“別吹牛皮了,你家在木瓜沖我還不知道么,我去過好多次了!”女人就是女人,頭發長,見識短,尤其是在葉老大面前,簡直就沒腦子。
我老舅恰好出現在蕪彎的小路上,他肩膀上扛著一只圓圓的東西,為蕪彎和我這個所謂的城里人所很少見到的。那是一只西瓜,老舅供職的林場種的第一代品種,個不大,瓤子半青不紅的。我們都第一次嘗了西瓜,成不咸,甜不甜,比老黃瓜的味道還差。“切,西瓜誰沒吃過,一嘴腥!”葉老大說。“什么西瓜,比煮豇豆籽味道還差!”王大毛說。
“你們就不懂了吧,西瓜就是這個味道,我天天吃!”我冒充闊佬。我外婆也是第一次吃西瓜,她咧巴著嘴,有點不敢相信傳說中的西瓜就是這種爛冬瓜的味道。
西瓜吃完了,晚飯也吃過了,煤油燈掛在門框上,蕪彎的月亮升到了半空。村莊里的人一人端一把竹椅子到稻床上侃大山,這是蕪彎一天中最為放松的時刻。
我們站在籬笆邊上,繼續看月亮,發表著關于天文地理的高見。葉老二好長時間沒有吭聲,這時他突然說:“月亮像一個燒餅,上面有麻點子。”他兄弟葉老三鼻腔“吭”了一聲,說“月亮是一盞燈,比油燈亮多了。”葉老大不出聲,他在等王大毛發表見解。王大毛說“我想到月亮上面坐坐。”葉老大像跟屁蟲似的說“我陪你一起坐。”一眾人哄堂大笑,我們幾個順口編個歌起哄道:“葉老大,王大毛,坐月亮,生小娃。”葉老大聽了很是受用,王大毛則因為羞澀,低著頭,裝著嗅籬笆邊開得正好的地雷花。
月已西斜,夜深了,蕪彎在露水中陷入夢囈。狼群提著綠燈籠,在周邊的山頭上游走,它們整夜都不睡。
我二舅娘提著一把雪亮的菜刀,為他的兒子我的表弟招魂,他發燒有兩三天了,喝了高茅屋劉大仙的冰糖茶葉仙丹,仍然不見好。“勇啊喂,回來喲!”二舅娘披頭散發,在村莊里幽靈一樣走來走去,唱著陰森的招魂曲,樣子如同巫婆。“勇啊喂,回來喲!”她每拉魂腔一聲,我外婆就在里屋應一聲,“回來著!”蕪彎之夜,神秘,恐怖,而又曠遠。
時光是小偷,一個比惡狼更兇狠的怪獸。眨眼就是許多年以后。
許多年以后,外婆長眠在一面朝陽曬暖的山坡上。葉老大和王大毛各自找了歸宿,用鋤頭犁耙畫著人生軌跡。王小嫡在家招親,夫婿來自己肥西縣,一個瘦弱而敦厚的男人,唯老婆之命是從。葉老二、葉老三、木豬和癩頭他們在泉州打工,他們各自找了個江西表嫂或者湖南辣妹,過著背井離鄉的日子。老舅在高茅屋那邊的鄰鄉討了個智障老婆,靠打柴和種菜維持生計。我已是中年,不再爭強好勝。
當蕪彎田埂上的三椏花再一次靜靜盛開,我回到童年的村莊,山水依舊在,只是人非昨。我的表弟表妹們,把一個個來自他鄉的陌生面孔領到我面前,從此我與他和她成為親戚。高茅屋山上那些狼,許久已不見蹤跡。
那晚我在蕪彎喝醉了,半夜醒來,看見高茅屋山頂上那一輪明月,覺得有點陌生。清輝從木格子窗戶涌進來,像一波波往事。我還來不及回憶和想念,酒意就軟綿綿地包抄過來,把我卷進了醉鄉。
煙村四五家
“猜同猜,猜妖漢;猜不到,狗屎蛋。”王大毛、狐貍和我三個,在老屋天井旁邊的弄巷里吆喝蹦噠,玩一種名叫“猜同猜”的古老游戲。這個游戲的規則與剪刀、石頭、布差不多,只不過用的是腳。雙腳并攏,叉開,或者一前一后作“之”字狀,三者循環相克。
王大毛的妹妹王小嫡拖著兩根又粗又長大蒜頭一樣的濃自鼻涕坐在地上,她再三要求加入游戲而不能如愿,所以一直在撒潑,先是嚎啕,后是嗚嗚,再后來哭得沒力氣了就蚊子那樣不止不休地哼哼。她實在是太小了,走路都不穩當,蕪彎的孩子沒人愿意帶她玩。我們仨玩得不亦樂乎,王小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誰都沒有感覺到一場戰爭正在逼近,村莊里其時正黑云壓城城欲摧。
是春日下午五點鐘光景,蕪彎的杏花一瓣瓣飄落,茅草在隱秘地呼嘯著竄高,老母豬在圈子里哼唧著拱土,黃牛在草棚下反芻著青草和歲月。村莊靜謐,如同一幅水墨畫。許多以后回想起來,那幅畫或許可以名之為《蕪彎春晴圖》。當然,那只不過是蕪彎最司空見慣的場景之一,與許多個美好的日子并無多少不同。
戰爭是在瞬間打起來的,也是在一刻鐘內結束的。當我和王大毛、狐貍終于玩厭倦了,把王小嫡一把揪起來,準備回家吃晚飯的時候,已經是掌燈時分,鐮刀一樣的月亮正在往高茅屋山半山腰上爬。我們這才注意到,蕪彎的這個夜晚與平素絕然不同,十幾管煙囪一個也沒有冒煙,而大人們,準確地說是那些青壯漢子們,正聚在老屋那只石磨盤旁邊,義憤地、激動地、手舞足蹈地議論著剛剛發生的戰事。十數枝葵骨火把熊熊燃燒,照耀著他們的臉,像傳說中攻城掠地得勝歸來的青幫弟兄。雖然有好幾個頭破血流,然而王者歸來的姿態,讓他們一個個看上去神采飛揚。
王大毛、狐貍和我躲在昏暗的老屋拐角,聽大人們眉飛色舞地描述戰爭的真相。按我10個舅中的一個的描繪,蕪彎再次上演了一場以多勝少的戰爭,起因是村口汪家的三兒子無緣無故把當家塘的水放干了,村里的會計王黑子上門去理論,與汪家發生了肢體沖突,還被汪家的婆娘吐了一臉的臟口水。王黑子氣憤不過,當即號召蕪彎一多半青壯年,操著鋤頭、鐵鍬、扁擔、薅草棍,像一支農民起義軍,很拉風地沖向汪家,打得汪氏、他老婆以及他們的三個虎背熊腰的兒子落花流水哭爹叫娘。汪氏本人打折了一條手臂,他老婆被扔進了糞坑,汪家少壯派的三個兄弟,一個腦袋開了瓢,一個腿被打跛,另一個當場昏厥。聽到這里,我發覺緊挨著我的王大毛和狐貍正在瑟瑟發抖,而我的腿也不由自主地篩糠。
沒人有報案,山高皇帝遠,即使汪家去申冤,也沒有人愿意管這些咸事。“國有國法,村有村規”,蕪彎的人都是按村規處理事務的,沒有人對此表示質疑,也沒有人膽敢對此妄加評論。古老的村莊,都是按古老的規矩行事。只有汪氏一家從不屈服,多次與“村規”叫板,屢敗屢戰,屢遭痛毆,卻又越戰越勇,頗有些英雄風骨。不過汪家也不冤,他們家人確實經常做一些缺德帶冒煙兒的事。
晚飯后,村莊平靜下來,漸漸地陷入夢境。我外婆把她的兒子們全部叫到跟前,命他們全部跪下,然后執一把條把,一個兒子打五下。她的兒子們都長大成人了,哪一個都比她人高馬大。她的話,兒子們聽一半,不聽一半。而汪家五口人的哭嚎,比蕪彎的狼叫更為凄厲。他們的無助,即使是五六歲的我,也有所感受。
在蕪彎,王氏是當之無愧的大姓,不僅人口占百分之八十,而且在政治、經濟、文化方面,也都占據著絕對優勢。這么說吧,村長姓王,會計姓王,村小學的教書先生姓王,電工姓王,養雞養鵝養魚的姓王,就是算命先生也姓王,誰跟王家過不去,就略等于跟全村作對。這就是蕪彎當年的現實,用現在時髦的話來,這就是蕪彎從前的政治生態、文化生態和經濟生態。
另一個蕪彎的黃昏,夏季,母親領著我回娘家小住。進入大楓口,望見半月形的蕪彎,十幾戶人家破舊的瓦屋子像棋子散落村莊,半隱半現于密匝匝的樹葉里,炊煙在屋頂飄飄搖搖,跳著妖嬈的舞蹈。記憶里的蕪彎,總是像這個黃昏,平靜而安祥,黃發垂髫,怡然自樂,如同淵明兄筆下的桃花源。
天完全黑透的時候,外婆點起了掛在耳門上的煤油燈,然后點著紡錘小腳在廚房里忙著燒鍋做飯。母親在灶下塞柴火,外婆把砧板上的青椒垛得嘣嘣響,我在門檻上跳進跳出。母女倆用極細的聲音說話,說到關鍵處,外婆彎著腰抵著母親的耳朵。隔墻有耳,是我至少讀小學三年級才學到的詞語,但早在這之前,我就對這個詞有著深刻的領悟。
一墻之隔,是我二外婆家,也就是外婆的妯娌我媽的二媽家,兩家人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恨。在蕪彎,這兩家人的怨恨也是公開的秘密,蕪彎人用古老的俗語笑話她們是“黃牛不和水牛伴”。這么說吧,我的這兩位外婆,經常隔著一堵泥巴墻爭嘴,內容不外乎是我家的牛啃了你家的兩顆豌豆,你家的雞吃我家的雞食,雞毛蒜皮的事,也可以爭吵個大半天。
不僅如此,她們在自己家里說話都用耳語,有時候我在兩家進出,看見她們說話幾乎都只能看見口型而聽不見聲音。假如其中一個人高聲說話,另一個就很可能認為對方是在指桑罵槐,背后說自己的壞話,于是免不了一場無謂的嘴架。
平心而論,我的這兩位外婆都是心地極為良善的人,在村里也都有著上好的口碑,她們為什么水火不相容,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全然弄明白。
她們的怨恨終于有一天完全封存了,那一天是我外婆仙逝的日子。我曾經說過,沒有外婆的蕪彎是一座空村,加上年歲漸長,蕪彎對我也慢慢地失去了原初強大的吸引力,我去蕪彎的次數一年比一年少,少到最后一年兩次,一次是去做清明,一次是去拜年。然而外婆去后,我二外婆漸漸充當了我親外婆的角色,她對我越來越親。6年多前我兒子剛剛滿月的時候,她還專門步行山路一二十里,來我家幫我帶了幾天孩子。有時候我禁不住這樣想:沒有了對手,她活得是不是有些寂寞?
而王家與汪家的仇恨,也早就煙消云散了。事實上,當年的少壯現在都搬離了蕪彎,蕪彎慢慢地變成了一座真正的空村。時間能改變一切,時間也能淡忘一切,這也是明證之一。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20余年后,有人說了這么一句令我拍案叫絕的世俗經典。我第一次聽說這句名言的時候,想到的就是蕪彎,想起蕪彎的杏花、哼唧的黑毛豬、哞哞叫的黃牛、拼命生長的茅草、“猜重猜”的游戲,想起那一場我未曾親眼目睹的戰爭,還有我兩位外婆當年的隔墻對峙。
杏花年年開,杏子歲歲黃,蕪彎的老人們一個接一個地走了,我表弟表妹們的孩子一個接一個地活蹦亂跳了。我再去的時候,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客人了。只有蕪彎頹敗不堪的老屋的墻上,“毛主席萬壽無疆”幾個仿宋體紅字大標語仍然依稀可辯,見證著光陰和世事曾經在蕪彎的上空緩緩地飛過。
人生十六七
三椏花在田埂上皎皎盛開的時候,布滿蕪彎的春煙把草木以及人心打得柔軟而潮濕。我坐在村莊惟一的書房里,埋頭讀散發著時間氣息的章回小說,以及新買的油墨芬香的《散文》期刊。書房是四舅的書房,書也是四舅的書,他是蕪彎自古至今出落的第一個秀才,在村里的小學當語文老師。我四舅在靠墻拐的三角櫥上,整整齊齊碼了五層書,從小學一年級到師范的課本,并且貼上自紙條將其分類,上面用粗壯的墨跡寫著:語文,數學,英語,政治、化學,物理……文學。
蕪彎數十口人一般不敢進四舅的書房,大約是覺得不配,或者懾于四舅的冷峻,站在書房門口不被呵斥已經是很給面子了。哪怕是這座屋子的女主人我的外婆進門,也得先輕咳兩聲再躡手躡腳地進來,取了擱在角落里的篩子掃帚之類的東西就輕手輕腳地帶上門出去。隔壁葉滿強有一次未經允許就提著燈籠往書房里闖,一聲威嚴的輕呵,就讓他馬燈落地,然后搶起馬燈落荒而逃。
然而那些年我每次去蕪彎小住,必然堂而皇之地占用書房,以及擺在木格子窗前的那張黑黃的寫字臺。這并不因為我是舅舅的外甥,也不因為我是蕪彎的客人,而在于我勉強也算個知識分子。八九十年代,有知識的人總是受到禮遇,尤其是在山旮旯里,不似如今。
我其實也沒念過多少書,中專而已,而且還在讀。可是蕪彎人不僅給了我最高的獎賞,而且極大地滿足了一個青蔥少年的虛榮心。在四舅的書房里,我像一個圣賢,哪怕是躲在里面打瞌睡、發呆、發癡、想一個桃腮杏眼的姑娘,蕪彎人也認為那是智慧者正在苦思冥想。為此,我時感羞愧,表面上卻總是一本正經。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古人的十六七,估計是一生中最值得紀念的好年華。對于當年的我,詞中情,詩中意,也是無限向往之。恰是多愁善感時,蕪彎的煙雨、三椏花、池塘柳、門前杏、園中蔬、草垛下溫馴的牛羊,是織夢的最好布景。許多時候,我也確實是在書房里用功,抄宋詞,背唐詩,彈吉他,練毛筆字,寫蹩腳的分行文字,或者給遠方的同學寫冗長的書信。然而,也有些時候,在蕪彎人耘田犁地點豆插禾的同時,我在書房里翹手架腳無所事事,寂寞,以及無根無憑的惆悵,是青春期不離不棄的伙伴。人生十六七,是夜晚做夢、自日繼夢的年紀。
書房的窗外是一條七彎八扭的土巷,挨著巷子是一排豬圈和牛棚,牲畜和發酵的基肥氣息常年濃烈撲鼻。豬圈和牛棚后面是兩棵杏樹,一棵山核桃,一片水竹,一條明溝。再后面,是荊棘籬笆團團包圍的菜園子,層層疊疊的梯田,蒼翠的松林,靠路邊的一棵歪脖子松樹上掛著一個木牌,上面寫著:“死封山”。我在林鳥的嘰啾聲、農民吆喝老牛聲、村小的瑯瑯書聲中,手握書卷,端坐如儀。倦了,站起來看墻壁四周四舅和小舅張貼的年畫,全是清麗可人的美人圖。那時我經常幻想著,有一天娶一個畫中人一樣的女子為妻,像古人那樣,雪夜閉門讀禁書,旁邊紅袖添香,或者攜手周游世界。
這時,外婆從楓樹口拎著一木桶洗好的衣服回來了,她從灶門口取出一塊被鍋洞的余溫煅得脆黃的鍋巴,點著小腳,輕輕推開門對我說:“松伢,餓了吧,快吃鍋巴。”多年以后,我在一篇文章里這樣寫道“沒有了外婆的蕪彎,就是一座空村。”
村小放學了,我的那一群表弟表妹像一群出籠的小鳥,歡快地嘰啾著,沿著田埂蹦蹦跳跳地回家,書包噼噼啪啪有節奏地打著他們的小屁股。經過巷子,一個個縮在窗子下往里面瞅,見他們四叔不在家(平常,他們看見他就像小雞看見老鷹),就呼呼啦啦涌進書房,嘴里嘰嘰喳喳地喊著“老表,老表”,然后爭著坐到我腿上。沒搶到坐的,站在旁邊可憐兮兮地望我。我一個不得罪,讓他們一個人坐一會兒。
清晨,我睡在床上,蕪彎濃自的展霧直往窗子里涌。“的的”的牛蹄一串又一串,從靜靜的小巷子里敲過,那是村里養牛的人家早起去山上放牛。有時,也有木柴劃過窗格子的聲音,那是我那全聾且啞兼半癲的大舅媽從高茅屋山上砍一擔柴回來了。鄰家的木豬、桃花也一早就起來了,扛著蒲籃去稻床上曬谷子。我小時候和木豬他們一道上山放過牛,我們騎在牛背上“嗒嗒嗒”,在山坡上橫沖直闖,像威武的將軍,桃花則是花木蘭。但后來長大了,他們牽著牛從我身邊走過時,小心翼翼并且一臉謙卑,怕牛屁股揩臟了我的西裝。
夜落下,門楣上的清油燈亮起,蕪彎的夜豺狼出沒,老屋的幾道大門緊緊關閉。外婆在鍋臺上切菜炒菜,歸寧的母親在灶下塞柴火,她們有時大聲交談,有時耳語,說著神神秘秘的親密話。母親是外婆惟一的女兒,嫁到十幾里地外的城郊,一年難得回一次娘家,回來必受到蕪彎人隆重的接待。她們娘兒倆整天粘在一起,深夜時分我躺在床上,還聽見她們睡在隔壁,意猶未盡嘀嘀咕咕地嘮著嗑兒。迷迷糊糊里,我做過一些柳綠花紅的夢,其中一個夢的女主角,竟然是蕪彎里那位最漂亮的村姑。算起輩分來,她還是我的姨娘。
有一晚,蕪彎下面的彎腰樹生產隊請縣黃梅戲劇團的人來唱戲,蕪彎整個村莊里的人無論婦孺老幼全部出動,于下午五點鐘光景就早早歇了工草草吃了飯,扛著板凳往彎腰樹趕。戲唱的是《女附馬》和《小辭店》,我從小在縣劇團看過很多次,去看戲主要是看個熱鬧。只記得戲散場,蕪彎數十口人舉著葵骨火把走在崎嶇山路上往家趕,隊長清點人數,發現少了胡小毛,也就是我夢中曾經出現的那個扎麻花辮子的姑娘。我的一個小表妹對大家說,看戲的時候,她曾看見胡小毛與彎腰樹生產隊的許大龍挨在一起。一眾人趕快回去分頭尋找,最后在一條河溝里找到了胡小毛,據說當時她正在和許大龍啃嘴巴。那一刻,我竟然有些嗒然若失。而胡小毛的母親一屁股坐到地上,哭爹叫娘“媽喂,我這老臉丟盡了。小毛你這個害人精、敗家精……”
時間是掠過高茅屋山頭的野風。
今年春節我去蕪彎拜幾個老舅的年,舅舅老表們都不在家,惟留下我那大舅媽帶著個小丫守門戶。我把煙酒放下,接過大舅媽遞過來的生姜茶,就抬起腳往蕪彎老屋方向走。蕪彎老屋里斷壁殘垣,一地瓦礫,十幾戶人家在幾年間全部遷出,在附近另蓋了樓房或者搬到了縣城。這是一個村莊發展的標識,當然似乎也是一切地方進步的標識。當年四舅的書房,我一生記憶銘刻的地方還在,那扇糊著草紙的木格子窗也在,從窗外往里看,墻上四周貼的小姐看花丫環打扇的美人圖也還在,只是門已經被腐爛的柴草堵住了。
我在破敗不堪毫無生氣的老屋里轉來轉去,大舅媽人傻,一定以為我丟了什么東西專門來尋找。她一臉狐疑,手腳并用焦急地比劃著,嘴里“啊啊啊,嗯哦哪”地說個不停。我擺擺手,意思是沒什么。我跟她說不清。
有一瞬,我恍惚看見穿著藍布對襟褂梳著巴巴髻的外婆,像從前那樣坐在天井邊,搓著麻索,細瞇著眼瞧我。我記得有一個下雨天,我和表弟表妹們坐在她面前剝豌豆,外婆說“我家松伢牙齒長得齊整,將來肯定能討個好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