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樹木微微張合葉片的唇在瑟縮的微風中
欲言又止枝頭掛滿細小而潮濕的故事
冰涼涼一觸即碎
只有那最輕最輕的手指的撫摸下弦月
澆灌給它們清透與綺麗而你
親眼目睹自己
被一個故事擠進另一個故事
——《影子》
世界總是一個矛盾的統一體,有溫暖就會有嚴寒,有光明自然會有黑暗。而影子呢?它是光明與黑暗共同孕生的自然物象,是一種交融著真實與虛幻、客觀與主觀、物理與心理的有著某種神秘性和模糊性的現實景觀。在午夜突然醒來,靜靜打量街道以及四周的各種景象,面對月光下影子的挪移和若隱若現,一位詩人心湖的漣漪被次第裊起,一圈圈擴散開來……
這位詩人就是蘇笑嫣,一個出生于1992年的蒙古族女孩。在睡夢中突然醒來,她的神志和眼光并沒有完全清晰,進入她眼簾的事物一定不會身形畢現,而是有些朦朧和晦暗的,不過,此種情形下,她正可以發揮想象的特長,以眼前模模糊糊的事物感知為起點,借助想象來填充視線中的空白,進而構建出一個神奇、嫵媚的嶄新世界來。在這個新的世界里,我們看到樹木張合著唇“欲言又止”,枝頭掛滿“故事”,這“故事”細小而潮濕,在微風中顯得嬌嫩柔弱“一觸即碎”。在這些充滿奇幻色彩的景物之中“影子”的自主性無疑是最為薄弱的,它們隨光而動,變幻不定“被一個故事擠進另一個故事”。在恍兮惚兮之間“影子”的詩性內涵被充分釋放出來。
自然,在我們的生命詞匯表里“影子”所具有的修辭意義遠不止是一種,它是多重的,繁復的,甚至是永遠無法闡述清楚的。在匆忙的人生行旅中,我們會留下某些生命的蹤影;當我們與世界和周圍人交流不暢,事業不順,我們會不由自主地產生心靈的陰影;每當行走在陽光下時或徜徉于月光中,我們的背后,又會拖著長長的影子。想像“影子”,就是在想像聚集在生命周圍的各種色彩和情調,就是將世界的豐富和復雜納入自我的認知框架之中加以思忖和考量。基于此,從蘇笑嫣的《影子》一詩中,我們能讀到的人生信息必定是很多的。
2
連續幾夜
與這巨大城市一同
躺在雨里
沒有活動的身體齒輪仍在運轉
隔著玻璃與樓板的聲音像是
接不到信號的電視讓人一剎那
想起童年一片升騰不斷的
黑白雪花
——《躺在北京的雨夜》
一個人和一座城市一起,在連綿的雨水之中靜默,沉寂,不言不語,只任繁復的心思次第泛起。這是怎樣的生命情調?又是怎樣的難耐時刻呢?偌大的城市此刻被黑夜包裹,被雨霧洇濕,輾轉難眠的女主人公此時為如云的心思所氤氳。屋內的世界,屋外的世界,在動與靜的一呼一吸之間,共同演繹著神秘的宇宙交響。
在《躺在北京的雨夜》里,蘇笑嫣將主體置身于北京城的漫長雨夜中,加以大膽冥想和細膩描摹。雨或許是自然世界最有情調的物象,要不怎么它會頻繁出現在古代騷客的詩章文句之中呢?從陸游“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喜訊,到李清照“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的離愁,從李商隱“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的思念,到文天祥“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的家國感傷,古代文人胸中涌出的多少紛紜繁復的情感與心思都與這雨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作為90后的女詩人,蘇笑嫣或許對雨的認知還沒有達到古人那樣深切的程度,但雨水包圍的城市限制了她的自由,讓她的心思泛動著無奈和潮濕的味道,這是她比較清楚的。于是,詩人并沒有將目光伸向雨霧籠罩的北京城這廣漠的空間,而是著意展現了為雨水圍困、只能局促在一室之內的主體的生命狀況。
當個體的活動自由受到較大限制,無法將身體投入到生機無垠的城市生活中時,回憶和懷想便成了此時較為常見的心理體驗形態。她一會喚起了童年生活記憶“隔著玻璃與樓板的聲音像是/接不到信號的電視讓人一剎那/想起童年一片升騰不斷的/黑白雪花”,一會又回到了陽光照耀下的玉米地里“懷念一片玉米地和玉米面陽光下/輕易的滿足/就像植物進行光合作用”。可以說,一個人之所以愿意不斷地回憶過去,常常是因為對現實有所不滿。不過,不滿現實只是暫時的,向往未來應該是永遠的。“總是要重新開始/沒有人在第二天早晨/還會是濕的”從詩的結句中我們看到,詩中的抒情主人公,并沒有因雨水的干擾而一直消沉下去,而是仍然保持著一顆熱愛生活、充滿自信的心。這是讓我們深感欣慰的。
3
一場大風敗葉滿地安靜倉皇出逃
葉片甚至留不住片刻的陽光溫暖停留
它開始抖心寒地抖默默流出淚水
睡去被夜凝結成霜
它開始硬實
一天天卻更加迫近于盡頭
——《帶著綠與記憶》
“風在吹”,這是最為稀松平常的自然事件,還是蘇笑嫣敏銳的情感神經時時生發的世界想象?總之,我們在她的詩篇中,會反復遭遇到這類意象。或許“風兒吹拂”言說的是空間的不斷延展,也是時間的靜靜流逝,在時空的散漫之中,我們每個人的生命在漸次打開,不斷發展和變化,不斷成長與成熟。
這一次,蘇笑嫣聚焦的是一片葉子“帶著綠與記憶”如何去迎受“風吹”的。風吹之下,樹兒搖晃,敗葉滿地,那些幸存于枝頭的葉片開始誠惶誠恐,它抖動,流淚,在夜霜之中悄然老去,隨時可能加入落葉的隊伍。蔥綠,枯黃,萎謝,零落,這就是葉子短暫而卑微的一生嗎?幸好有春天的記憶,幸好有綠色的幼年、童年和少年,葉的生命并不是那么一貧如洗。被它們呵護的花兒也曾嬌艷欲滴,惹醉多少過客和游人。
這脆弱的葉子是詩人的一次自況,很自然構成了匆匆生命行程的某種隱喻。“風吹”,這是她成長過程中對于外力感受的形象暗示,在她的成長記憶里“風吹”的意味往往是兩重性的,它既是一種外在的壓迫,使自我的自由受到了一定的限制和消減,同時也是一種不斷的催促,讓自我在外力的作用下更迅速地長大。“帶著綠與記憶”走入秋天的風中,是在陳述她匆匆告別了“幼年、童年、少年”,快速地進入了成熟而穩健的成年期了嗎?一個人的成長總是一柄雙刀劍,它既是過去美好歲月的一一流逝,不復重現,令人嘆惋;又是未來嶄新日子的接踵而來,令人欣喜,不敢怠慢。“拾掇著屬于自己的幼年童年少年/像那只伏在低枝上等綠爬回的青蟲我/坐在時光的暗影里等著不甘被馴服的/記憶歸來”,這透露著詩人對過去的不舍,更隱含著對未來的如許期待。
4
一塊調色板是
我的天空
我仰起頭舉起畫筆涂抹著
他人所讀不懂的顏色
——《天空》
坐落在我們頭頂的天空,具有著怎樣的顏色、形態和味道,不同的人會給出不同的回答。七彩的天空,漠大的蒼穹,無邊的星野,幽冷的深宮,神秘莫測的天空在我們的記憶和思維中擁有著許許多多的描述和稱謂。
在蘇笑嫣想象的世界里“天空”是別有一番情味的。“一塊調色板是/我的天空”,在蘇笑嫣筆下,天空被比擬為“一塊調色板”,它不再是赫然確鑿的現實存在,而是由詩人主體所隨意駕馭的,天空的客觀性被放逐,而它的可塑性被調升到極致。詩人或者也在說,她手中的調色板是一幕“天空”,變化莫測,奇幻無比,這變化與奇幻都得益于詩人的象像與涂抹。因此,在這一詩行里,“天空”與“調色板”構成了深度互文,近物與遠物、大件與小件達成了彼此切近、相互比擬的條件。因為想像的庇佑,事物之間這種新型關系的建立并不顯得牽強和生硬,而是具有著充分的合法性。
調色板上展示的“天空”形態,抑或天空所擁有的調色板潛能,究竟會呈現為什么樣的面貌呢?這也全靠詩人的調配和擺弄。“我仰起頭舉起畫筆涂抹著/他人所讀不懂的顏色”,她為天空著染的色彩,突破了人們慣常的審美期待,這顏色為人所“讀不懂”,自然在情理之中了。不過,讓人“讀不懂”并不是詩人要故作高深,故弄玄虛,而是不希望將世界機械復制,將生命簡單呈現。她要盡可能地呈現出生命的五光十色,借助想象的潛力與幫助。
詩歌是想象的藝術,因為有想象的輔佐,詩歌里構筑的世界,往往比我們置身的現實世界更有情韻,更富色彩和內涵。我們的生命,也因想象而變得更為精彩,更其繁復,更加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