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再打回鐵吧！

讓我們再打回鐵吧！

想不到，打鐵這樣古板的事情，也會在都市里風行起來。

對于鐵匠鋪，每一個曾在鄉村生活過的人并不陌生。最起碼在我的家鄉遼西鄉村，曾經像碾子磨盤、高粱苞米一樣，與人們的生活密切相關。比如你想吃東西，那你就得去碾米，比如你要種出五谷雜糧，那你得有鐵犁、鐵鍬、鐵鎬，你要收割得有鐮刀等等，所以八十年代之前的鄉村生活與鐵器無法分割。離不開鐵器，你就離不開鐵匠鋪。它就像原始經濟與現代生活之間一道裂痕，把兩個時代截然分開。

小時，鄉村風景中最亮麗的當數鐵匠鋪了。因為它是村莊里惟一的“加工廠”，也是人們最常光顧的地方。哪里有鐵匠鋪，只要你一聞那種氣味就知道了。確切地說是一種氣氛，一種火爆的似乎要掀翻什么的氣氛?？墒俏乙恢惫虉痰卣J為那是一種鐵的氣味兒，它雖沒有花香那樣沉迷，也沒有豆腐坊那里飄出來的腥味兒，但是它是迷人的，惹人向往的。只要你尋著那獨有的味道走過去，你遠遠就會感受到那熱火朝天的場面：那里的天空彌漫著一團火光，不時地火星進濺出來，那叮叮當當的號子聲在空曠而沉寂的鄉村中顯得那樣慷慨激昂，絕不比像《好漢歌》缺少氣魄與豪氣。當然還有打好的鐵淬火的那一聲撕心裂肺般的痛，卻先痛而后快。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入迷般地站在鐵匠鋪的門邊，等待著那“哧拉”一聲撕開我的心，等待那種迷人的疼。等到后來我長大了，我才知道我對故鄉的情感就是這樣的一道傷口。

走進鐵匠鋪，你就會看見打鐵的師傅幾乎都是膀大腰圓的，他們的胸與鐵是一樣的顏色，他們幾乎無論春夏秋冬都是裸著上身的，似乎在向人們炫耀他們那像被淬過火的肌膚，油黑發亮，比動物的皮毛還能遮風擋雪。那粗壯的胳膊和厚實的胸脯昭示著男性最雄偉的力量，我相信它比那些“健美者”練出來的肌肉更雄渾更有力度。拿砧子的人把幾乎與火融為一體的鐵塊砧出，放在案板上，那掌錘的人往手心吐幾口唾沫，掄起大鐵錘，一口氣打它一百零八下。而掌砧幾乎是一門藝術，一塊四不像的鐵在他的手下不停地翻動，最后就成為一件農具或一件藝術品。

看打鐵的都是大姑娘小媳婦，她們抱著孩子，眼珠不錯地盯著那塊發燙的鐵。因為她們來這里一般都不是為了農具，而是可能要給孩子打上一把長命鎖。而姑娘們可能要給她們的心上人打造一件禮物。

不久前我偶然看見電視劇《康熙微服私訪記》，戲一開場就是皇帝康熙置文武百官于不顧，專心致志地跟和尚學打鐵。看著皇上那如小溪般的汗水，那健壯的體魄，那練習打鍛的一臉真誠，我懂得了那種良苦用心，一時十分感動。而那種打鐵的場景更加經常地在我的腦海里浮現起來。

這大概出于我對童年記憶的深刻眷念，也出于我對平庸生活的深刻厭倦，我熱切地希望去打一回鐵，重溫一回那樣的畫面：你把鐵錘輪圓了，你聽著風箱呼呼地響，你看著火苗撲撲地竄，你渾身的筋骨都卡叭叭地響，你一身的汗珠子噼啦叭啦地落，你打完這邊，再打那邊，你打完左邊再打右邊，你把紅紅的鐵塊伸進涼水里吱啦一聲，你的鐵就算是打完了！

抗拒平庸似乎有許多方式，比如讀書、泡吧、當然也可以另類地標新立異。但是所有這一切風雅之后你還是覺得缺少點什么，你還是會被一種空虛無聊所包圍，還會覺得內心里有一種發堵的東西，不吐不快又吐不出來。那究竟是什么，它那樣巨大無邊又那么沉重？

周末的一天，幾位朋友興奮地約我一起去打次鐵。我幾乎不敢相信，在這個所謂的“文明時代”里居然還有地方打鐵？雖然我心里渴望著這件事，可一動起真格來不免又有些退卻。

我說不行不行，我腰疼。朋友說正好，打鐵治腰病。我說我胳膊酸，朋友說打鐵治百病。我說我沒那心情，朋友說打完鐵你就有了心情。我被朋友說樂了，心里的欲望嘩拉一下子點燃了。說走就走，我們開著車往城市之外駛去。

一路上，我總是被打鐵激動著。而且我們不是去看風景、不是去打保齡、不是去唱卡啦OK、不是去蹦迪，而是去會一個老朋友——鐵。一想起“鐵”這種物質，我的心就會被刺痛，一種溫暖的痛。它曾離我最近，后又離我最遠，現在我要把它找回來，卻是已經隔了二十年。

那是一座離城不遠的一個小村，據說這沉默的村莊忽然在一夜之間火起來了。因為村子里開了一家鐵匠鋪，每天都有城市人從很遠的地方跑來打鐵，最令人吃驚的是多半是兩口子嘔氣或正要離婚時，要來打鐵；大姑娘小伙子正在熱戀時，要來打鐵；退休的老頭老太太也是攜手而來，為的是找回當年的那種感覺；十七八歲的新人類也涂著指甲、抹著唇膏舞舞扎扎地來了，為的是那個“酷”！聽朋友這么一說，我們的情緒馬上都來了，看來，如今打鐵也成了一種時尚。

到了地點，我們發現人確實不少，朋友介紹的那幾種人都能見到身影。我們一下車，我立即輕車熟路地尋著那種鐵味兒找到了鐵匠鋪，只是這里的一切似乎都從最原始的狀態中有所改變。

鐵匠鋪的外面也寫著標語，不過已經從文革時代的空洞口號變成了很時髦的歌詞：打了咱的鐵，上下通氣不咳嗽；打了咱的鐵，一人敢走黑風口；打了咱的鐵，見了皇帝不低頭。我們一看就樂了，不過暗自為這鋪子的主人叫好。他居然能把這段歌詞如此活靈活現地運用起來，不僅為他的鐵匠鋪做了廣告，還能把一首流傳很廣的歌活學活用，好。我們禁不住地夸那位主人，看起來我們沒有自來，不僅能治好了病，還能把膽練肥。我們一臉的春風往里走去。

可是不知是哪里不對勁兒，我突然對這個鐵匠鋪有那么一丁點的隔膜，似乎氣氛不對，還是別的什么，我弄不清楚。先說那呼呼的風箱早已被電動的吹風機取代了，只要一按按扭，那風就特別強勁地吹起來，那爐火很旺，你會感到那撲面而來的熱浪直灼眼睛?？磥硎且粚η閭H正在打鐵，那男人穿著對襟的小褂，大半個膀子都露在外面，下身穿著一條抿襠的褲子，一雙軟口的黑布鞋。那女孩子描著眉，打著紅指甲和紅嘴唇，眉毛夸張地向上挑著，只是她那纖纖的手指掌著砧子總是有些搖搖欲墜的感覺，讓我感到擔心她會被那男孩子的大鐵錘一不留神砸了手。這時，那男孩子一扔鐵錘，忽然一個跟蹌趴在了地上。他大口地喘著粗氣，叫道：“不好玩兒，不好玩兒！”女孩子也一把把頭上的那白肚子手巾扯下來，咚的一聲坐在男孩子的身邊：“不玩了！”

我們看著他們一心尋找刺激的另類們，他們是不能吃苦，只能享受的，他們所謂的“酷”也只是一些花拳繡腿的東西，他們根本不懂得生命底層的那種硬度。我們開練吧，朋友說。這時鋪子的服務員告訴我們必須要穿他們提供的衣服，租一回五元錢，如果你們要留做紀念呢，就二十元錢一套，這布鞋好哇，又養腳又排汗，還有礦泉水，這是我們村自己山上的泉眼，甜著呢！還有，如果你們打完了鐵想吃飯的話，我們這兒準備了羊湯，喝了我們的羊湯，可以一年不感冒呢！服務員哇拉拉地講了一大套，還沒有打住的想法，于是我們慷慨應允：買，只要你們有的，我們都買。現在的社會，連性高潮都要花錢買，更別說打鐵，還有打鐵所需要的一切了。

我們終于打上鐵了！

當我換上那身鐵匠的衣服，操起那個比榔頭大不了多少的鐵錘，沖著那燒著火炭似的鐵塊猛烈地錘打下去。頓時，鐵花四濺，那鐵變成了一塊柔軟的東西，打鐵也許打的就是這個軟功。本來是個硬梆梆的東西，可是瞬間卻變成一個可以拿捏的東西，隨著你的心意，你的力量變化莫測。這個時刻，人們可以把自己的意志賦予鐵，來展示自己的強大。突然音樂響起來，原來是服務小姐按動了錄音機，是一段音樂加上喊著的號子，說是為了給打鐵的人加油。這場面我們不禁感到隔膜，一切都不是原汁原味的了，經過二十年的時間，任由像鐵這樣的物質也逃脫不了現代文明的打造，變成了另外的模樣。我顧不得這疼那痛了，輪圓了那個小鐵錘，叮叮當當地敲打了一陣。很快，我們汗水就順著額頭流下來，我敲打的頻率越來越慢，我上氣不接下氣，我咬牙拼命挺住。我的臉被火映得通紅，眼睛里金星狂舞，持錘的手不住地顫抖，腳底下似乎無風自飄搖。我最后實在挺不住了，鐵錘從我的手里優美地滑落在地，我真想也撲通一聲倒在地上。我被服務員架了出去，坐在外面休息，再讓等著的人上去再打。

人們為打鐵趕了這么遠的路，為的是重溫一下那份激情和生命里的那份力量。但是誰還有那種純粹的激情值得拿出來呢？誰還有那份不打折的力量值得再次展示呢？就連這打鐵也被商業化行為偷換了概念，你看，要穿那種衣服、要喝人家的礦泉水、要聽人家給你錄好的號子、要拿那種“繡花針”似的所謂鐵錘。如果我爺爺還活著的話，他肯定會一把奪過手里的家什，對我吹胡子瞪眼睛地罵：你吃飽了撐的，還是回家抱孩子去吧！

這就是一場“做秀”。打鐵成了一件附庸風雅的事，成為城市那些閑得發癢的人們的一件“趣事”，就像“陶吧”，無論你在那里做出怎樣精致的陶器來，那也是與你的生活毫不相干的事。不知道鄉下的人們看著城市人來這里發傻、發瘋，再掏干凈城里人的錢后，他們的心里會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也許同行的朋友們沒有我這樣的傷感，他們似乎玩得興高采烈，過足了打鐵的癮，也流夠了足夠的汗。他們渾身的那股難受勁兒、說不清楚的那股子酸勁兒、什么腰托兒、脖筋疼、頸椎病，什么風濕、腿抽筋，一切的不適都被那大鐵錘掄得無影無蹤了。他們享受著那種每個毛孔都打開的感受，上下都通了，血液也暢了，氣也順了，所以他們這錢花得值得。

為什么我有了一層鄉村的背景，就不那么容易被感染？到底是什么阻在我的喉嚨處，讓我不時地感覺發澀？而在城市，一切都變成了輕飄飄的好玩兒，包括像打鐵這樣沉重的事也具有了娛樂的功能，也可以“秀”一回。它與本質的打鐵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兒，不在一個層面上。

朋友們囔囔著照相，我們應該留下這個勞動者的形象，你看，多么樸素多么親切。這是當然的，照相通常是最后一道“秀”，不可不做的。于是我們這群不倫不類的人，說高雅也不是，說純樸也不是，說裝腔作勢也不是，說故意扮酷也不是，反正我們紛紛以“鐵匠”的身份留了影。

在回去的路上，朋友們似乎還是余興未盡，你一言我一語地調侃起打鐵來。

有人說如果我們全國人民都學會了打鐵，那我們的人民的精神那得多強壯。隨處可見的靡靡之音、那種無聊的男歡女愛中、風花雪月的故事就會從此消失！后來居然還對起詩來：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革命就是趁熱打鐵！

愛情不是眉來眼去，

愛情就是趁熱打鐵！

生命不是稀里糊涂，

生命就是趁熱打鐵！

你要活得不耐煩了，

你就去打打鐵！

你要是婚姻失敗了，

你就去打打鐵！

你要是一肚子怨氣沒處撒，

你就去打打鐵！

你要是一肚子冤屈無處伸，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跟著喊道：你就去打打鐵！

大家都樂了，樂得稀哩曄拉的，樂得東倒西歪的。有人斷言，這鐵匠鋪用不了多久就會開到咱城里來，那時人們見面最時髦的問話不是你吃了嗎？而是你打鐵了嗎？它會像洗桑拿一樣風靡起來。

我也跟著他們瞎起哄，連喊帶叫一路高歌。這個過程就像另一次打鐵，打鐵不是真打，那只是個形式，而里面的內容卻被賦予了新的意義。我也不能不把那一層憂傷輕輕地抹去，或者是深埋在了心里，因為如今的一切都被時尚化了，它無孔不入。能樂就好，干嘛非要有什么道理什么意味呢？

想患一種牙病

古時形容美女總要用“明眸皓齒”這個詞，可見一副潔白無比的牙齒對于女人的重要。而女人的笑意也在于那閃爍其辭之間，光芒四射之間。

而我對于牙齒總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因為牙齒對于動物來說是件利器，它可以刺穿人的五臟六腑，甚至刺穿人的喉管，危及人的性命。而女人就是有著這樣的一種利器的，用來對付多變的命運。

我二奶很多次教導我要笑不露齒，她認為虎齒是女人的私物，就像身體里比較隱秘的部位一樣，是不能輕易給男人看的。而且她還認為一個女人的虎齒代表了她的全部秘密。比如有一副整齊潔白的牙齒的女人多半是個美人胚子，但沒有好命。有著一副歪歪扭扭的虎齒的女人一般比較平常，不出什么大的亂子，也就是她所認為的好命了。而長著一對虎牙的女人一般都不太美，卻帶著一種邪氣，最會討男人的喜歡，很可能會成為不守規矩的女人。如果是一副暴牙那就不得了，不僅是她認為丑的標志，而且這樣的女人比較命硬，是會克夫的，她那個時代男人娶媳婦除了要看腰是不是很細、臀部是不是很寬（這些都是生殖的需要），還要看牙齒是否齊整。

她的這一番高論對于童年時代的我仿佛是奇談怪論，我雖然嘴里不反駁她，可心里存著一種極度的不屑。有時我故意縱聲大笑，一副牙齒暴露無遺。那時我二奶總有驚愕的神情，一個女孩子可以如此放肆讓她覺得不可思議，也感到了一種失落。我二奶有著一副潔白如玉的牙齒，只是她也長著一副暴牙，這使她耿耿于懷。她一直把她一生的命運歸結于這兩顆虎牙上面。她活著的時候常對我講，她把所有的人都克死了，只是自己還活著。這時她總要發出一聲嘆息。是的，她的兒子、她的兒媳、她的女兒、女婿無一例外地先她而去，使她的暮年格外冷清。她嚴格地尊從古訓，從不在吃飯的時候說話，而且不能發出咀嚼的聲音。在大家共用一個盤子的食物時，她要用小盤子分開，有點自助餐的意思。走路時不要東張西望，看人時的目光要平靜從容，眼睛不可以亂看。尤其是笑的時候，既不能把嘴咧開，也不能讓人看不到笑，而要用手掩笑。她覺得一個女人笑與不笑不應該看嘴，而應該看眼睛。

二奶是我二爺的妻子，我奶奶也經常向我描述在民國初年，他們一大家子五世同堂的情景。全家加起來總共有五十多口人，男人們負責種地、釀酒，女人們帶孩子、養家畜，做針線，輪流做飯。他們謙讓有禮，一幅天倫之圖。

聽二奶這樣說著，我的眼前便浮現出一幅久遠的圖畫：二奶年輕時與我奶奶一起住在一扇紅漆的大門里，門上有一個能夠扣動的鐵環。人們進進出出，那鐵環發出長久的震顫，使她的心也隨之搖曳不止。在天氣好的時候，她與我奶奶并肩坐在窗下，懷里抱著孩子或做著針線?；被ǖ南銡馐且魂囮囷h過來的，她們是否透過香氣看到了更遠的地方？這時我奶奶偶爾也露出燦爛的微笑，一副漂亮的牙齒更顯高貴。只有我二奶永遠抿著嘴，后來我問她為什么不笑時，她說她笑時特別難看。我問她什么牙齒才好看時，她就讓我在陽光下打開口腔，露出我那副自得耀眼的牙齒。這時，二奶總是不經意地撫摸我的牙齒，她的目光是迷離的，并慢慢地沉落下去。

二奶對于牙齒的癡迷多少讓我感到迷惑。我很怕她盯住我的嘴，逗我笑，并趁我不注意快速地撫弄一下我的牙齒。我還怕聽見她咿咿呀呀的哼哼，說唱歌也不是，說疼也不是。總之在深夜里，那綿綿不絕的哼哼聲使我渾身顫栗。我奶奶說她是在十四歲那年落下的病根。就再也去不掉了。

二奶與我奶奶同齡，都是上個世紀的同齡人，都是在五歲時做了童養媳，十四歲時上了頭（結了婚）?？墒悄且荒?，她遇到一個相面拔牙的老先生。當時正在春夏之交，空氣中彌漫著清甜的槐花味兒，記憶中的陽光也是一塵不染。老先生一看見我二奶的面相大驚失色，并告訴她非得拔去那顆虎牙不可，否則她的命將更難測。老先生的話像那一種沉悶的疼痛永遠地留在了她的記憶里，那沉重的牙鉗、器械在暖融融的陽光中閃著一股寒氣，還有那金屬碰撞的聲響，以及拔掉的牙“當啷”一聲落在彎盤里的聲音，都顯得一聲比一聲空洞。一口鮮血從她的嘴里吐出來，像一朵鮮花剎時開放。這時正是槐花飄落的時節，飄得滿街滿巷。

從此，我的二奶便開始了她的拔牙生涯。仿佛是一種紀念，每遇到一個災難或死去一個親人，她就給自己拔去一顆牙。她以為拔掉了她就不再疼了，可是那疼卻是依然的。她便再拔，再疼，反反復復，沒有窮盡。

當我的牙蕾露出晶瑩的亮色時，二奶總是又驚又喜，她在一一撫弄的時候是否也會想到，終有一天，我的這些牙齒也會突然疼痛，松動，拔掉，再長出新的牙齒，然后再疼、再拔，其中蘊含著怎樣的命運，又有誰能夠明了？

也許是二奶留給我的記憶太深，對于牙齒的思索也就太深切。我慢慢地領悟二奶的故事，再用時尚的目光打量當下女孩子的牙齒時，便有了一番新意。

二奶說的一副好牙齒，光潔明亮，清爽宜人。但這樣的牙齒長得太好了，也就太俗了，沒有一點個性，所以這樣的美沒什么特點，不好也不壞，是生活中最糟糕的事情之一了。她稱虎牙為邪氣，不過是“性感”。長著虎牙的女人從那種死氣沉沉的牙齒中脫胎出來，有一種神氣活現的感覺。而當下的女孩子如果長著這樣的兩顆虎牙，真可以說是有幸的了。她可以把虎牙翹到天上去，并因此而得意洋洋。她們樂于把虎牙暴露在陽光之中，那虎牙白得刺眼，在說話與笑的中間閃出一道道暈眩的光芒。而長著一副不齊的牙齒，似乎也比太整齊有趣味，在那種錯落有致之間，在那種閃閃爍爍之間，更有一番獨自的韻律與風格。所以時代的不同，賦予女人的美竟然是如此的不同，甚至是天壤之別。如果我的二奶還活著的話，看到這樣的一幅圖景時，她會做何感想。

記得十幾年前初讀到海外一位詩人西泠的詩，大意是：“愛情就像一種牙病，拔掉了，還疼。”內心十分會意，很為詩人的感覺所嘆服。但是牙病這種根子可以寬泛到我們整個民族的女性共同的根須，它深埋在我們的深處，是永遠疼痛并永遠拔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