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談近年來的詩歌現狀

近五年詩歌創作的態勢和所取得的成就

生機勃勃的詩歌創作

眾所周知，新世紀的第一個十年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持續高速增長、高科技迅猛發展、人們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審美取向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并逐步走向成熟的十年，詩歌也以其作為人類精神自我描述的獨特方式，產生了其他文學樣式不可替代的多樣性和豐富性。

中國當代詩歌從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開始了反叛和帶有啟蒙色彩的理想主義的“朦朧詩”階段，其后出現了以五、六十年代出生的詩人為主體的“第三代”詩人，出現了八十多家派別的實驗性的現代主義先鋒詩歌，又經歷了九十年代詩歌的沉寂、焦慮和“個人寫作”的轉型，然后進入了新世紀十年這樣一個爆炸式的、多元生長的開放式格局，詩歌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生機勃勃豐富多彩，詩人們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擁有寬松廣闊的寫作的自由度。目前，詩歌創作的數量極大，據統計，每年有超過五萬首詩發表在各類報刊上，一年的發表量超過了三百年《全唐詩》的總和。詩人出版詩集每年達五千冊以上，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創刊至今的民間報刊有近百種，新近創刊的也多達數十家，并且堅持持續出版，印制精美，成為詩歌發表的重要載體并形成品牌，如《詩歌與人》《漢詩》《漆》《自行車》等。為擴大市場份額，國家正式出版的詩歌刊物大多創辦了下半月刊，從而成為半月刊。

從2000年開始，網絡詩歌也十分活躍，因其帶有寫作的隨意性、個人性、隱秘性和狂歡性等都使詩歌的發表成為更加容易的詞語的盛宴，幾百家較有名氣的詩歌網站、成千上萬個詩歌博客和詩人微博更在近幾年內涌現出來。如《詩刊》曾與“新浪微博”聯合主辦為期一年的“微詩會”，影響很大。詩歌活動也以每年各種類型級別的詩歌評獎、詩人采風團、詩歌講座、詩歌創作筆會、詩歌研討會等形式大量涌現，由文化部、中國作協共同主辦的兩年一度的中國詩歌節2011年舉辦第三屆、青海的國際詩歌節也已舉辦三屆，這些活動，均與當地的歷史、地理、民俗、旅游等文化項目相結合，成為以詩歌宣傳中華文化軟實力的重要組成部分。

目前，全國新詩的寫作者約有二十多萬人，舊體詩的寫作者多達二百萬人，從這一點上看，舊體詩的復興甚至超過了新詩，舊體詩的寫作者年齡也呈下降趨勢。還有許多企業家、官員、農民等不同身份的作者加入到詩歌行列，去年就曾評出了“全國十大農民詩人”，《詩刊》每期也開設了“情系新農村”詩歌專欄，專門刊發農民身份寫作者的田間鄉土詩歌等。另外，年輕的詩歌群體已經形成，他們成長在改革開放的時代大背景下，普遍掌握電腦，視野更加廣闊，創作起點較高，他們的流動性強，流動的文化給當地省市創作帶來了新鮮的沖擊力和詩歌創作的大融匯，出現了不少自由撰稿人、打工詩人等，他們還辦有《打工詩刊》、《打工詩人報》等，涌現出全國較有影響的70、80后打工詩人如謝湘南、鄭小瓊、程鵬等。他們以個人生存境遇書寫真實感人的打工生活，全方位地紀實性地展現了中國改革開放后出現的這類特殊人群的心理狀態，充滿對人生的關注和人性的悲憫，是中國詩歌史中的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

詩歌創作的題材與形式不斷發展豐富

由于商品經濟大潮的沖擊，社會轉型為更加實用化、民眾化。隨著更年輕一代詩人們對“知識分子寫作”、“神性寫作”、“個人化寫作”爭論的厭倦和對抗，他們更多地告別詩的隱喻、象征、理想主義的現代訴求而轉向平和、務實、注重發掘身邊瑣事的寫作方式，他們把目光轉向民間，剝離掉現代主義附著于詩歌上的精神光環，呈現出注重細節、平易自在、不刻意追問事物形而上的內涵而體現平凡的溫馨，普通人的生存焦慮和生命的價值。這股“向下”的寫作潮流提倡詩人發掘題材不應是俯視或平視世界，而應該是蹲著甚至是趴著觀察世界，他們主張詩歌內容的底層化、世俗化、草根性，以回到人們的生存現場，回到事物本身，以凸顯出高速運轉的社會中精神家園的失落，表現個人在時代中的陷落、掙扎、反抗。如白連春的《摳藕的人》：“一雙關節粗大筋骨畢露的手/已不是在摳藕/而是在哭泣/是在為世界難過/摳藕的人在最低的地方/俯瞰這個社會現實/就是美和白越來越少了”。許多以前從不能入詩的題材如妓女、看門人、修鞋匠、流浪兒等都進入了詩歌，如李雙的詩歌《位置》：“從她的蹲著/從她的眼屎/從她空空的布袋/——晃不出一滴悲哀的水了//這世界還留著/一個/你不敢正視的位置。”讓最平民的小人物甚至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小人物折射出中國社會發生的巨大變化并與之產生緊密的聯系，他們的寫作手法也以平面呈現和細節刻畫為主，其中較有影響的詩人也都是以往名不見經傳的年輕詩人如江非、楊鍵、李雙等。

在詩歌形式上，網絡語言與詩的口語相結合，更加直白、靈活、鮮明，打破了以往的詩歌語言結構和敘事抒情風格，使詩的表現方式、字詞句式都更加豐富，擴大了詩的傳播面和受眾面，并出現了新的詩意表達方式。

詩人們自覺擔當的意識增強

2008年的冰雪災難、汶川大地震以及其后的玉樹地震，舟曲泥石流、西南大旱等突發性災難，成為對詩人和詩歌的考驗。詩人們放棄了以往不同的爭論和偏見，不分詩歌派系、無論寫作風格，幾乎是全國詩人都參加到抗災的行列中，以手中的筆自覺地承擔起人類共同的災難，表現出在那個全民族團結一致的特殊時刻里對人類命運的關注、愛和同情。許多人在第一時間奔赴災區，創作詩歌，詩歌創作成為各種文學樣式中最快捷、影響最大的表現方式，災后二十天就出版了第一本抗震詩集。其中普通人創作的詩《孩子，快拉住媽媽的手》、詩人朵漁的《今夜，寫詩是輕浮的》等都影響很大。

特別是災后近百位詩人們發表反思文章，提出令人深思的問題，有利于把詩歌創作引向深入。比如：1，詩人應該如何處理苦難的記憶：詩不應是悲哀的稀釋與借用，苦難不能符號化、表層化。2，詩應該是一個人在說，而不是無數人在一張嘴中說。3，詩如何擺脫“再次概念化”的影子？一個被埋104小時被救出的女孩說出的第一句話：“今晚的月亮真圓啊！”這本身就是一首動人的詩，是生命的本真。4，詩人們并不在意詩會不會在這場群眾運動中獲得復興，重要的是詩是否會成為推動社會進步的良知？雖然這大量詩作中不乏粗陋作品和應景之作，但仍可以肯定的是，詩人們自覺走出精神困境投入時代與生活的行動，和詩歌在重塑整個中華民族精神信仰上發揮出很大的作用。

由此可以看出，詩歌經歷了八十年代的反叛和喧鬧，九十年代的爭辯和沉寂，新世紀的探索和嘗試；經歷了詩歌寫作的現代、后現代、西部詩歌、新田園詩、70后、80后、中間代、敘事體、口語詩、網絡詩、想怎么寫就怎么寫的過程，經歷了“非非”、“莽漢”、詩是否“到語言為止”、知識分子寫作、民間寫作、第三條道路、下半身寫作、梨花體等等爭論至今，呈現出多元化的更加開放的寫作態勢。但是“多元化”僅只是談到詩歌現狀的“一以概全”，詩本是農業文明的產物，帶有農耕時代的強烈特色，是需要細細品讀、慢慢體味的，是使生活節奏慢下來的，是不能在工業化大生產的流水線上無限復制的，因此，它與這個泥沙俱下的、消費的、浮躁的時代，必然存在一定的距離，又由于詩歌本身的原因，在多元化的背后，還存在著許多被遮蔽的問題。

存在的問題

詩歌缺少思想精神的含量和對生活的摩擦力

近些年，詩歌是小圈子里熱鬧，實則趨向“邊緣化”的狀態，“有些詩正在離我們遠去”，越來越多的人不讀詩，或讀不懂詩。雖然紙媒加上網絡每年有不下十萬首新詩出品，但大多數都是平庸之作，那種振聾發聵的引人注目并留得下來的作品少而又少。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代表性詩歌，我們通過李白的《將進酒》可以感知什么是盛唐氣象，通過北島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顧城的“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來尋找一個時代的記憶和見證。偉大的詩歌不僅是個體的文本，更是屬于一個時代的公共記憶，是那個時代的最重要的文化經驗的一部分，而詩人最重要的職責就是能創造出這樣一種表現出時代本質、反映大多數人心聲的作品。

今天，在我們這個淺閱讀的“讀圖時代”，在我們這個“無難度寫作”的時代，由于快節奏的大環境導致的浮躁、炒作的急功近利的心理，由于口語詩歌和網上寫作的快速、宣泄、無記名，詩中大量存在著即興的模仿式寫作，強大的寫作慣性使詩歌成為千人一面，千人一腔，成為一次性的快餐消費，作者不再講究進入詩歌的角度、對生活的摩擦力、沉淀下來的詩意以及思想認識，“輕”和“淺”正成為許多詩歌的通病，有些詩甚至是無意義無內容無聊的“三無”詩歌，還有些詩人過于沉迷于“私語”狀態，如張清華教授所說的“中產階級寫作”，滿足于身邊的瑣細平庸、淡淡語感，使詩流于小情結，自我撫摸，也有些詩人將漢語寫作視為翻譯體，詩句所表達的意思讓人迷惑不解，拒絕讀者，混淆了“個人化”與“個性化”的本質區別。也有一種說法是，詩歌的“邊緣化”、遠離大眾是一種常態，因為詩本身就是小眾的，邊緣化才是詩意生存的最佳方式。這種說法有一定的道理，但并不全面，在人類的生活中，詩歌仍是旗幟和智慧的閃光，仍是我們不可缺少的寶貴的精神財富。我們今天，仍需要那種能夠“仰望星空”的詩人，仍需要那種能深刻反映我們這個飛速變化的后工業化社會中矛盾和沖突的真實的詩，仍需要詩人創作出在這個時代中能夠穿越時間和回望歷史的有思想深度的詩篇。因此，詩人內心的思考能力、表達能力和責任感都是極需加強的，詩歌的精神力量也有待于進一步的提升。“9·11”后美國發表了三千多首反恐反戰詩歌，如“在空氣里裝滿詩/厚厚的/甚至連炸彈也無法穿過”，“當戰爭結束時/我們自然會感到驕傲/空氣終于又可以被呼吸了/水質提高了/大馬哈魚和天堂的沉默將更加暢通無阻/死去的會覺得活著的是應該的/我們會明白我們到底是誰/然后又被征兵入伍”等，都是深刻的帶有思考和力量的詩，是值得我們借鑒的。

網絡時代的詩歌寫作

網絡時代，點擊鼠標，“小天下”和“地球村”使今天的詩人足不出戶便可以表現一切，寫作依靠經驗、技巧和想象力從沒有像今天這樣重要。信息爆炸時代，一張照片便可使我們憑空寫作，并且也具備一定的作品質量，況且想象力是詩歌的翅膀，想象可以跨越時空，再靠寫作技巧把一切破碎的、跳躍的、零散的經驗粘合起來，使無意義的東西變成有意義，把概念轉換成形象，把虛幻轉換成真實，這種寫作方式可以成就許多詩人，但真實的生活卻不見了，“女兒手心里的一只螞蟻/在沙粒間移動”不見了，“吃中飯的時候/深深的巷道里黑煤堆上灑落的幾顆白米粒”不見了，特殊的、個性化的、感人的生活不見了，雷同的、復制的、類型化的寫作和似是而非、難分優劣的作品增加了，網絡寫作可以使一個農民詩人、一個工人詩人變得身份不明。在間接寫作的時代，是隔著網絡的遙遠的撫摸，身體的痛感、生活的摩擦力變成了局外的痛苦。那么，技高一籌的詩人們，是否還需要深入生活，才能夠創作出優秀的作品？“生活”在寫作中的位置應該放在哪里？有些詩人說，不用深入生活，因為我本身就在生活當中。但即使生活的定義是廣闊的，它的深厚的積累是否也應該不斷地補充？這些都是值得我們深思的。

濫用口語和散文化的鋪敘語言

前文中已講述過口語入詩的優點，詩歌語言應該表現的是美，反映的是詩的意境，是詩人創作的嚴肅和作品的深度。但語言發展到反面，是濫用口語已成為當下詩歌“無難度寫作”的一種表現形式。很多作品語言拖沓冗長，毫無節制，曾經高度精煉的詩歌語言成為無意義的鋪排，如果不分行排列，就是一篇劣質的散文，只是因為分行排列才被稱為“詩”。如“梨花體”中的“我烙的餡餅/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餡餅”，“我的一個侄子/叫小勇/今年七歲”等等。有一位詩人寫詩《病例書》，不動聲色地把所有疾病的名稱、手術器械排列一番即成詩，如此可以無限制的排列下去，這是對所謂后現代消解意義的盲目模仿，是對創新的一種誤解，盲目抹殺具體的詩歌文化語境和文化背景，缺少詩的美感，不提詩的精練，而成為一種觀念化的寫作。

詩歌的標準問題

目前詩歌作品大量涌現，排除閱讀者的年齡和學歷修養等“代溝”，排除詩歌“小圈子化”、“貨幣化”的人為制造干擾的詩歌標準，好詩的標準仍顯得十分混亂，那么，在文學標準和市場標準有著巨大反差的今天，在讀者標準和寫作標準存在巨大反差的今天，傳統的詩歌標準是否仍然適用？詩歌究竟有沒有標準？什么叫好詩？

那么什么是詩歌的標準呢？我認為首先應該是有思想的重量和力度，有生活的真實和感情的真摯，包含著人類的良知和熱愛。生活將永遠折射著詩人所處的這個時代，因此，不能將生活與時代對立起來，也不能以詩的長短來論大小，小詩也可以有大背景，也可以有歷史感和哲學深度。其次，詩緣情，只有打動自己，才能打動別人。藝術是人類情感的本質表現，哪怕是黑色幽默甚至是自嘲反諷，或者是理性的，不動聲色也是一種情感，重要的是是否真誠。第三就是詩歌的意境、形象、含蓄，詩應該用各種方式講究細節，表現形象，呈現美。第四是詩歌的語言，應該是講究節奏、抒情精煉，具有張力和跳躍，是純樸透明如水，而不是矯揉造作，辭藻堆積，冗長拖沓，毫無節制。

詩歌的標準說到底，就是什么是詩的問題。詩不是分行排列的散文政論，不是口號概念，而應該是令人回味的人們詩意棲居的靈魂的家。需要提出的是，詩歌的標準也應該是有生命的，是活著的、是會生長會不斷吸取新的創作方法和概念的，對此，我們即應該堅持優秀的傳統的詩歌標準，又應該有新時代的吸取和寬容。

綜上所述，中國新詩在今天既取得了長足的進步，迅猛的發展，又存在著諸多問題。新詩誕生至今，才剛剛九十多年，又是橫向移植外國的翻譯文體，本身便有著至今未能解決的形式等問題；而且中國新詩的三十年，僅用了短短的時間便把外國三百年的詩歌歷史如象征主義、印象派等統統經歷了一遍，盲目的熱情和迅速的更新使中國詩歌不可避免地走過一些彎路。但是，正是改革開放使得中國詩歌在三十年間有了覺醒、迷茫、探索、調整的不斷更新，有了今天這樣豐富多彩的詩歌現狀。特別是最近的幾年，中國和世界仍充滿著人類關注的更多的話題，如：經濟一體化、金融危機、核武器、太空旅行、恐怖主義與戰爭、溫室效應與能源短缺、奢華與貧困等等，如何維護自然與人類的和諧發展，維護天道人倫的一致性，如何既堅持獨立的寫作立場，又使得詩歌表現最大多數人民的心聲，純凈人們的心靈，相信今天不斷發展的中國的改革開放為詩歌寫作提供了無限的可能，詩人應該自覺而理性地擔當起人類精神復興的光榮的職責。

欄目責編 羅夫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