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河的眼

下午馬青起床的時候天已經(jīng)暗了，昨晚的事累得他夠戧，他從床上坐起的時候感到腿隱隱的酸疼。他晃悠到陽臺上，穿著老頭衫雙肘撐在五樓的水泥臺子上看古河，耳朵里傳來的聲音和平時別無二致，買菜人的破鈴鐺聲，工地結(jié)實的打夯聲，樓上人家小孩拉小提琴吱吱哇哇，聽起來不像洋樂器，倒像是準備唱京戲的前奏。

馬青順著古河旁的破街看，是一排超市的舊窗戶。再往遠，立著橘黃色的腳手架，吊著水泥梁。再往遠，昨天的這個時候，每個石鎮(zhèn)的人都能看到古河邊上很長的一串霓虹燈，紅紅藍藍地閃著就像是某種暗示，但今天那里已是一片死氣沉沉。“大馬洗浴中心”的招牌已經(jīng)被馬青曹軍他們強制摘掉了，留下的只有貼著封條的小樓，還有一個成日搖著蒲扇昏昏欲睡的看門老頭。馬青看著古河，水是油膩的草綠色，泛起氣泡，漂著大塊發(fā)黑的青苔。

馬青一直覺得古河有一雙眼，他相信古河眼睛的眼仁是發(fā)灰的，它們會浮起在水面上，慢慢地眨著，沒有任何感情。馬青感到那雙眼久久地盯著他，而他自己則將在它們的注視下碎裂。

一個月前，石鎮(zhèn)派出所的警察曹軍接到上級的電話。辦公桌前的馬青昏昏欲睡，他聽到曹軍在隔壁對著聽筒說著什么，雖聽得不甚清楚，但明顯的是曹軍很亢奮。等到曹軍啪地掛下電話，咚咚地快步走進來，搓著兩只巴掌，馬青就知道又有新任務(wù)了。

“這次是什么？”馬青抬起沉重的眼皮問。

“例行排查，”曹軍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往地上“撲”地吐了口茶葉梗接著說，“大馬洗浴中心，今晚。”

曹軍和馬青是石鎮(zhèn)派出所掃黃打黑的公安小組組長，不過用所里人的話說，馬青太慫，不適合干這一行。不過還有的人說，馬青太痿，所以派他做這一行再好不過。馬青當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他不想辯解。每次執(zhí)行任務(wù)時，馬青都不愿意看在墻角蜷縮成一排的女孩們，她們也只是默默而絕望地掩住自己的臉。馬青見過無數(shù)雙洗浴中心里女孩子們的眼，畫著長長眼線的眼，因歡笑而眼角上揚的眼，用冰袋敷過仍然紅腫的眼。這些馬青并不怕，他怕的是她們中的一個會從墻角里抬起頭來看他，那時那雙眼睛一定會像古河的眼一樣，沒有任何感情地慢慢眨著。

幾乎就在馬青關(guān)掉警局值班室的電燈一瞬間，大馬洗浴中心的霓虹燈微微閃了兩下，亮了起來。剃著平頭的曹軍穿著條短褲，踢踏著拖鞋沿著古河走著，看起來他和四周下班后輕松的人群沒有任何兩樣。馬青跟在曹軍身后，鼻子里充滿了夜晚下的古河水散發(fā)出的氣味，潮濕而咸腥。他們徑直走到洗浴中心門口，進門前馬青仰起脖子看了看小樓上的招牌，“大”字的一撇和“心”字右邊的一點是暗的，在整體的紅色光下只能隱約看到撇和點的輪廓。

曹軍伸手推開玻璃門，馬青踩著了粗劣的紅色地毯，他低頭看到上面有很多褐色的斑點和被煙頭燒焦的黑色痕跡。馬青再抬頭時，一眼就看見一輛女式的紅色自行車倒放在店門口，車身是舊的，輪圈卻保養(yǎng)得很光亮，這讓他不禁多看了兩眼。

“老板，洗澡嗎？”

馬青回過神來，眼睛從那輛自行車上移到說話的女人身上，她黑黑瘦瘦的，顴骨突出，左腕戴了一條塑料珠穿成的松緊手鏈，馬青估摸著那是她扎那一頭鋼絲一樣的頭發(fā)用的。

“洗。”曹軍說。

“老板，要女孩子嗎，很好的，很漂亮的。”女人笑了笑，露出牙縫過大的牙齒。馬青很快地掃了一眼曹軍的臉，曹軍的視線卻一直停留在那女人身上，他也笑了一下說：“那好，加個按摩，麻煩你給安排吧。”

“不客氣，老板。我姓馬，叫我大馬就行的。”大馬向一條燈光發(fā)暗的走廊指了指，馬青沉默不語地朝那里走去，他向兩邊墻上印著小天使的破爛墻紙看了一眼，聽到曹軍還在身后對大馬說：“我兄弟脾氣怪，不愛講話。”

“沒問題的，老板，”大馬說，“我這里的女孩子很會逗人開心，都很乖的。”

馬青躺在松軟的靠背椅上，身下墊著白色毛巾，渾身被熱水澆過后，他感到一陣陣的發(fā)燙發(fā)麻。他向下看了看自己很長的四肢和光著的身體，感到有些羞恥。他向右看，曹軍已經(jīng)胸脯向下瞇著眼趴在床上，睡著了似的，一個穿灰色背心的黃色短發(fā)女孩在吃力地揉曹軍的后背。馬青搖了搖濕頭發(fā)，把水珠進濺了一些到站在他身后的女孩胳臂上。那女孩猛地一躲，“呀”地笑喊了一聲，語氣里帶點埋怨說：“老板，瞧您甩了我一身。”

馬青把頭略略向下沉了沉，他抬了抬脖子想看清大馬給他安排的女孩的樣子，但他只能看到一張倒著的臉。馬青第一眼發(fā)現(xiàn)她化妝了，涂了很艷的紫色口紅，而且該是擦了很多粉，因為在燈光下她顯得那么白。馬青感到這樣仰著脖子很累，便縮了回去，他感到女孩的手在輕柔地抓捏自己的兩肩。

“怎么稱呼呀，老板。”馬青的女孩問。

“我姓馬。”馬青悶聲悶氣地說，他頓了頓又問，“你叫什么名字？”

“咪咪。”

“不像人名，倒像貓呢。”

“馬老板您真有意思，馬姐剛才還告訴我說您這人不愛開玩笑。”

“他是不愛開玩笑，平時在辦公室話都很少講。”曹軍搭腔道，他扭過頭對他旁邊的女孩說，“小欣，是小欣吧？你瞧我呢。”

“我瞧您也夠嚴肅的，兩位老板打自從進門就黑著臉不講話，”小欣把熱騰騰的毛巾放到曹軍后背上，笑了下說，“以前還真沒遇到這樣的。”

馬青翻了個身，這回他端端正正地看到了咪咪。她身上的衣服很少，只穿了一件黑色的短上衣和花點的平角短褲，兩條腿長而白，趿拉著一雙紅色塑料鞋，腳趾上涂了粉紅色指甲油，指甲油上色很不均勻，大拇指上有一塊碎裂了。咪咪的頭發(fā)染成栗色，挽成一個圓的小髻，因此馬青看不出它到底有多長。咪咪把熱毛巾從盆里拿出來轉(zhuǎn)身的瞬間，馬青看到她的一雙眼睛，它們是很小的單眼皮，與她性感的厚嘴唇和筆直的高鼻梁搭配起來，顯得很不協(xié)調(diào)。

“老板，你們做什么工作的？”咪咪重又坐到床邊發(fā)問。馬青閉著眼一句話也沒說轉(zhuǎn)了個身，把背對向她。

“我說我們是警察，你信嗎？”曹軍說。馬青感到心里一震，他偷著瞧了瞧曹軍，曹軍把雙手枕在頭下，眼睛瞧著咪咪。“信呀，”咪咪說著，手上的動作沒有任何停頓，按摩進行得仍舊流暢，就像是聽見曹軍說的不是警察，而是醫(yī)生和跑船的，“小欣的相好就是個警察，鎮(zhèn)警察局，街道執(zhí)勤的。”

“我要說我們是專職掃黃的呢？”馬青輕輕地捏住了咪咪的手腕。曹軍正探著頭點煙，聽到馬青這話他不由得瞥了一眼。馬青說完后就有些后悔，他卻不知是哪股鬼使神差的力量讓自己說的這話，可他不能收回，只好牢牢盯著咪咪。從咪咪一瞬間驚恐的瞳仁倒影里，他能依稀看出自己的眼睛，那里盛滿了誠懇和偽裝出的狎昵。他把手移到了咪咪的腰上，一種柔軟的觸感讓他的指尖不由得發(fā)顫。

“我不信，”咪咪過了很久才說，她把自己的手覆到馬青的肩上笑了笑，“掃黃的警察不會來這兒，我們做的是正經(jīng)生意。況且……”咪咪用手指點了點馬青的額頭，“有哪個警察會自報家門呢？”

“他們那些人，都是灰孫子，”小欣突然恨恨地說，她把瓷盆里的水“嘩”地潑到下水道里，“我還在‘金會所’的時候，老板，你知道‘金會所’嗎？就是半年前城東封掉的那個。我從后門跑掉了，有個姐妹被抓了，還播到電視上，頭發(fā)被那群人揪掉了一大把，從公安局里出來的時候，臉都被踢腫了。”

馬青默默地聽著，咪咪在地上啪嗒啪嗒地甩下一串指甲蓋一樣大的熱水珠。馬青正瞧著咪咪骨節(jié)分明的白色手指，突然感到身上一重，咪咪已經(jīng)壓在了他背上，他感到了一段發(fā)燙的肉體。毛小欣伸手把電燈關(guān)了，馬青看到窗口街燈發(fā)綠的光漏過來，如水一樣流到咪咪的身上。咪咪的手臂有幾段露在那光下，剩下的隱在陰影里，顯得她嬌小而柔弱。馬青突然感到眼前有蚊子在飛，他伸出手扇了幾下，卻摸到一縷細軟的發(fā)絲，馬青聞到它散發(fā)出薄荷味洗發(fā)水的清香。這時一陣熱流涌向馬青的小腹，馬青一把推開咪咪翻身坐起，從板凳上拉起上衣就往身上套。黑暗中，他聽見曹軍的腳在床下搜索拖鞋的聲音，就像耗子在紙板箱里沙沙地啃東西。

“怎么了，老板。”

這是毛小欣。馬青身后傳來一陣塞塞率率的響聲，那是咪咪。馬青轉(zhuǎn)身看她，咪咪已半坐起身，她背對著光，輪廓清晰，修長的雙腿彎著，用手緊握住自己兩只腳的大腳趾。她的乳房低垂著，和它們的主人一樣沉默不語。

“我服務(wù)得不好嗎，老板？”毛小欣的聲音在房間里蕩了一個圈，又繞回到馬青耳朵里。馬青粗重的喘息聲一陣緊似一陣，他感到咪咪的胳膊從他身后像條蛇一樣蜿蜒著，沿著他的脊椎慢慢向上爬動。

“不是的，小欣。”曹軍站在瓷磚地上，在黑暗里他的身影顯得高而瘦長，“我們只是想來做個按摩而已。”曹軍按下了電燈開關(guān)，馬青瞬間感到有一陣不適應(yīng)的強光直刺入他的瞳孔。就在燈亮起的那一剎那，咪咪從馬青背上猛地剝下毛巾蓋住了自己的身體。馬青愣了愣，轉(zhuǎn)過身去。咪咪的臉半埋在枕頭里，在燈光下她把自己保護得十分完好，渾身瑩白，就像初生的嬰兒。馬青的心忽然動了一下，他探了探頭想看她的臉，卻發(fā)現(xiàn)那雙小的單眼皮眼睛看著的不是他。

“按摩得好嗎？”咪咪半跪在床上捋著散開的頭發(fā)徑直問曹軍。曹軍吐了口煙，有點詫異地看了咪咪一眼，短短地回說：“好。”

“滿意的話下次按摩還來找我們吧，做這個不容易的。”毛小欣說。

“我會。”馬青說，他把手覆到了咪咪的手上輕柔地拍了拍。咪咪轉(zhuǎn)過頭仔細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游移開了。她望著床板，手摸著自己的大腿，半晌才笑吟吟地捏了捏馬青的手說：“成啊，老板。”

第二天中午馬青踏進洗浴城的時候，門還只拉開了一半，透過縫隙馬青能看到一只高高翹起的左腳，那幾根腳指頭上輕松地掛著一只塑料涼鞋，一顛一顛有節(jié)奏地晃著。馬青彎腰閃進去，一眼看到大馬正坐在門里掉了漆的鐵制長椅上打電話。看到馬青后，大馬對著聽筒小聲說：“等等。”她抬起頭向著陽光仔細端詳了馬青一會，很快認出了他。她不經(jīng)意地咧了咧嘴說：“老板，洗澡嗎？”

“昨晚那個叫咪咪的女孩，她在不在？”馬青攥著拳問，他感到手心里出了些汗。

“巧得很呢，”大馬露出她的牙齒，把捂在聽筒上的手放開，“喂，小紅，你快下來。”

馬青在地毯上站著，大馬把電話掛了，四周一片寂靜，他感到有些拘謹，不知道該做些什么，他向下看著自己的兩只手，發(fā)現(xiàn)它們瘦削，干澀，發(fā)黃，好像充滿了稻草。他一時間想不出能把它們放到哪兒，只好就那么擺在身體兩側(cè)，好像它們不屬于他的一部分，而是貼上去的一樣。這時他聽到走廊盡頭的樓梯上傳來咚咚的聲音，一開始他以為那是尖銳的東西敲擊墻壁，但很快他意識到，那是咪咪的高跟鞋。

剛看到那雙涂著粉色指甲油的腳時，馬青竟莫名地有些無可適從。他看了一眼咪咪的臉，發(fā)現(xiàn)她披著及肩的頭發(fā)，右手抓著黃色長柄塑料梳一下下地刷著。她扯著打結(jié)的頭發(fā)看著馬青，帶著一點微笑說：“老板，你找我？”

“找你一起吃個便飯，”馬青伸手指了指門外，“就在對面的閩粵酒家，我在212包間等你。”說完他一腳跨下臺階，轉(zhuǎn)過頭看了看咪咪發(fā)暗的珠灰色眼妝又補了一句：“把臉洗洗。”

咪咪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皮，把手拿到自己眼前看了一下。她的大拇指和無名指搓了搓，從那隙縫中便漏下一點淺色的亮片。咪咪看著撒在地毯上的那些亮片說：“成啊，老板。”

洗過臉后的咪咪坐在包廂的白色靠背塑料椅里，她的臉上還沾了一點擦臉上的水留下的面巾紙紙屑。馬青碰了碰咪咪的小臂，向她指了指自己的下巴。咪咪看了馬青一眼，抬手擦掉紙屑，對他笑了笑。

“你不是叫咪咪嗎，大馬剛才怎么叫你小紅？”馬青吃了一口菜問。

“我本名叫薛紅，馬姐和我熟，就喜歡這么喊我。”咪咪笑著湊近馬青的臉，“小紅就是咪咪，咪咪就是小紅。”

咪咪說這句話的時候手捏著筷子，筷子頭點著馬青面前的菜碟邊兒，當當?shù)匦÷暻弥ｑR青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他剝開一只蝦正要往嘴里送，咪咪卻伸手把它捏了過來一下塞進自己嘴里，她歪著頭嚼著蝦，左邊腮鼓起一小塊。馬青微張著嘴看著她，光透過毛玻璃像只溫柔的手撫摸著咪咪的臉。不施任何粉黛的咪咪自然而清麗，馬青暗猜咪咪昨晚或許并沒有擦粉，因為她的皮膚本來就是如此潔凈，像十幾年前被古河柔軟的流水撫摸的，河底的幾塊白色圓石。

馬青盯著咪咪看了一會，拿起眼前的毛巾擦了擦手說：“你挺像我妹妹馬燕，她愛吃蝦，也總喜歡搶我的。”

“她是做什么的，”咪咪拾起筷子，用一種開玩笑的口氣說，“也是警察嗎？”

“她是外企職員，比我小兩歲，前年初剛?cè)ナ馈瘪R青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眼睛隨著飄忽的青色煙霧上下游移著，“癌癥。”

酒家半開的落地窗外駛過一輛卡車，車輪駛過凹凸不平的顛簸路面時發(fā)出晃郎晃郎的聲音。馬青望向卡車后拖曳著的黃色塵霧，感到放在盛著蝦皮的碟子旁邊的手被咪咪輕柔地抓住了，那只手很小，微微沁著點涼意。馬青回過頭，咪咪正靜靜地望著他。

“沒覺得你很危險嗎？”馬青問。

咪咪把手從馬青那里收回來，放到自己的大腿上笑了笑說：“不礙事，馬姐說她和公安局的人認識，讓我們放心做。”

“最近掃黃很嚴，你自己小心。”馬青說。

“老板，你要是真的心疼我，以后多叫些朋友照顧我生意吧。”咪咪在馬青的胳膊上拍了一下，馬青胡亂地點點頭，把胳膊從那只長指甲的手里抽出來，在空中揮了揮說，“服務(wù)員，結(jié)賬。”

出了酒店門，咪咪剛往大街對面走了兩步，突然又折回來問馬青：“老板，今晚來洗澡嗎？”

“不了，”馬青擺擺手，“有其他事情。”

“昨晚小欣陪著的那個老板，他來嗎？”咪咪輕描淡寫地問。馬青看了她一眼，她的手指頭插在牛仔褲很淺的褲兜里。馬青的喉嚨咯咯響了一會，然后又大大地響了一下。

“我不知道。”馬青說，“你回去吧。”

此后馬青幾乎每天都會沿著古河走很長的一段路去大馬洗浴中心。最初的那幾天，馬青并沒見到咪咪，大馬只是對他笑著說：“老板不要急，這里就數(shù)她的生意好。”于是每天中午，古河旁來往的路人們都能看到馬青彎著腰，在拉開了一半的洗浴中心門口伸著頭往里面瞧。照例，會有個沙啞的女聲從里面?zhèn)鞒觥安辉凇钡幕貞?yīng)。

兩個星期后，咪咪仍然沒有露面，馬青隱隱覺得有些異樣。每天早晨，當曹軍嘴里塞著半截兒油條急匆匆地出門查案的時候，馬青總有種負罪感。他陷在椅子里捏著自來水筆發(fā)呆，把查封大馬洗浴中心的時間一拖再拖，從七月十九號改到二十二號，又從二十二號改到八月的第一個星期二。他只是想在行動前和咪咪見個面，他不想看到她被抓住，和其他的妓女一樣半蹲在墻根，再像貨物一樣塞進警車里去。

七月二十四日中午，馬青在小攤上赤裸著上身吃油拌面，一層密密的汗在他的額角上積聚著，很快順著他的眉毛流下來，滴到油膩的飯桌上。在馬青直起腰擦汗的瞬間，他看到街對面的銀行門口斜放著一輛紅色女式自行車。馬青大口嚼著面盯著那車看，車身是生銹的，太陽卻反射得車輪圈熠熠發(fā)亮。馬青認定了那就是他第一次去大馬洗浴中心時候見到的那輛車。他三兩下把面吃完，猛一起身的時候重心不穩(wěn)，腿撞到了桌子角上。

“嘿，吃了給錢呀。”店主在馬青身后喊。馬青走了兩步又站定了，他從褲兜里摸出十塊錢拍在桌上，轉(zhuǎn)身就往街對面跑。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銀行里走出來，在灑過水的濕漉漉大理石臺階上翻著存折蹙著眉看。

“毛小欣！”馬青急慌慌地喊了一聲，他在馬路中間站了一會，一輛貨車駛過他面前，緊隨其后的是輛小型依維柯。在兩輛車狹小的空隙里，他看到毛小欣抬起頭向他笑了一下。

“老板，”毛小欣彎下腰把車鎖打開，把存折塞到黃色的漆皮包里，抬眼望了望喘息著的馬青說，“好久不見了，在哪發(fā)財呢？”

“你知道薛紅去哪了嗎？”馬青劈頭就問。

“她不是跟你那朋友在一起么，”毛小欣看了看馬青說，“就是那晚和你一起來洗澡的老板。”她頓了頓，看馬青沒有回答她，只是攥著背心不停地擦著身上流下的汗，就換了探詢的口氣說：“怎么，你不知道嗎？”

馬青沒有說話，他深深地看了毛小欣一眼，轉(zhuǎn)身離去。他聽見毛小欣踢開車蹬的聲音，同時，他聞到古河里傳來的腐爛陰濕的氣味。

“你覺得咪咪怎么樣？”

馬青說話的時候向沙發(fā)上看了看，在黑暗中他看不清曹軍的臉，只能看到他手里捏著的煙頭偶爾發(fā)出的橘紅色亮光。曹軍嘟噥了一聲，發(fā)悶的聲音在蒸籠一樣的屋子里響了一下就沉寂了。

“別誆我，我知道你們倆挺近乎。”馬青接著說。他從桌上拿起打火機，啪啪地按著。黃色的火苗上下竄動著，馬青的臉在那團火的背后忽隱忽現(xiàn)。

“你覺得呢？”曹軍反問道，他的語氣里帶著笑，“咪咪什么都告訴我了，我知道你請她吃過飯。”

“我是覺得她像馬燕，”馬青說，“像得厲害。”

“我覺得她挺漂亮的，那么斜著點眼一瞧你，露出點眼白來，倆黑眼珠兒跟求著你似的，像我以前養(yǎng)的叭兒狗，”曹軍說，馬青聽到他聳了聳上身，弄得沙發(fā)嘎吱嘎吱的響。沙發(fā)的皮子和曹軍的汗黏在一起，分開的時候發(fā)出撕扯膠帶的聲音，“你知道那條吧，白色長毛的，前年讓耗子藥藥死了，媽的。”

“說真的，你想和她好嗎？”

“開玩笑！”曹軍語氣里透出了輕蔑，“她就是一個小姐，陪我解悶兒的。”他噴了口煙霧又說：“咱明兒就行動吧，你瞧怎么樣？”

“那咪咪呢？”馬青問。

“照老樣子，辦了唄。”

曹軍的話音剛落，懸在兩人頭頂上的白熾燈管發(fā)出吱吱的響聲，明滅了幾下后亮了起來。桌上灰色的電風扇又接著左右搖起了頭。

“來電了，”曹軍把煙掐滅，望了望坐在一旁發(fā)愣的馬青說，“你可千萬別告訴她，她跟那幫姐們一說，卷鋪蓋就走人，到時候一撲空，下半年的業(yè)績就別想要了。”

馬青住的是單身宿舍，他的窗簾是裁成兩半的褪色的舊床單。滑輪上的一根鉤子是壞的，窗簾合不嚴，馬青只能用木夾夾住兩片飄蕩的破布。那個晚上他入睡之前，一抹銀色的月光就像一條小蛇一樣，從破布之間的縫隙游到他暗藍色的格子床單上，這讓他想起咪咪。馬青寧愿相信自己的記憶是有偏差的。他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和曹軍說過那些話，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去過洗浴中心。他睜著眼瞧著起泡的白粉墻，從現(xiàn)在起，馬青將從來沒有認識過一個叫薛紅的人。

大馬再看到馬青的時候是透過紛雜的人群腿的縫隙，她坐在沙發(fā)凳前的地上，絞著兩只手。曹軍跑上包間，皮鞋踏在樓梯上咚咚地響，這讓馬青不禁想到咪咪的高跟鞋，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它們的聲音幾乎如出一轍。

洗浴中心的貓眼很淺，透過它能隱約看出包間里的動靜。一個警察正要提起腳，卻被曹軍攔住了。曹軍的一半臉擠在了表面漆皮脫落的門上，成了一個平面。他的左邊眼睛緊盯住那透過亮光的一點兒，壓低聲音說：“別進別進！還沒脫呢……脫了，脫了，踹門！踹！”

馬青幾乎是下意識地踢開了門，兩段糾纏在一起的肉體就像是擱在超市貨架的陳列板上一樣清晰地映入他的眼睛。他聽到一聲尖利的狂叫，毛小欣就像是被什么東西叮了一下似的從床上彈跳起來，她扯過毛巾蓋住自己的上身，但那一瞬間馬青還是看到了她小而結(jié)實的褐色乳房，因瘦而突起的幾條肋骨。曹軍上前指著墻角說：“去那坐下。”他轉(zhuǎn)身又對床上頹喪地坐著的男人說：“你，說你呢，也過去。”他轉(zhuǎn)身對馬青說：“這邊你看著點兒。”

“薛紅呢？”曹軍前腳剛出門，馬青就彎下腰問毛小欣，從他的喉嚨里發(fā)出的聲音就像是水壺的嘶嘶作響一樣，模糊而急促。

“在對面。”毛小欣嚇得魂不附體，她的頭發(fā)是濕的，耳朵上兩只小蜜蜂形狀的耳環(huán)驚恐地來回晃動。看到馬青在看著自己，毛小欣不由得緊了緊身子。

“媽的，瞧什么？”曹軍在門外喊。馬青把視線從毛小欣身上移開，才發(fā)現(xiàn)原來曹軍并沒有沖著他，曹軍的那句話，是夾帶著兇狠砸向站在門口的咪咪的，方才她的眼直勾勾地盯著曹軍的臉，現(xiàn)在她的頭卻像一頭馴服的羊一樣垂下了。咪咪穿著吊帶紫色綢裙，左邊大腿上有一塊明顯的淤青。她的頭發(fā)被曹軍抓在手里，曹軍竭力想把她的臉抬起，攝像師舉著機器來回游移，想找尋一個恰當?shù)慕嵌取Ｒ婚_始，咪咪好像是在躲閃，然而閃光燈亮起的一瞬，馬青看到她突然間抬起了臉。她的這一舉動是那么突然，甚至令曹軍有些不知所措了，馬青看到他松開抓著那把長發(fā)的手，盯著自己掌間仔細看了一會兒。

“衣服穿一件吧。”馬青對毛小欣小聲說，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腰，“一會要戴銬子了。”毛小欣好不容易止住的抽噎在聽到這句話后又重新開始，她跪在地上，身體一抖一抖地背對著馬青穿一件短袖衫。那件衣服有點臟，背面印著一面加拿大國旗。

“曹大哥，”馬青聽見門口傳來咪咪細小的聲音，“你……”

“誰是你曹大哥，少廢話，我們是便衣，別在這兒套近乎。”曹軍把咪咪推進門，指了指床墊讓她坐在上面。咪咪兩條在馬青印象里白而修長的腿現(xiàn)在顯得黃而皺縮，它們就像是掛在床沿上。咪咪的眼睛從她蓬亂的頭發(fā)里向墻角里一掠，馬青見狀連忙避開她。但咪咪好像并沒有認出他似的又把眼神收回，合上了兩片疲憊的眼皮。她的指甲油只剩下一些粉紅色殘片，它們無力地黏在她的趾甲上。馬青在這時發(fā)現(xiàn)原來咪咪有腳氣，她的腳跟處有大片的鱗狀皮癬，小拇指甲還有脫落過的痕跡，露出了粉紅色的新鮮的肉。馬青彎下腰悶聲不響地給毛小欣戴上手銬，他在想他從前見過的咪咪的腳，它們應(yīng)該是像她的臉一樣光潔干凈，在陽光下甚至會發(fā)亮的，正像古河里潔白的圓石。

“饒了我這一回吧，老板。”毛小欣哭著用臉貼住馬青的腿，曹軍瞪了她一眼說：“你當初做那臟事的時候，就該想到今天。”

樓上的小提琴聲戛然而止，馬青聽到一個女人溫柔地對她的孩子說話，隨后傳來關(guān)窗戶發(fā)出的“咔”的一聲。馬青順著古河向遠望去，那兒是一片模糊的城市，燈光開始變得黯淡起來，樓下的嘈雜聲好像在一瞬間驀地止了，漸漸氤氳出靜默。

馬青想起昨天曹軍對他說的話，他半躺在椅子上，額頭上冒著油汗：“馬青，你別說，我要是你，瞧見了毛小欣那可憐樣，她越求我我就越想踹她…”

馬青想起今天早晨他拿到的那張報紙，頭條用黑體大字印著“石鎮(zhèn)干警掃黃又立戰(zhàn)績××××”……上面附有薛紅的照片，她的表情不像是在譴責無情冷漠的一切，也并不像在為她的命運悲傷。她的上齒微微觸著下唇，眼睛盯著鏡頭，馬青幾乎覺得在下一秒，她的眼皮將慢慢眨動。

馬青在今晚古河上浮出的那雙眼里讀出了絕望，它漸漸變成了薛紅的眼。他進了宿舍，合上兩片破舊的窗簾，坐在一面滿是浮灰的鏡子前。古河的眼睛仍然在鏡子里望著他，不帶任何感情。他突然打了自己一個耳光，罵道：“馬青，你他媽是個灰孫子！”

宿舍里昏黃色的燈光突然顫抖了一下，緊接著一切又恢復(fù)了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