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讀魯迅先生的小說《故鄉》,心情就增加一份沉郁,就像作品中所說的那樣,“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因為我這次回鄉,本沒有什么好心緒 。”一個好端端的少年,健康、聰明活潑、機智勇敢的閏土,在那樣的社會環境下,竟然被折磨成一個愚昧、麻木、遲鈍的人;一個年輕時安分守己的漂亮的“豆腐西施”——楊二嫂,在那樣的社會環境下,竟然蛻變成一個潑悍、放肆、貪婪的女人。在我們為作品中人物多舛的命運驚嘆愕惋之余,更欽佩于魯迅先生不朽的文學創作功力。在《故鄉》中,魯迅先生展現閏土、楊二嫂這兩個人物形象的方法紛繁多樣,其中細節描寫雖然不多,卻起到了畫龍點睛的效果,讀來令人回味。
一、對閏土的細節描寫
從描寫閏土的角度來看,作品中主要有兩處細節,第一處是當閏土這一次到我家見到我時,“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凄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態度終于恭敬起來了……”
人的表情、甚至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是人的心靈的一面鏡子,閏土是一個質樸的農民,見到“我”時,他不會、也不可能說出那種熟練抑或是客套的話,否則他就不是一個麻木、遲鈍的農民形象,但麻木、遲鈍與呆傻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閏土臉上所表現出來的正是他內心巨大波瀾的體現。現實生活也是這樣,有誰能輕易忘記兒時的純真的友誼呢?“可惜正月過去了,閏土須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廚房里,哭著不肯出門……他后來還托他的父親帶給我一包貝殼和幾只很好看的羽毛,我也送給他一兩次東西……”在這里,眼淚成了兒時友誼的最直接也是最好的表現形式,由于這種友誼的極度純真,所以即便在分手以后,雙方還都相互惦念著,并且互贈了禮物;更是由于這種友誼的極度純真,也就是“我”和閏土兒時的這一段小小的經歷,竟然成了“我”這次回故鄉的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心理慰藉,“我”“似乎看到了我的美麗的故鄉了”,“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
而如今的故鄉早已物是人非,“沒有一些活氣了。”故鄉的美是因為少年閏土而美,故鄉值得一點點留戀是因為少年閏土而值得留戀,對“我”來說,在值得一絲慶幸同時,不能不說是一種莫大的悲哀;而對閏土來說,這份友誼何嘗不是一直珍藏在心頭,“……信是早收到了。我實在喜歡的了不得……”兩人一見面時,閏土的臉上也掠過了“歡喜”的神情。但閏土畢竟是現實中的閏土,農民的特有本質使他根本不懂得什么叫虛情假意,“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社會和家庭生活的重負壓得閏土喘不過起來,他根本沒有心思和過多時間來沉醉于兒時朋友相聚時的“歡喜”,所以在閏土的臉上,“歡喜”中夾雜著“凄涼”,“歡喜”的背后是更多的“凄涼”,現實的無奈與無助讓他“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仿佛石像一般”,只能“拿起煙管來默默地吸煙了”。他的心里在盤算著到底是叫“我”“迅哥兒”呢還是“老爺”呢,這在閏土看來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因為弄得不好別人會取笑他“不懂事”,“成什么規矩”,最終他還是“理智”戰勝了“熱情”,態度終于“恭敬”起來,而且他還怕“我”聽不清楚,叫“老爺”的聲音格外“分明”,這在“我”看來,我們兒時的那份純潔的友誼已經被封建的等級觀念沖擊得七零八落、蕩然無存了,剩下的而且是我所能做到的就是對他的憐憫了,這不僅是中國農民的悲哀,更是整個社會的悲哀。
第二處典型化的細節是對閏土挑選家具時的描寫,“下午,他揀了好幾件東西:兩條長桌,四個椅子,一副香爐和燭臺,一桿抬秤……”
我這次回家的目的是要“搬家到我在謀食的異地去”,不能帶走的東西自然不在少數,母親也說,“凡是不必搬走的東西,盡可以送他,可以聽他自己去揀擇。”而閏土并不貪心,更沒有因為兒時的那段友誼和兩家關系的融洽而得意忘形,他只是從眾多的東西中“揀”了幾件,其實,其他的東西并不是閏土不想要,并不是不可以要,但他眼下所急需考慮的是這“非常難”的日子該怎么過,所以他左挑右選,“揀”出了他所認為的很急需的東西,“兩條長桌,四個椅子,”居家吃飯、休息不可或缺;“一桿抬秤”,他人再不敢缺斤短兩;“所有的草灰”可以用作“沙地的肥料”,增加田地的收成。
而最讓人震顫的是他揀了“一副香爐和燭臺”,閏土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為了養家糊口,他無時無刻不在拼命地掙扎,“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周圍都腫得通紅……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老樹皮了。”然而他過的日子卻是“非常難”,“只是覺得苦”,他對于如何改變自己的命運根本束手無策,所以他只能靠親手所“揀”的香爐和燭臺,也就是靠神靈來庇佑他,來改變他的命運;而當他要香爐和燭臺的時候,“我還暗地里笑他”,這又更增添了閏土人生命運的悲劇色彩。
二、對楊二嫂的細節描寫
從描寫楊二嫂的角度來看,作品中的細節主要有一處,“圓規一面憤憤地回轉身,一面絮絮地說,慢慢向外走,順便將我母親的一副手套塞在褲腰里,出去了。”
楊二嫂在整個作品中是作為對比式的人物而出現的,一方面她和閏土的性格對比鮮明,格格不入,另一方面年輕時的楊二嫂和眼前的楊二嫂的表現截然相反,年輕時的楊二嫂臉上“擦著白粉”,“人都叫伊‘豆腐西施’”,并“確乎終日坐著”,她年輕漂亮,安分守己,堅守婦道;而眼前的楊二嫂“凸顴骨,薄嘴唇”,已經變成了外形如同細腳伶仃的“圓規”般的老女人,她“兩手搭在髀間,沒有系裙,張著兩腳……”此時的楊二嫂已成為昨日黃花,舉止乖張潑悍,完全沒有了先前美感。
然而更令人難以置信和驚悚的是眼前的楊二嫂貪婪成性,甚至厚顏無恥,當她離開我家時,“一面憤憤的回轉身,一面絮絮地說”,這是因為她所提出的要求沒有得到滿足,所以她當眾發飆,發泄心中的不滿,然而她絕不會善甘罷休,那些“搬動又笨重”的“破爛木器”弄不到,也絕不能空手而歸,因而她“慢慢向外走”,邊走邊思考,邊走邊觀察,“慢慢”這一細節將楊二嫂欲罷不能、絕不甘休的心理表現到了極致,在其他物件不好拿走的情況下,她只能“順便將我母親的一副手套塞在褲腰里,出去了。”對楊二嫂這一典型人物的細節刻畫,從更廣泛的角度揭示了那個時代人與人之間的隔膜,也使作品主題得到了進一步深化。
魯迅先生小說不朽的藝術魅力就在于他將他的筆觸伸向了作品中人物的靈魂,然后通過包括細節描寫在內的典型化的手法來進行展示,這就是大師令人嘆為觀止的地方。
作者單位:江蘇省海安縣曲中附中(2266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