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繁忙的公路。公路上,車馬如梭,人流如梭;依舊是筆直的公路。公路旁,聳天的白楊,倔強挺拔。這是京郊一條寬闊的大道,筆直的大道,繁忙的大道,它通向圓明園,通向頤和園,通向美麗如畫的香山。
哦,這條路,這布滿白楊的林蔭道,對于我,多么熟悉,多么親切。我從參加刊物編輯工作后的青年時代起,便有幸認識和接觸冰心先生。那時她是《人民文學》雜志的編委,我是一個小編輯。從上世紀50年代、60年代、70年代,直到80年代的多少個春夏秋冬,我沿著這條路去冰心先生家,或向她討教,或向她約稿,或陪友人造訪……
如今,冰心先生離開我們已經13年了,而這條路留給我的記憶并沒有遠去。
冰心先生常說,人,活著,就要做事,為孩子們,為后人。她還說過,我的“生命從80歲開始”。她多次同我談起她時刻思考著醞釀著的寫作計劃。我知道,她總有滿腹文章要作。
果真,她在上世紀40年代《關于女人》、50年代《小桔燈》、60年代《櫻花贊》和《再寄小讀者》、70年代《因為我們還年輕》創作基礎上,在80年代85歲以后,又進入一個新的創作高峰期。這期間,她寫作了大量回憶錄、散文、雜文、隨筆和短篇小說。直到1994年9月25日住進北京醫院之前,她還執筆寫了紀念老友葉圣陶一百周年誕辰的文章。
1993年。冰心先生突然病了,先是心顫,后是肺炎,而后又高燒不退,住進了北京醫院。93歲高齡的她如此病狀,令眾多親人友人牽腸掛肚,心急如焚。
然而,病人自己卻依舊“堅強不屈”。我去看望她時,天已近黃昏,客人們都已離去,正好清靜。我說:老人家您是太累了,難得住院作為休息,治治病,調養一下,您會身體更好!不料她卻風趣地說:“我本來就沒有病,是他們硬將我‘揪’進來。”她一再說大家都那么忙,還來看她。心里覺著溫暖。
那天,曹禺來,坐著輪椅。提起輸血,冰心先生接過話茬幽默地說:我輸的可能是藝術家的血,輸了血總做夢,做的夢五彩繽紛,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曹禺和夫人李玉茹聽了捧腹大笑……
住院一個月后,冰心先生竟然出院了。奇跡般地又回到了她日思夜夢的書桌旁。
畢竟,對于這般高齡的老人來說,病一次就是一次消耗,一次衰老。我說您現在需要的是休養和恢復,先別急著考慮寫文章。她“反駁”我說不寫文章怎么行?是啊,她是一個筆耕不輟的作家。
大凡跟冰心先生接觸較多、了解較深的人都會發現,她的心里始終蘊藏著一團火,對祖國對人民對事業充滿真摯的愛,深沉的愛。
1921年,她登上文壇時,是以詩人的面貌,小說家的風采,后來專事寫散文,成為文壇散文大師。她的作品影響了幾代人,培育了幾代人。許久了,她不曾作過小說??墒牵蝗婚g,1980年的春天,她在遙遠的《北方文學》上發表了短篇小說《空巢》,引起文學界矚目。這篇小說是作家有感而發,寫得真切動人,啟人心迪,它獲得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
后來她有感于知識分子的“貶值”、“跌份兒”。又寫了一篇“一分鐘小說”——《萬般皆上品》。雖說是短短的千字文,卻寫得淋漓盡致,令人心中酸楚難忍。
哪曾想,1988年5月初,她又完成了一篇小說新作《遠來的和尚》,是一篇諷喻性的作品。她脫稿的那天晚上,親自打電話給我,說她寫了一篇小說,問我要不要看。我按捺不住興奮的心情,沖著耳機高聲說了一句:喔喲,小說!我明天就來看,作為您的第一個讀者。
第二天下午我趕到她家時,她已經把稿子裝在信封里放在桌子上,等候我來。我先睹為快,真是一篇好小說!于是我同她商量,這篇小說可否允許我帶回去,爭取在《人民文學》發表。她說:你只要喜歡就可以帶回去。同事們拜讀后都高興地立即決定發表它。
到了7月間,天氣已經轉熱。這當兒,容易使人懶洋洋,什么事也不想做,也懶得做??墒牵睦锵氲剑咽?8歲高齡的冰心先生,卻無心去乘涼,無意去避暑,依舊悶在家里,面對稿紙,傾吐自己的心聲。她接連寫出了兩篇觸及時弊的短篇小說:《落價》和《干涉》。
如果讀者稍稍留意的話,便可發現,晚年,冰心先生的作品和評論文章愈見尖銳、潑辣,深刻感人。如巴金先生所說:她呼吁、她請求,她那些真誠的語言,她那些充滿感情的文字,都是為了我們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家,都是為了我們大家熟悉的忠誠老實的人民。
1985年,冰心先生剛剛度過85歲壽辰。就在她生目的頭十幾天——9月24日,她的丈夫吳文藻先生溘然病逝。醫院里打來電話通報消息,本來大家想瞞著冰心先生,偏巧她在電話機旁清楚地聽見了。她立時泣不成聲,悲慟至極。
他們可是風雨同舟、患難與共56年的恩愛夫妻??!
吳先生發病是在8月3日。送進北京醫院后便一直處于昏迷狀態,直到逝世。其間,冰心先生去探視,她預感到丈夫將不久于人世。從醫院回到家中,便打開他的遺書,(她和吳先生大約都是在1980年寫了遺書,但是“背靠背”寫的,誰也不曾看過對方的)根據丈夫的遺囑,她將他生前3萬元存款作為中央民族學院民族學研究生獎學金基金,并把他珍藏多年的圖書資料貢獻給民族學院。
丈夫的去世,無疑對冰心先生是一個莫大的打擊。那么,今天我來,她的精神和心境會是怎樣的呢?
還是在這間典雅寧靜的客廳里,她安詳地端坐在靠窗戶的椅子上,像往日一樣,我們親切地交談著。她依然耳聰目明,思路清晰,談鋒甚健,并且極富幽默感。
那天,隨我而來的還有一位剛剛從事寫作的年輕朋友。臨別時,他恭敬地遞上一個嶄新的日記本,懇求他久已景仰的冰心先生為他題字留念。
冰心先生用慈祥的目光看了看小伙子。不假思索地提筆寫了兩行字:
淡泊以明志
寧靜以致遠
啊,依然是她作為座右銘的這兩句話。
冰心先生是文學界的元老和泰斗,是我們國家的國寶??蓭资陙硭鳛閰俏脑褰淌诘摹凹覍佟保恢鼻又醒朊褡鍖W院和平樓一個狹小的居室,實在有礙于生活和創作。中央有關部門發現了這一情況,決定給她單獨建造一棟樓房。她很感動,但謝絕了:“別這樣,看看周圍的老百姓住房還那么緊張,我怎么能這樣特殊呢?”她僅僅提出只要在這棟樓上給她適當增加幾間房,能讓女兒和女婿住下照料她就行了。
冰心先生就是這么一個人,一個淡泊而寧靜的人。她喜歡一個人靜下來思索、寫作,跟她在一起總感到安靜、從容。她認為自己是一個作家,而作家應該以作品服務于人民,別無其他奢求。
(選自2012年8月26日《今晚報》)
原報責編 霍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