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人的幸福感

去美國以前，一直覺得，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中國，是最懂得“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否則，不會在首都機場入境處，用大大的橫幅，將這句話翻譯成七八種語言，大張旗鼓地告知世界各地的游客，并用鮮艷奪目的紅地毯，和豐盛到目不暇接的美食，來強化或者炫耀這種熱情與禮節。但抵美之后，才發覺，真正的文化、修養與禮節，是隱匿在身體的每一個細胞，而且，以溪水一樣的細膩悠長，緩緩流溢出來的。

我們所訪問的伊利諾大學，幾乎可以說是坐落在森林中的一所大學。學校沒有圍墻，與周圍的社區完全融合起來。我們去的時候，恰好趕上一年一度的社區民眾與戲劇系聯合舉行的盛大Party。美國人骨子里昂揚的激情，從大塊的牛肉，濺起的酒水，絢麗的舞臺，狂歡的人群，可窺一斑。社區的民眾發言時，皆簡短而且風度翩翩，藝術在這里，真正地融入到了生活的每一個點滴。我們這一群拘謹的中國人混在其中，也不免“放肆”起來，對著陌生人微笑招呼，或者戴上奇怪面具，在相機前留下燦爛影像。

伊利諾大學坐落的厄本那、香檳雙子城，第一眼見到，就讓人流連忘返?；旧?，少見高層的樓房，大多數都在四五層左右，所以視線可以毫不費力地抵達讓人內心寧靜的尖頂的教堂。雙子城很少會堵車，即便是在上班的高峰期。行人走在路上，車會主動避讓，等人穿過馬路之后，才緩緩啟動。而可愛的小松鼠，從不會懼怕路人，它們與人類一樣，是這個城市的主人。人走過去逗引它，它也會回頭好奇地看你一眼。墓地坐落在城市中央的大片草地上，上面開滿了鮮花，植滿了樹木。雙子城的人們，生前活在森林之中；去世后，依然停留在這片藝術的土地上。

相比于中國昂貴的車子、房子和墓地，這里可算便宜。所以即便是很普通的年薪在5萬美金以內的老師，也能在雙子城買得起一棟二層樓的小別墅。而伊利諾大學的學生們，更是幸福，路兩邊的許多二層小別墅，便是他們的宿舍。小小的陽臺上，都有一個秋千，和一個搖椅，樓梯旁的大樹上，有時還會掛上一兩個微笑的布娃娃。它們在秋天的陽光里，猶如這個城市明凈的心，閃爍著光芒。就連屋檐上薄霧一樣的蛛絲，都在銀杏金黃色的葉子映襯之下，變得異常美麗動人。銀發的老人牽手走在落滿樹葉的安靜的路上，狗狗不緊不慢地跟隨其后，鴿子飛過古老的建筑。世界是寂靜的，就連華爾街的示威游行，也不似中國那樣，在媒體上熱烈繁盛。

這是一個多種膚色匯聚的國度，也是一個包容性很強的國度。商店的貨架上，倒是少見“美國制造”，更多的是“中國制造”“印度制造”“巴基斯坦制造”，或者“泰國制造”。一不小心，給國內朋友買到的禮物，就可能是國產貨。不過入鄉隨俗，一向總是出現質量問題被國人指責的國產商品，在對質量嚴格把關的美國，則變得頗耐用起來。除了紡織品、塑料制品、皮具，就連美國旅游景點的紀念品，都是“中國制造”。不過有意思的是，但凡標注著“美國制造”的商品前面，總是有一個單詞：Proudly，翻譯過來，就可以看出美國人的自信與驕傲，即凡是他們自己制造的商品，均可以值得顧客驕傲，且放心使用。而“中國制造”4個字，總是用英語標注在小小的且幾乎會被人忽略掉的角落里，這幾乎有些像兩國人性格的隱喻，一個開放而且坦蕩，一個則謹慎而且小心。

用一個已經移民到美國的中國導游的話說，他這樣收入的人，在北京會被車子房子壓得喘不過氣來，不過他在美國，只花了8萬美金，就買到了一棟100平米的房子，而且贈送游泳池和漂亮的草坪，2000美金簡易裝修完畢，就可以出租給人居住。家具全部使用宜家的品牌，這個牌子在國內常常被年輕人推崇為名牌產品而趨之若鶩，但在美國，因為便宜，則是年輕人過渡時期的最佳選擇。這就像李維斯的牛仔服裝，在國內打折時還要幾百元。而在美國，則是大賣場里，被隨意擺放的“地攤貨”，這樣四五十美元一件的衣服，是基本不會在紐約的購物天堂“第五大道”里出現的。

在伊利諾大學訪問之時，從講臺上看過去，可以坐下幾百人的階梯教室里，學生們基本上人手一個蘋果電腦。倒是我在作英語演講時，從一美國教授那里借來的，是中國的聯想，打開時速度很慢。教授朝我抱歉地一笑。我也笑，不是為國產品牌的速度，而是被美國人身上的節儉，那么老舊笨重的一臺聯想筆記本電腦，都不舍得換掉。美國人的節約，在中國人看來，有時幾乎可以稱得上吝嗇。參加活動時每個人身上佩戴的小小的紙質胸牌，他們都要回收，以供下次活動使用。居住的賓館里，基本上少有一次性拖鞋和牙膏牙刷，即便是你朝前臺服務生要，他們也不怎么樂意給你；就連桶裝的方便面里，都沒有匙子，廣告上畫的，是可以自帶的結實耐用的湯匙。倒是了解中國人“大方”習性的中餐館里，一次性筷子非常盛行。

而在時間上，美國人更是省儉到有些不近人情，全然不像國人，開會、上課與吃飯，即便是被旁邊的人提示時間到了，還是會借口“再待一分鐘”，而喋喋不休地拖延下去。同行的一位老教授，是老派的講課方式，慢慢悠悠才講到一半，就被美國教授“毫不留情”地打斷，說時間到了，必須結束。甚至最后一頓送行飯，才吃到中途，美國的教授就開始看表。如果在中國。請客的主人是斷不會當眾看表，并下逐客令的。不過美國人不管這些“禮節”，見時間已到，便端起酒杯說，自己晚上還要工作，晚宴只能到此結束。

這讓我想起上次我們大學接待的一個美國訪問團，在見多識廣的上海被冷落之后，來到呼和浩特，被我們又是免費吃，又是免費住，又是免費游草原，差一點，還幫他們包辦了洗衣服后，一個美國學生私下朝同伴用英語嘀咕：看來中國還是有好人的。

不過美國的“好人”也很多，在大都會博物館，我和同事結伴拍照，常常就有美國人過來，問是否需要幫忙，給我們拍一張合影。如果在街頭問路，美國人都會熱情地停住腳告訴你，該如何找到正確的路線。反觀中餐館里的中國留學生，遇到同胞，總是一副冷眼旁觀的驕傲模樣。在去看自由女神像的船上，中國游客擠成一團，任由負責指揮的美國服務人員，如何無奈地大聲喊“排隊排隊”，都無濟于事。相比起美國白人的無奈，美國黑人就對中國人的這種惡習“不客氣”得多，但凡見到中國人在車站飛機場旅游場所等，扎堆擋住了別人的去路，就會大聲訓斥“Go away！”（走開?。┑珜嵲诳床幌氯サ臅r候，美國白人也會生出嘲笑。在大都會博物館的門口，需要開包檢查，聽見負責安檢的美國年輕人朝同伴議論說，中國人的包里，打開來，藏的全是錢。他沒有用單詞“存放”，而是用了“hide”（隱藏），語氣里也滿是對中國人物欲的不解與嘲弄。而在購物天堂“第五大道”上，中國人買價值幾萬塊人民幣的香奈兒的包，看也不看價格，還因為只剩下一款，而與陌生的同胞爭搶，說“先來先得”。至于那些價值上千人民幣的牛仔褲，一購就是十幾條，則直接讓美國的服務生們，聚眾指點著笑了起來。我用英語問一負責出售香奈兒包的美國女孩，她是否會買此款皮包。她直接搖頭，坦誠說，自己買不起。而飛機場路遇的一群紐約大學的音樂老師們，聽說我們去第五大道后，直接說，那里東西非常昂貴，他們都很少去逛。這樣一想，便有些不明白，不知中國人是真的富了，還是對奢侈品的欲望太深，在有錢后，只認為奢侈品才能證明自己的高貴身份，否則，第五大道的名牌店鋪里，不會擁擠的全是中國人。而普通的美國民眾，則在全是“中國制造”的集貿市場似的商店里，推車從容購買“廉價”日用品。

不過也并不是所有美國人的生活態度都從容平靜。負責我們的中國導游說，他所住的樓上一戶美國人家，男人失業，女人掙錢養家。兩人也常常因為經濟的拮據，而發生爭吵。有時一個玩具被孩子摔壞了，女人會訓斥孩子，說這是她剛剛花費了多少辛苦錢，才買來的。這與中國的家庭，大致相似。美國田納西·威廉斯的話劇《欲望號街車》里，為了分到一點可憐的財產，而將親人逼進瘋人院的緊張人際關系，或許，并不是個案。在一自助餐館里，遇一生了7個孩子還領養了一韓國女孩的家庭，雖然吃飯的時候，一家10口也其樂融融，遇到我們的好奇觀望，他們也禮貌回以微笑，但是在即將離去時，女人懷里才幾個月的體弱多病的孩子，因為沒有吃飽，哭了起來。女人坐在那里哄著孩子，男人則面容嚴肅地站在女人對面，一句話都沒有。那一刻，我還是窺出，這個因孩子太多而可能會經濟上稍稍窘迫的家庭，男人與女人之間摩擦而起的煩惱，其實并不會太少。

所以美國有購物天堂，但并不是真正的人間天堂，只是相對來說，在有了錢后，比起中國人的暴發戶心理，及對物質突然膨脹的欲望，有所節制和收斂，并懂得藝術地從容地活著。就人性中的善惡來說，生活在世界上每一個國家的人，其實，都相差無幾。

所以，真正值得我們羨慕或者學習的，不應是美國人廉價的名牌，人人都可以喝得起的星巴克咖啡，或者大片的人均綠地，而是他們對于生活的態度。很多時候，恰是這種態度，才決定了我們幸福或者悲哀的一生。

（選自2012年第9期《北京文學》）

原刊責編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