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回顧你腳邊的黑影,
請抬頭望你前面的朝霞;
誰愛自由,
誰就要付予血的代價。
……
記得抗戰勝利不久,我在海豐縣海城鎮關山小學讀書,班主任教我們全班同學唱這首題為《茅山下》的現代歌曲。這首歌的歌詞深沉、執著而悲壯,旋律優美、蒼涼似有點兒凄婉,聽起來悅耳感人,催人淚下,至今仍然常在我的耳際回旋。歌曲的作者是誰,當時我并不知道。直至解放后我上初三的時候,讀了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東平選集》,才知道這首歌的歌詞原來是我們的鄉賢、革命作家丘東平烈士所作小說《茅山下》的序詩,欣喜而親切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回顧東平短暫而壯烈的一生,紀念這位前輩對革命和文藝事業的貢獻,我想其意義是格外深長的。
早在1926年,16歲的丘東平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翌年參加海陸豐人民起義,從此開始了他的革命生涯, 31歲時犧牲在日本侵略軍的槍口之下。15年的歲月,東平立足于戰火紛飛的中華大地,一手拿槍,一手握筆,“為革命與文藝”,獻出了全部心血和寶貴的生命。作為一個忠誠的革命者和左翼作家,東平在反對國民黨獨裁統治和抗擊日本侵略者的斗爭中,顯現出滿腔的熱忱,煉就“一身傲骨”,他的一生具有十分鮮明的特色。
戰士學士融為一體
從192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開始,丘東平的革命生涯經歷了大革命、土地革命和抗日戰爭三個時期。1927年參加了海陸豐三次人民武裝起義,擔任彭湃同志的秘書。1928年海陸豐蘇維埃政權失敗后,流亡香港,先后當過學徒、鞋匠和漁夫。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在香港組織抗日同盟,支援抗日戰爭。不久,經他五哥島人①的介紹,赴江西任19路軍78師159旅旅長翁照垣將軍的秘書。在“一二八”和“八一三”兩次淞滬抗戰中,他始終戰斗在上海抗日前線。其后又追隨翁照垣將軍參加熱河抗戰,馳騁在冰雪風雨之中。1938年參加新四軍,任敵工科長,挺進敵后。不久,受劉少奇委托,籌建華中魯迅藝術學院。1947年7月,在蘇北鹽阜區反掃蕩戰斗中,為掩護魯藝師生撤退,壯烈犧牲。
從投身革命到為革命獻身的15年間,丘東平的足跡遍及廣東、香港、上海、福建、江西、廣西和江蘇各地。一方面,作為革命戰士,他參加人民武裝起義,戰斗在抗日前線,“真槍真刀打游擊”,與反動派和侵略者浴血奮戰,可謂“生命不息,戰斗不止”。另一方面,作為文人學士,東平又以“文化兵”的身份,拿起筆作刀槍,從事文學創作。他出入于硝煙彌漫的戰場,“從槍炮聲中聽到音樂,從火藥味中聞到香酒”,把人民的革命熱忱和反對侵略的愛國精神深埋在心窩里,把革命戰士和愛國英雄的鮮血凝聚到筆端,創作了一篇又一篇的軍旅小說、報告文學和大量詩文。1932年,東平的處女作《梅嶺之春》在《新亞細亞》創刊號發表,給窒息的文壇吹進了一縷馨香。后來又刊出了《通訊號》、《沉郁的梅冷城》、《第七連》、《給予者》、《一個連長的遭遇》、《向敵人的背后進攻》和《暴風雨的一天》等名篇佳作。在他最后的歲月里創作的小說《茅山下》,更深深地感動了讀者,永不能忘。
正因為丘東平在革命斗爭中德行兼優,文武雙全,實現了革命戰士與文人學士的完美結合,所以陳毅軍長在新四軍政治部編印的《革命烈士紀念文集》一書中撰文贊譽說:“丘東平、許晴同志等,或為文人學士,或為青年翹楚,或擅長文藝,其抗戰著作馳譽海外。或努力民運,其宣傳動員,風靡四海。年事青春,前途詎可限量,而一旦殉國殞身,人才之損失,何能彌補。言念及此,傷痛曷極!”②軍長懇切深沉的贊詞,就是東平一生的真實寫照和最好評價。
吹響新時代的號角
丘東平是在反對國民黨專制統治和抗擊日本侵略者的戰斗中成長的,他的作品不僅反映了中國人民前仆后繼反對專制統治的革命思想,而且也表現了中華民族不屈不撓反抗外國侵略的愛國精神。《通訊員》描寫了土地革命時期知識分子出身的林吉,通過敵人的哨線時,因自己不慎,使一個帶路的少年農民被敵人抓去殺害了。高度的責任感使林吉心里極端難過,終于用手槍結束了自己痛苦的生命。胡風先生認為東平的思想“是被戰斗道德的莊嚴的意識貫穿著的”③。在這篇小說中,東平以凝重的筆墨謳歌了林吉這位革命者高尚而莊嚴的“戰斗的道德”,頌揚了“對于自由與光明獻身的熱情”④。在《沉郁的梅冷城》中,作者用暗寓的手法,講了一個慘絕人寰的故事。梅冷城內一間理發店的門口,一顆炸彈爆炸了。保衛隊抓了許多人進行拷問,但找不到誰是“罪犯”。最后,172個“囚徒”被殺戮了。這是一篇揭露20世紀初期中國獨裁者暴行的宣言書,在南海之濱,吹響了新時代反對專制統治的號角。
如果說抗戰以前東平的作品是揭露獨裁者的暴虐罪行,頌揚革命人民的反抗精神,那么抗戰時期他寫作的目的則是為了反抗日本侵略者,歌頌偉大的抗日民族解放戰爭。東平在抗戰初期創作的《第七連》和《一個連長的戰斗遭遇》兩篇小說,被稱為“抗戰以來最壯麗的詩篇”⑥。《第七連》寫于1937年12月,通過連長丘俊的戰斗經歷,揭露了日本侵略軍的兇殘和戰爭的苦難,歌頌了中國軍隊英勇殺敵的戰斗精神。他以濃重的筆墨刻劃了這位連長的內心世界。在敵人密集的炮火之下,他對自己的士兵說:“我自穿起了軍服,就決定了我一生必走的路徑,我是一個軍人,我已經以身許給了戰斗。”連長的表白,代表了抗日戰士視死如歸的精神,這種精神應該永遠牢記在我們民族的記憶之中。《一位連長的戰斗遭遇》是在1938年4月寫的。這篇小說以第四連連長林青史的奇特遭遇,曲折地表現了中國抗日戰爭的艱巨而復雜的歷程。軍校出身的林青史,在行軍中遭遇到數倍于自己連隊的日本侵略軍,戰敗后只剩下78人,后來,遇到了同樣打了敗仗的軍校朋友高峰排長和他的部下25人。兩股抗日軍隊重新組織起來,忍著饑餓、疲困與寒冷,繼續行軍。黃昏時刻,他們遇到了一隊日本兵,經過一個晚上的激戰,他們消滅了鬼子一個營以上的兵力,包括17個步兵野戰排和一個通訊分隊。但是高峰排長犧牲了。打了勝仗的林青史,帶領50多個士兵,找到了友軍團部。但團長以“你們來歷不明”為由,強迫林青史和他的士兵全部繳了械。就這樣,英勇的第4連就在一個漆黑的晚上解體了。可惜的是,他們不是敗于日本軍強烈的炮火下,而是消失于自己的友軍之中。最后,林青史逃回到自己的營部,營長高華吉“一見面就立即把他槍決了”。青年軍官林青史連長壯烈而悲痛的經歷說明了什么呢?也許這是作家丘東平有意留給他的同志和同胞們深入思考的一個難題吧!
已故作家石懷池在60多年前曾經說過,在丘東平的全部作品中,貫穿了一條“新的英雄主義”的紅線⑦。我以為被這條紅線所貫穿的東平的“全部作品”的思想,正是反對專制與抗擊侵略相結合的思想。這是中國歷史上從未有過的產生于20世紀初期“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嶄新思想,所以當時正在日本流亡的郭沫若,讀了東平的作品后,異常興奮地說:“我在他的作品中發現了一個新世代的先影,我覺得中國的作家還不曾有過這樣的人”⑧。“新世代的先影”,我想東平是無愧于這一稱號的。
“傲骨原來本赤心”
丘東平短暫的一生,為什么能夠實行戰士與學士相結合、反專制與抗侵略相結合,反映人民的呼聲,吹響時代的號角,成為“新世代的先影”?原因是很多的,我以為最重要、能起決定作用的莫過于他熱愛自由、追求自由的生活目的和信念。胡風《悼東平》詩中有“傲骨原來本赤心”之語,我以為東平的“赤心”,就是他的“自由之心”。在《茅山下》序詩中,東平說:“誰愛自由,誰就要付予血的代價”。這表明他要以生命為代價,去爭取自由。這同匈牙利詩人裴多斐的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是一樣的,可謂“英雄所見略同”,都是把自由視為人生的最高價值取向,并為此而奮斗一生。
我們民族的先人把美玉和寶劍視為人世間美好事物的象征,東平則把它們看作自己的靈魂——自由的象征。如果美玉和寶劍受到玷污和破壞,就等于得不到真正的自由,也就是沒有靈魂了,要是這樣,那就不如“死去”。所以他說:“我是一把劍,一有殘缺,便應該拋棄;我是一塊玉,一有瑕疵,便應自毀”⑨。總之,“不全則無”,得不到真正的自由,我寧肯什么都不要,甚至生命。這是一種“不自由,毋寧死”、“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寧可站著死,不可跪著生”的思想,說明東平對自由的渴望和追求,是何等的迫切、何等的執著與不妥協。
其實,“不全則無”的思想,還蘊含有一個更加深刻的“哀兵常勝”的哲理。老子曰:“抗兵相加,則哀常勝”⑩。兩軍對陣,取得勝利的一定屬于那懷著悲憤與哀心的一方。這也叫做“置于死地而后生”,即把自己置于沒有退路之死地,然后背水一戰,就一定能獲得生存,凱旋而歸。項羽用“破釜沉舟”之法激勵戰士,終以10萬之師全殲20萬之秦軍,就是最好的說明。革命戰爭也是如此,只有那在爭取自由的道路上,不畏阻險,不避艱難,不怕犧牲的隊伍,才能戰勝強敵,取得最后的勝利。所以,“不全則無”不僅表現了東平對革命視死而歸的獻身精神,也包含了他對如何取得革命勝利的科學思維。那種認為東平的“不全則無”是唯美主義之說,是對東平的一種誤解。
東平已經殉國69年了。東平死了,“不全則無”,他沒有看到人民革命的勝利,他自己沒有得到自由,但是東平的“無”卻成全了人民,使人民獲得解放,看到自由的曙光。我們人民共和國的誕生,不正是有了千千萬萬像東平這樣為自由而戰,為自由而死的戰士,才能得以實現嗎?而今,東平之血澆灌出來的“自由之花”正在中華大地蘊涵待放,每一個愛國的同胞都會感謝東平,懷念東平,東平的名字將永遠留在我們的心中!
注釋:
①島人系丘東平五哥,曾參加彭湃領導的海豐農民運動。1928年在海陸豐人民武裝起義中,壯烈犧牲。
②引自吳小冰《小冰散文一百篇》作家出版社,2008年第157頁。
③④⑦⑧⑨,分別見《丘東平文存》(寧夏人民出版社2009年出版)第357、357、369、338、379、318頁。
⑤《史記·秦始皇本紀》。
⑥聶紺弩《給戰死者》,載《丘東平文存》,寧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3頁。另外,胡風《憶東平》一文中也說:丘東平的《第七連》是“真真實實的抗日民族戰爭英雄史詩的一首雄偉的序曲”,《一個連長的戰斗遭遇》是“中國抗日民族戰爭的一首最壯麗的史詩”。見《丘東平文存》,寧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54頁、355頁。
⑩《道德經》六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