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起聯大的老師,任繼愈銘記不忘和首先想到的總是熊十力老師。
1934年,任繼愈考入北京大學時,聽高年級的同學介紹北大的老師們,他們介紹的其中一位老師讓任繼愈非常感興趣:因為這位老師在家里上課,且是北大唯一一位在家里上課的老師,他就是熊十力。比任繼愈高兩屆的同學說,他們聽熊十力講課還在北大紅樓。到了任繼愈這一屆,熊十力老師就不在教室上課了,因為他受不了上下課時間的拘束。熊十力認為在教室里嚴格按照學校規定的時間表上課的話,聽者得不到實際的益處,于是,他就給選他課的同學們寫了一封信,信中有“師生蟻聚一堂,究竟有何受益”的話。學生對這封信深以為然,于是就貼在哲學系辦公室有很長時間。
這以后,熊十力的家就成了他的教室。
從上世紀30年代初開始,任繼愈在北大哲學系當學生,后來又在北大教書,前后約30年時間。熊十力在這30年間,除了有短暫的時間不在北大,可以說基本上沒有離開北大哲學系。這30年間,國罹劫難,人遭苦厄,社會相、人心相呈現得更加分明,使任繼愈更加深了對熊老師為人與為學的認識與懷念。
熊十力冬天室內不生爐火。聽課的學生全副冬裝,坐著聽講。當然,熊十力老師與比他年輕許多的同學們冷暖與共,并無不同。熊十力開的課是兩個學分,也就是兩節課。但他講起來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每次講課不下三、四小時,而且中間不休息。他站在屋子中間,從不坐著講,他覺得坐著講不提氣,也是對所講的內容不尊重虔誠。熊十力喜歡在聽講者面前指指劃劃,講到高興時,或者認為重要的地方,隨手在聽講者的頭上或肩上拍一巴掌,然后哈哈大笑,聲振堂宇。
抗戰時,聽過熊十力課的鄭昕說過他自己的感受。鄭昕在天津南開中學求學時,聽熊十力講課,他最怕熊十力的棒喝。于是每次都早一點到場,找一個離熊十力遠一點的位子坐下。聽了這話,任繼愈才知道熊十力這種講課方式由來已久。
任繼愈覺得,聽熊十力講課,深感到他是教書又教人??梢哉f,熊十力不僅是以他的知識教育人,他那種不媚俗、疾惡如仇的品格,也感染了聽講的人。
“九一八”以后,北平——故都就成了邊城,日本侵略勢力逐年向華北延伸。華北之大,擺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熊十力支持學生們的罷課、游行。同學們罷課,反對華北獨立,熊十力的課也上不成,但他是很高興的。并且,熊十力對胡適強迫學生上課的行為,十分不滿?!捌咂摺笔伦兒?,北平為日軍占領,熊十力冒險化裝成商人,乘運煤的貨車逃出北平。
從北平脫險后,熊十力住在壁山縣中學里,中學校長鐘芳銘非常歡迎熊十力住下。熊十力的學生錢學熙夫婦、劉公純也隨他留在那里。其間,熊十力并沒有閑著,他在忙著寫他的《中國歷史講話》。當任繼愈和賀麟從重慶南溫泉去壁山看望熊十力時,他興致勃勃地向任繼愈他們大談他的《中國歷史講話》的內容梗概。可以說,在民族危急存亡關頭,對中華民族的熱愛,促使他不知疲倦地撰寫這一著作。當任繼愈他們去時,熊十力很得意地講述他如何解決了一個少數民族的起源問題。講的時候,熊十力真像個孩子一樣。
在四川八年,熊十力的生活很不安定,加之物價騰貴,大后方民不聊生,熊十力只好投靠老朋友、老學生,艱難度日,和家屬不在一起。但他沒有一天不講學,沒有一天不修改他的《新唯識論》語體文本。熊十力始終給人的印象是勇猛精進,自強不息。
熊十力、呂澂、湯用彤都從歐陽竟無問學。呂澂是歐陽先生事業的繼承人。梁啟超當年在南京也從歐陽先生學佛學。熊十力的哲學體系已突破佛教思想體系,由佛入儒,歐陽先生認為他背離佛教,背離師說,命人寫《破新唯識論》以駁斥熊十力的學說。熊十力又著《破破新唯識論》。從此師生不相來往。任繼愈和熊十力相處30年間,熊十力談起歐陽竟無,總是帶有十分敬意,認為他是一代偉人,有造詣的學者,沒有不滿的言詞,只是在學術觀點上不一致。歐陽竟無在江津病危,熊十力聽說后,還是到江津內學院探視,希望與老師最后見一面。當時內學院的同仁,認為歐陽先生垂危,怕見了熊十力情緒激動,受刺激,反而不好,沒有讓熊十力與歐陽竟無見面。熊十力出于師生情誼,前往作最后的訣別。事后人們談論起這件事,都認為熊十力重情重義,并無不當。
馬一浮與熊十力多年來是學術上的知己,互相了解,也互相欣賞。熊十力的《新唯識論》出版時,馬一浮為此書作序。文中有“生肇斂手而咨嗟,奘基矯舌而不下”的話,認為此書的見解超過道生、僧肇、玄奘、窺基。此先,馬一浮與熊十力抗戰期間在復性書院有一段時間有點因不愉快而分手,抗戰勝利后,兩人友好如初。任繼愈和熊十力通信,有些見解,熊十力認為有道理的,也把信轉給馬一浮看;馬一浮的信,有時熊十力也轉給任繼愈。熊十力的生日,馬一浮有詩相贈,有云“生辰常占一春先”,因為熊十力的生日在農歷正月初四。
熊十力一生沒有積蓄,有時靠親友的資助,抗戰時期有幾年很困難。熊十力對他的學生凡是去看他的,他都留下,吃住和他在一起。學生給老師帶點禮物,如帶只雞,送點藥物,熊十力也不客氣,慨然收下,相處如一家人。但是在學問上有錯誤(對古人的思想理解不對),熊十力也不客氣地指出,從不說敷衍、客氣話。有問必答,甚至問一答十。跟熊十力在一起,令人有虛而往、實而歸的感覺。和熊十力相處,好像接近一盆火,灼熱烤人。離開了,又使人思念難以忘懷。
蔡元培當北京大學校長時,仿照西方大學的規章,教授要開三門課程。只擔任一門課的,聘為專任講師,外校教授在北大講授一門課程的,聘為兼任講師。當年魯迅就是兼任講師,任繼愈在北大時,清華大學的張申府、金岳霖都擔任過北大的兼任講師,林宰平、周叔迦先生也是兼任講師。
熊十力經蔡元培先生介紹到北大哲學系,是專任講師,每月薪水120元。那時蔣夢麟主持北大,熊十力的為人,不會與人俯仰,只是做自己的學問,他這個講師的名義一直繼續到“七七”事變,離開北京為止。他從不參加系里的開學、畢業、迎新送舊的活動。他這個講師,在任何教授面前屹然而立。不論什么人來訪問,他從不和人談論天氣,一談起來,就是講學問。除學生們前來請教的以外,在北平常和熊十力來往的,有湯用彤、林宰平、蒙文通、賀麟、張東蓀諸人。但交往的情形都是這些人到熊十力家,熊十力從不回訪??箲饡r期在重慶,有不少國民黨的達官顯宦來訪,居正是當年辛亥革命時的朋友,陳銘樞從歐陽竟無先生學過佛學,與熊十力也友好。熊十力住北碚時,陳銘樞請熊十力在一個背山面江風景優美的飯館吃飯。熊十力朝江面看風景,陳銘樞面對熊十力,背對著江面。熊十力問陳,你為什么不看看風景,陳說,你就是很好的風景。熊十力哈哈大笑,聲振堂宇。說:“我就是風景?”熊十力對他們也是講他的“體用不二”的道理。不論什么人,只要常到熊十力處,聽他講學,不知不覺地就成了他的“學生”了。熊十力有一種氣勢,或者說有一種“境界”把來訪的人懾服了。
任繼愈的老朋友韓裕文,曾對任繼愈說過,熊十力告訴他,做學問,不能甘居下游,要做學問就要立志,當第一流的學者,沒有這個志向,就不要做學問。做學問,要像戰場上拼殺一樣,要義無反顧,富貴利祿不能動心,妻子兒女也不能兼顧。天才是個條件,但天才不能限制那些有志之人。他還告誡,青年學者,要愛惜精力,他在勉仁中學寫了一聯贈一青年學者“凝神乃可晉學,固精所以養氣”。
全國解放后,董必武、郭沫若函電邀請熊十力到北京來。到北京后,毛澤東給他送了幾本書,還寫了信。熊十力申明,他擁護共產黨,愛新中國,一輩子學的是唯心論,無法改變自己的哲學主張。共產黨沒有勉強他,還出錢幫他出版了好幾種唯心主義的著作。熊十力的表里如一、愛國、熱愛學術的精神,受到了共產黨的尊重。
熊十力住在上海,擔任全國政協委員,到北京開會的時候,有機會去與多年的老朋友敘敘舊,也很高興。他與鐘泰、張難先、呂秋逸過從甚密。陳毅也前往拜訪,鼓勵他寫他的書,幫他出版。解放初,熊十力先生的心情基本上是舒暢的。
“從熊十力和許多良師益友的身上,我懂得了應當走的路和如何去走?!比卫^愈如是說。
熊十力以他的存在向人們展示了一種典型的哲學。他一生坎坷,沒有遺產留給兒孫,家庭關系處理得也不盡妥善。幾十年來,沒有見他穿過一件像樣的考究的衣服?;锸匙⒁鉅I養,卻不注意滋味,甚至可以說他吃了一輩子沒有滋味的飯。人們認為值得留連的生活方式,熊十力毫不沾邊。熊十力博覽群書,不講究版本,手頭藏書很少,可以說沒有藏書。任繼愈認識的學者中,熊十力是唯一沒有藏書的學者。別人也許覺得他貧困,他卻顯得充實而豐足。別人也許認為他不會安排生活,他卻過得很幸福、坦然。他也像普通人一樣,有時為了一點小事發脾氣,過后,卻深自譴責,好像雷陣雨過后,藍天白云分外清新,他胸中不留纖毫芥蒂,真如古人所說的,如光風霽月。他具有只有他才具有的一種人格美。
關于熊十力,任繼愈覺得,在熊十力的生命深處,埋藏著一個高遠的理想,有了這個理想,使他百折不回,精進不已,勇往直前,義無反顧。在四川北碚時,熊十力說他在北平寓所有一副自寫的對聯:“道之將廢也,文不在茲乎”。胡世華同學看了想要,熊十力送給了他。后來任繼愈遇見胡世華,問起這件事,他說確有此事,還補充說,熊十力取下這副對聯,在上面寫上“此聯吾自懸于座,世華見而索之”。
對聯上這十個字,充分說明了熊十力的理想。他孜孜不倦,汲汲遑遑,從南到北,開門授徒,著書立說,無非是為了這個理想。熊十力講學,不問對象(有學人,也有官僚政客、商人)是否值得講,聽講者是否真正愿意聽,他總是苦口婆心,鍥而不舍地講授。講述的中心,無非要人們認識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價值。中年以后,熊十力建造自己的哲學體系后,“舍佛歸儒”。除了在他著作中寫出來的、理論上發現的佛教哲學缺失外,還有一個埋藏在他內心深處的“第一因”——對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熱愛。有了這種深摯的愛,雖長年病軀支離,卻肩起振興中華文化的責任。這種深摯而悲苦的責任感,是20世紀多災多難的中國愛國的知識分子獨有的。對中國傳統文化了解得愈深刻,其深摯而悲苦的文化責任感也愈強烈。這就是熊十力理想的動力。(有這種思想感情的,事實上不只熊十力一個人,而是一批這樣的仁人志士,哲學家個人的具體遭際,以及對文化的認識、觀點的差異,各人的表現也不盡相同。)
“學馬列主義,也不能在言語文字上打轉,也要身體力行,這方法和態度還是從熊十力的教誨中得來的。熊十力是我永不能忘的老師?!边@是任繼愈在《熊十力先生的為人和治學》一文中的一段話。
熊十力是個真正的思想家,他是自學成才。年輕時家窮,什么活都干過。他為人正直,認識很多官僚。蔡元培很尊敬他,請他到北大教書,但他只教他愿意講的一門課,所以一直只當個講師。因為北大規定,只有講三門課的老師才能當教授,但我很欣賞他的授課方式。
這是任繼愈在接受訪談時的一段話,毫不掩飾他對熊十力的敬佩和褒揚。
任繼愈一直敬重熊十力先生“浩蕩為學,高尚做人”的品格。熊十力是新儒家的開山祖師。
(本文摘選自《一代大師任繼愈》,有個別刪節。)
責任編輯 蕭 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