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強
(中國人民解放軍西安政治學院 哲學教研室,陜西西安 710068)
老子的“道”論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孔墨,但因其思想與社會現實差距太遠,并未像儒墨一樣而成為顯學。因此,老子思想作為一個學派,是在齊威王、 宣王時代,新興政治秩序獲得穩定的時候,在一種高等的文化政策保護下在稷下學宮發展起來。【1】530其中,宋钘、 尹文在“道”的精氣化方面取得一定的成就;慎到、 田駢一派把老子的理論向法理的方向發展了。《管子》四篇*《管子》四篇是郭沫若先生在20世紀四十年代提出的,是指《管子》中的《心術》上下、 《白心》和《內業》四篇文章。 關于其學派性質,蒙文通在《略論黃老學》一文中指出:“這些學者都是黃老派,他們同在稷下,必然互相影響,說這幾篇書是黃老的學說就可以了,似不必確認其為何人的書。”本文贊同蒙先生的觀點。是稷下黃老的代表作,本文通過分析它的氣論思維,來考察稷下道家如何繼承老子思想*從學術師承來看,“老子是南方道家泰斗,而范蠡以其橫放杰出,成為老子與稷下黃老學派的津梁。”(魏啟鵬:《范蠡及其天道觀》,《道家文化研究》,第六輯)胡家聰在《稷下道家從<老子>哲學繼承并推衍了什么?》一文說:“《心術上》和《內業》這兩篇稷下道家作品與《老子》中的'道'的學說作比較研究,可以清楚地看到:一、 它繼承老子‘道’的學說,推衍而為明確的精氣說; 二、 它繼承老子怎樣‘得道’的學說,推衍而為《心術》、《內業》的內心修養說。”(《社會科學戰線》,1983年第4期),并且說明它的心性論的展開是以氣論為基礎的。
陳鼓應說:“中國心學可謂始于孟、 莊。孟子將心學以倫理化,莊子將心學以哲學化。”【2】然而,心學的開始是有一定的理論基礎,這點是學術界所忽視的。《管子》四篇是在老子思想的基礎上將“氣”提高到本體的地位,深入地思考了“氣”與天地萬物的關系,指出了“氣”對于身心的作用。*日本、 臺灣學者已經深刻地注意到這點,不過他們把注意力落實到“身體觀”上,如楊儒賓:《<管子·心術下><內業>兩篇的精氣說與全心論》,《儒家身體觀》,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籌備處,2004年。尤其是對自然之氣的描述,展現了天地人之間的關系。在此基礎上,用“氣”與“心”來闡釋整個世界的圖景,將戰國的政治、 社會抽象為價值義理之“道”,并將“禮”與“法”納入其體系中來。整體觀之,老子的“自然”觀念成為《管子》四篇思想前進的動力,“自然”作為真理的認知方式,在戰國時得到進一步明確,從描述客觀世界的狀態,向人的主體狀態發展,從而開啟了戰國中期諸子的心性論。
戰國中期社會的一個重要特征是社會流動性,老子的“道”顯得抽象而難以說明這種階層流動性。此外,自耕農的出現,使得個體意識覺醒,個體與自然、 社會之間的關系出現了新的變化。對此,個體需要認識世界存在的根據是什么,需要知道世界的構成是什么。《管子》四篇正是試圖回答這一歷史課題,認為這是一個氣化的世界。《管子·內業》:“凡道,無根,無莖,無葉,無榮,萬物以生,萬物以成,命之曰道。”這里的“道”,一方面繼承了老子“道”的超感覺、 形而上的本體;另一方面,用“精氣”的概念闡釋老子的“道”論,把老子的“道”具體化。精、 氣、 神、 心在《老子》中的地位是不平等的,性質也不同。《老子》說: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21章)
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終日號而不嘎,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氣曰強。(55章)
在《老子》中精、 氣、 神只是道的屬性,心不具有本體的意義。在《管子》四篇中“道”被精氣化,心與精、 氣、 神,乃至于道的性質是相同的。人通過心性的修養可以貫通于道,這樣個體的限制得到突破,人與天地萬物即可成為一體。《管子·內業》描述了這種狀態:“是故民氣,杲乎如登于天,杳乎如入于淵,淖乎如在于海,卒乎如在于己。”這與孟子的“浩然之氣”、 “上下與天地同流”的境界是相似的。
第一,“德者道之舍”的心性化意義。《管子·心術上》說:
虛無無形謂之道,化育萬物謂之德。天之道,“虛其無形”。虛則不屈,無形則無所位牾,無所位牾,故遍流萬物而不變。“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生,知得以生生,知得以職道之精。故德者,得也;得也者,謂得其所以然也。以無為之謂道,舍之之謂德,故道之與德無間,故言之者不別也。間之理者,謂其所以舍也。
在這里,《管子》四篇明確提出了“德者道之舍”的命題,將老子“道”與“德”之間的關系由宇宙生成的客觀化描述指向了心性化意義,這為戰國中期諸子的心性論奠定了理論基礎。在西周,周公發出了“天命靡常”的感嘆,“德”隨時會失去,老子把周公人文化的思考哲學化、 普遍化和客觀化。但在老子思想中對“德”的獲得以及“道”與“德”在個體生命中的關系是模糊的,“德”具有“化育萬物”的作用,但個體如何能夠通過“德”與宇宙生命“道”相融合并不是十分清楚。《管子》四篇指出,“道”就在“德”之中,“道”與“德”是同一的。裘錫圭說:“道停留在物之中的那部分就是德。……物從道那里得到的德就是精。”[3]《管子》四篇不僅將“道”視作宇宙萬物的本源,還認為“道”與構成此本源的物質是相統一的,而構成世界本源的物質是“精氣”。一切的修心養身,即“氣”之充養與調攝。[4]144丁原明注意到了《管子》四篇把“道”詮釋為由精氣所構成的物質性存在,從而實現了“道”、 “氣”合一。但丁原明認為“道”由一種抽象存在演變成一種物質性實體[5]143,這是不全面的。“氣”并不能僅僅定義為一種物質性實體,它還包含一種能力。
第二,“精”是連接“道”與“氣”之間的中間環節。“精”是“道”的本質規定,“精”觀念的出現具有里程碑的意義,突破了血緣的種類限制。《左傳·昭公七年》記載一段子產的觀點:“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魂,陽曰魂,則魂魄強,是以有精爽至于神明。”在子產看來,“精”的多少可以決定人的智慧。金春峰根據《左傳》、 《國語》、 《禮記》等文獻資料,認為:“中國傳統思想中,什么東西都可以成精,有木精、 石精、 水精、 老鼠精、 狐貍精等等。這些精都有他的物質基礎,都是由物精發展而成的。其奧秘就是積聚的物精甚多,超出正常的水平。”[6]549“精”有能變、 能化的神妙之意。在這種思想背景下,《管子》四篇創造性地把“精”與“氣”結合在一起,《心術下》說:“一氣能變曰精。”胡家聰指出:“《內業》中精氣說的發明權不屬于黃老學作者,而是作者承繼并推衍老子‘道’的本體論生發出來的。”[7]93在老子那里,用陰陽來指稱對道的二種相反的運行方式與作用,他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抱陽,沖氣以為和。”(42章)“氣”是指構成萬物的生命力,以陰陽的和諧來表達萬物的生成本源。《管子》四篇則將道與精氣連結在一起,《內業》說:“凡物之精,化則為生,下生五谷,上為列星;流于天地之間,謂之鬼神;藏于胸中,謂之圣人。是故名氣。”這樣,《老子》中的“道”、 “一”、 “二”、 “三”再也不是抽象的概念,通過“氣”,它們具象化,進入天地萬物之中。“它將作為運作中的‘道’,指出運作得以界定的‘精’,與確定運作質素的‘氣’,三者統合在天地萬物運作的力量之中。而以‘氣’表示此種力量的觀念性說明。”[8]這樣,“德者道之舍”命題中“道”與“德”的關系即可用“氣”與“德”來表示。老子的“道”與“德”具有抽象普遍性,尚缺乏主體的實踐性。這樣,“道”與“德”須經過“氣”的倫理化,成為主體的根據。
第三,“氣”的倫理化是“道”與“物”關系展開的結果。《管子·內業》中“道”已經是內在經驗的對象,由于情之靜,精入體內,“氣”按照道德上的規范自然流動,侯外廬稱之為“道家自然天道觀的倫理化”。[9]353“道”的超越性,雖然被內化為萬物的“德”,但是這種本性與道之間的關系還很抽象,尚需要對“道”作進一步的說明。《管子·內業》說:“包物眾者莫大于天地,化物多者莫多于日月。”尹知章注曰:“日,陽也;月,陰也。物皆稟陰陽之氣然也。”可以看出,天地也被氣化。“道”不僅是氣的根據,也是氣的法則。于是,人乃至于萬物與道之間的關聯,不再僅僅依靠一些抽象的概念,或僅僅是圣人的體悟,而是存在著物質與能量之間聯系的真實性。人間秩序與自然秩序的和諧成為可能,并有“天道”作為依據。此外,這引出了“氣”內涵的變化。《管子·內業》:“凡道,必周必密,必寬必舒,必堅必固。守善勿捨,逐淫澤薄,既知其極,反于道德。……氣意得而天下服,心意定而天下聽。”至此,“道”的本體意義在“氣”與“心”的兩個層面中得到顯現,這便是戰國中期諸子心性論的根據。
《管子》四篇的心性論深深扎根于氣化的連續性之中。楊儒賓認為:“道家認為萬物的底層是氣的流通狀態,物之生(包括人在內)乃是氣之聚,所以一種沒有受到干擾的精神經驗,它不可能是純粹私人性的,它必然以個人意識為中心,但其底層卻通向于周遭的具體情況。”[10]252—253“氣”對于人而言,人由“精”和“形”組成,“精”是人之為人的根據,也就是“德”的意義。“精也者,氣之精者也。氣,道乃生,生乃思,思乃知,知乃止矣。”(《管子·內業》)“形”則與“身”相當,“精”是氣的本源。
第一,“氣”對于人的意義。關于人與氣的關系,老子說:“專氣致柔能嬰兒。”但是氣的內涵并不是很清楚。(8章)《管子·內業》:“凡人之生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為人。和乃生,不和不生。”“氣”是一個被納入貫穿人和天地萬物生成理論過程中的概念。“以‘陰陽消息’為宇宙運動的總規律,以農業社會(‘土’)為宇宙的中心,把物質(陰陽、 五行)和時間、 空間看作不可分的統一體,這是中國哲學特有的有機自然觀”[11] 4—5。老子已經提出人在宇宙四大中的意義,但是作為個體的意義尚不清楚。在戰國之前,“身”由血緣來規范,“血緣”向“地緣”的過渡,使得“身”的問題突出,“身”從宗法關系中脫離出來。《管子·內業》說:“大心而敞,寬心而廣,其形安而不移,能守一而棄萬苛,見禮不誘,見害不懼,寬舒而仁,獨樂其身,是謂出氣,意行似天”。“氣”成為連接人與自然、 社會的中介,而“氣”的意義就在于“自然”。老子的“自然”觀念是抽象的,《管子》四篇將人效法“自然”的路徑具體化,即在于對“物之精”的獲得,把老子抽象的“自然”意義分解為“精”與“氣”,指出人與天地萬物的性質是相同的。這種能力的獲得,在于《管子》四篇認識到了“心”的意義。
第二,“心中之心”的指向意義。春秋末期,“心”的意義主要是“欲”與“智”,因此,老子警戒“心”使“氣”為強,主張“以柔勝剛”,“心”的作用主要是表現為“虛”、 “靜”,“心”沒有支配的意義,而是接受“道”的一個場所,是因順、 無為的存在方式。對此,《管子·心術上》予以明確的表達,“世人之所職者精也,去欲則宣,宣則靜矣,靜則精,精則獨立矣,獨則明,明則神矣。”日本學者小野澤精一注意到了這點,他說:
《管子·心術上》,敘述了為去情欲,經過宣、 靜、 精、 獨、 明這樣依次的純化,最后到獲得神的升華過程。這樣向靜、 明、 神的境地深化的過程,在《荀子·不茍》、 《莊子·庚桑楚》、 《老子》及《中庸》等文獻中也多次說到。[12]55
《管子·心術上》:“心之在體,君之位也;九竅之有職,官之分也。”劉長林指出,“體”實際包含兩個方面:一是指“體”的生理結構,二是指“體”的社會行為。[13]172西周是血緣社會,人的身體不僅僅代表自然的血緣意義,而且也具有血緣的社會意義。戰國以來,血緣政治向地緣政治轉變,“心”的意義變得重要起來。一方面,心對身體有主宰意義,《管子·內業》說:“平正擅匈,論治在心,此以長壽。”另一方面,心又有社會意義,“心安是國安也,心治是國治也,此以長壽。”在這種背景下,《內業》進行了高度的概括:
心以藏心,心之中又有心焉。彼心之心,意以先言,意然后形,形然后言。言然后使,使然后治。
《心術下》也說:
我無利心,豈無安處哉?我無安心。心之中又有心,意以先言。意然后刑,刑然后思,思然后知。
蒙文通說:“這個‘心中之心’,就是人的本性。”[14]24—25這就意味著在社會流動的過程中,人的富貴貧窮是隨著社會的變動而有所改變,但“心中之心”是恒常的。這樣,“心中之心”即成為人的精神家園,為社會的變動進行本質性的規范。
關于道家“性”的判定,高亨指出,《老子》所謂“德”其實就是“性”。[15]8-14張岱年則說,道家所謂“德”,乃“萬物生長的內在根據”,即“物所得以生”的內在依據,而“這種內在根據,儒家謂之性,道家謂之德”。[16]154鄭開說:
“性”字原作“生”,但后來的“性”字比“生”字多了一個“心”符,而我們知道,戰國文字出現了大量的“心”符,這從一個側面說明了,從“生”(“生之謂性”的舊傳統)到“性”(新的闡釋)的轉變大致發生在戰國期間。[17]172
《管子》四篇中“生”與“性”的并用,說明了“生”向“性”開始轉向,其中包含了人的主體性的自覺,“性”不僅僅是對個體的本質規定,也包含了個體與天地、 個體與社會之間的關系。
第一,心性的思想內涵。在《老子》中“性”有二個層面:一是“自然”,它的內涵不僅僅是“生之謂性”,有形上學的意義——“無善無惡”;二是“無為”,它的內涵是“自然”之性向社會的延伸,規定了社會之性。在《管子》四篇中,“自然”之性無條件地保留下來,但對于社會的意義,則強調義、 禮、 法。顯然,《管子》四篇繼承了老子的人性論,將“性”向“心”擴張,在“內靜”的基礎上,提出“外敬”,特別強調詩、 樂、 禮的功能與作用。因此,社會中存在著“身”與“神”,或“形”與“性”的對立,“形性相符”即是對二者的統一。《管子·白心》說:
欲愛吾身,先知吾情。君親六合,以考內身。以此知象,乃知行情。既知行情,乃知養生。左右前后,周而復所。執儀服象,敬迎來者。今夫來者,必道其道。無遷無衍,命乃長久。和以反中,形性相葆。
人是生理、 心理、 情感和社會實踐的結合體,在血緣社會中“情”作為重要的心理要素,是社會結合體的中心。“中”是血緣社會個體的完美狀態,老子在宇宙論的意義上描述了本源的狀態——“中和”,圣人要“守中”,《中庸》也說:“喜、怒、 哀、 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這種“中和”的社會實踐,符合社會倫理規范。“為善乎,毋提提。為不善乎,將陷于刑。善不善,取信而止矣。若左若右,正中而已矣。懸乎日月,無已也。”老子強調對“欲”的否定,“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無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12章)但沒有重視“情”。《管子》四篇強調詩、 樂、 禮、 敬對“情”的梳理,使之平正和諧歡快。郭店楚簡《性自命出》說:“凡人雖有性,……喜怒哀悲之氣,性也。”(簡1-2)這說明,喜怒哀悲之“氣”內在于“性”之中。因此,性、 情、 氣三者之間的關系在《管子》四篇中成為理解其人性論的關鍵之處。
第二,“心性”的主體境界。“變化”觀念是“心性”得以修養的依據,《內業》說:“一物能化謂之神,一事能變謂之智。化不易氣,變不易智,唯執一之君子能為此乎!執一不失,能君萬物。君子使物,不為物使,得一之理。”郭沫若指出:“神在原義上本是能伸萬物的天神,但后來轉變而為了人的內在精神,使神得到與心相等的意義,大約是從這兒才開始的。……這‘道’化生萬物,抽繹萬理,無所不在,無時不有,無方能囿。隨著作者的高興,可以稱之為無,稱之為虛,稱之為心,稱之為氣。”[18]431在這里,《管子》四篇將老子“自然”的客觀意義,轉化為主體精神。具體而言,精、 氣修養的自我完成,使“氣”的本體轉化為心之本體的作用“神”。
老子強調對于本性的恢復,“摶氣致柔如嬰兒”、 “谷神不死”,突出了對于本源狀態的向往。《內業》:
摶氣如神,萬物備存。能摶乎?能一乎?能無卜筮而知吉兇乎?能止乎?能已乎?能勿求諸人而得之己乎?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將通之。非鬼神之力也,精氣之極也。
“氣”論為人在社會中的存在提供了依據,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氣在質上的純粹化或是還原,這是老子“復歸于樸”而來的;二是,對老子“人法地、 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吸收,表現為氣的規律。戰國中期,個體在形而上學的危機中,人們把自己放入一個能解決自己“吉兇”、 “得之己”的體系或宇宙中來,以此能超越個體與環境之間緊張的狀態。因此,《管子》四篇把“精”、 “氣”、 “神”三個概念放在一起討論,這在《老子》中還沒有。《管子·內業》中說:
有神自來,一往一來,莫之能思,失之必亂,得之必治,敬除其舍,精將自來。
精、 氣、 神這組概念,從身體的意義講,是養生術,是個體生命在宇宙中的角色定位。就戰國中期社會的流動而言,這成為階層變動的依據,貴族與平民的分殊是源于自身的修養,是對“道”的分有差異的不同。此外,更重要的是主體層次與本體層次之間的溝通。在戰國中期,地域精神與統一的趨勢交相滲透,封建割據和中央集權制度同時并進,諸侯需要統治的合理性,這一點在《孟子》中強烈的表現出來。漢學家史華慈注意到了這一點,“只有當統治者打算在他統治域內建立‘仁政’時,他才有資格成為真正的王;或者說,他才能證明自身有資格在即將誕生的新秩序之中生存下去。”[19]294孟子限制了世襲制的血緣基礎,這樣由“心”→“氣”→“道”的主體通向本體成為可能。《管子》四篇所關注的主體向大道的回歸與老子回歸“嬰兒”、 “赤子”成為可能,個體的“心”通過“氣”,可以與“道”接近,這是主體的修養方法,作為治國也是如此。《管子·白心》說:“自知曰稽,知人曰濟。知茍適,可以為天下周。內固之一,可以長久,論而用之,可以為天下王。天之視而精,四壁而知請。壤土而與生,能若夫風與波乎?唯其所欲適。”這是心性的主體境界向治國層面的展開,從而說明圣人與天地是相統一的,人道與天道是相通的。
第三,“心性”的展開方式。一是,老子“自然”觀念對“心性”展開的意義。《管子·內業》說:“凡心之刑(形),自充自盈,自生自成。”這說明了“心”的自然性,在《老子》中“自然”觀念是一種客觀的態勢,還沒有用來對“心”的分析。不僅如此,老子的“自然”還被貫穿到精氣之中,《管子·內業》說:
精存自生,其外安榮。內藏以為泉源,浩然和平,以為氣源。淵之不涸,四體乃固。泉之不竭,九竅遂通。乃能窮天地,被四海。
精氣自然生長的過程、 狀態,以及所達到的境界,無疑給孟子的性善論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因此,老子可能對先秦諸子思想有直接影響,也可能通過老子后學的繼承和發展,間接影響諸子思想。二是,老子“虛靜”的觀念成為《管子》心性的基本內涵。《管子·心術上》說:
毋先物動,以觀其則。動則失位,靜乃自得。
潔其宮(心),開其門(九竅)
虛者,無臧也。
因也者,舍己而以物為法者也,感而后應,非所設也;緣理而動,非所取也。
《管子·內業》也說:
修心靜意,道乃可得。
我心治,官乃治;我心安,官乃安。
靜則得之(道),躁則失之。
心能執靜,道將自定。
《管子》四篇與老子的“虛靜”方式是不同的,將“性”與詩、 樂、 禮、 靜、 敬關聯在一起,揭示出人與社會之間的和諧,是心靈寧靜的前提。《白心》說:“和以反中,形性相符。”以老子“歸根復靜”的方式達到心之“和”,這是戰國中期諸子心性論的一個基本特點。在老子的“小國寡民”里,欲望為傳統力量所規范,且欲望是與社會生存條件相一致;在地緣社會的商業都市里,欲望則被轉化為需要,接受文化事實的規范。“和”是生命的源泉,有身心統一自然和諧的意思。從“和”出發,即可達到人與社會的和諧。“和”在老子思想中主要是突出宇宙本源狀態的和諧,以及人與天地的和諧,《管子》四篇則將其社會化、 倫理化。
第四,“心性”的價值意義。《管子》四篇認為,心性包含了社會性,這也是老子“道”與“物”關系向社會展開的結果。《內業》說:
凡人之生也,必以平正,所以失之,必以喜怒憂患。是故止怒莫若詩,去尤莫若樂,節樂莫若禮,守禮莫若敬,守敬莫若靜。內靜外敬,能反其性,性將大定。
在這里,心性的價值意義包含了社會的價值,如詩、 樂、 禮、 敬、 靜,可以看出這是將社會價值與心性的本質連結在一起。對心性的價值認識將衍生出對事物名實關系的認識。《管子·心術上》:“物固有形,形固有名。此言名不得過實,實不得延名。”趙紀彬指出:“‘實’并不是一般語義上的‘事物’或‘實在’,它只是指當時的倫理教條和政治制度。……而是要求邏輯的概念從屬于倫理及政治的需要。”[20]312《管子》四篇與老子的不同在于,它沒有和老子一樣對禮樂文明下的天道觀和禮制之間繁瑣的“名”進行批評,而是對這種“名”予以肯定,用“心”來加以調和。《管子·心術上》:“天之道虛,地之道靜。虛則不屈,靜則不變。”用“虛靜”統一天地萬物。此外,《管子·心術上》用“虛靜”來解釋“無為”:
是以君子不怵乎好,不迫乎惡,恬愉無為,去智與故。其應也,非所設也;其動也,非所取也。過在自用,最在變化。是故有道之君子,其外也若無知,其應物也若偶之。靜因之道也。
這是《管子》四篇對老子“無為”思想的心性化。《老子》說:“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萬物將自化。”(37章)黎翔鳳說:“‘白心’”之‘白’,即《老子》‘大白若辱’,心清靜也。”[21]788在《管子》四篇中將虛靜與無為聯系在一起,提出“靜因之道”的命題。
《管子》四篇深入地討論了“道”通過“氣”與天地人發生聯系,進而分析人的物質生命與精神生命如何在“氣”觀念的導引下,闡發心性,接近本體。在這種思路下,可以反觀《管子》四篇如何創造性地理解或詮釋《老子》“道”的本體與規律兩個層面的意義。同時,《管子》四篇深化了心性與政治的討論,在這種意義下,開啟了戰國中期諸子的心性論。也可以說,老子的“道”與“德”經“氣”的環節,被心性化,通過心性的自我修養,“道”與“德”具有社會實踐的意義。與此同時,心性在諸子思想結構中具有絕對基礎和中心的地位。因此,心性成為戰國中期社會實踐和突破人的族、 類觀念限制的出發點,以此展開對自我意識本性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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