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任重



走進畫室,眼前豁然一亮,我被一位著唐裝的老人和他狹小、散發油墨清香的藝術空間深深震撼。《三個時代的房子》、《人間知己》、《漁家人》等一大批賞心悅目、藝術功底厚重的作品讓我深深陶醉。老人面目清瘦,一頂花花綠綠的罩子帽把他蓋得只看得見兩只閃著白光的大鏡片。辦公桌上擺滿了畫具和宣紙,但最引人注目的要數擺放在茶幾上的那一包5塊錢的白沙煙,不難看出老人過著清貧而簡樸的生活。他一見到記者就滿嘴癡語,一身的傲骨躍然紙上,讓人極易想起揚州八怪鄭板橋。“不許拍照,不許宣傳我的名字,不許買我毛澤東和楊開慧的畫。”一進門,楊克起就是“三個不許”。老人已過“花甲”之年,但渾身透出青壯人的精氣神,“我多么想流浪,多么想去名山大川搞寫生,多么想把湖湘文化展示給世界。”一打開話匣,老人的情緒驟然升溫:“當今美術界世風日下,俗不可耐,要想出曠世奇作,需要真功夫,需要硬本事,需要延安文藝座談會時期的文化氛圍。”素有“老憤青”之稱的楊克起一談起油畫創作就充滿了十足的火藥味。
心存曠達覓靈感 超然入世繪世態
每每讀詩文“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的曠達,“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清貧,讓人記憶猶新,那便是一個文化人最初給我的印象。楊克起,現代版的寒士,如同“竹林七賢”,亦如“揚州八怪”,他身不入富貴名流,但心已逸出紅塵,縱情山水,幽潛于厚重的湖湘文化,因此,他的四個主題創作“紅色經典、城市坐標、城市風采、城市記憶”猶如一枝寒梅綻放,厚重的歷史文化底蘊,色彩斑斕的市井世態,無一不展示出他的超然不凡和與眾不同。
楊克起1946年10月出生于南京,自小就有著極高的繪畫天賦。他畫誰像誰,人稱“照相機”,有人預言他必成大器。1959年進入一所藝術學校,接受俄羅斯48小時素描嚴格訓練長達3年,后入湖北藝術學院深造,打下了扎實的藝術基礎。特別是他在長沙從事戲劇舞臺美術設計工作近四十年,系統掌握了斯坦尼導演體系的一些技巧和知識,豐富了閱歷,也拓展了視野。楊克起對俄羅斯繪畫一往情深,受其影響,他的作品具有寫實的風格,不朦朧,不抽象,不僵硬,不呆板,不矯揉做作。反映毛澤東、楊開慧在長沙生活情景的油畫《人間知己》,人物刻畫栩栩如生,造型準確,從藝術修養、功力、審美、個性表現、思想內涵到動態結構都經得起粗看細看,顯得典雅、優美、含蓄,強弱明暗的色彩搭配,烘托出了紅色文化的厚重歷史,產生了古典美。而楊克起在追求藝術上的逼真,則帶來了身臨其境的視覺效果。《三個時代的房子》、《晚風》、《太平街96號》等一大批作品,又從另一個層面反映和記錄了長沙日新月異的變遷,楊克起收藏了近三百個長沙舊時代的門牌,他就是在這些門牌中產生臆想,迸發靈感,從而完成構思。楊克起曾在澧縣小住過,說起澧縣,他立即揮毫潑墨畫出《澧縣印象》;談及識字嶺,他馬上繪出《長沙記憶》;講到黨和國家領導人,一幅《胡錦濤肖像》又活靈活現在我們的眼前。楊克起記憶清晰,思維敏捷,精力充沛,筆走龍蛇,大氣磅礴,根本就看不出他是一個65歲的老人。2004年,楊克起賣掉了自己的住房和三臺心愛的照相機,決定創作100幅油畫作品,以藝術形式記錄和展現長沙的歷史變遷。其間,為了創作《毛澤東1927年在長沙》和《人間知己》這兩幅油畫,他多次上韶山、清水塘等地實地采風,收集了大量歷史資料。資料是靜態的,功夫不到,人物形象就很難畫出動態,就容易透出一個呆字。畫面上的毛澤東穿著長衫,拿著雨傘,昂首走在雜草叢生的識字嶺,湘江畔的天心閣遠遠襯映在他的身后。他想到了1927年大革命時期長沙的白色恐怖,黑云壓頂,波濤洶涌,領袖衣掀衫飄,頭發飛揚,目光深邃,雄烈之風呼之欲出。在表現毛澤東與楊開慧這一對人間知己時,楊克起突出表現了一盞油燈的光芒和毛澤東提筆凝神心憂天下的氣韻,楊開慧一邊磨墨一邊觀看,心境情趣一覽無余。楊克起的畫技不是手藝而是心藝,心到之處,自有靈氣。楊克起1953年就搬到了識字嶺,他的住處距楊開慧就義的地方只有十米遠,他幾乎每天都要從那里經過。他說有段時間經常夢見楊開慧,是楊開慧的亡靈在驅使他畫下這段歷史。
楊克起傾注大量心血創作完成了“長沙映像”系列油畫作品,從長沙第一家英國銀行到劉少奇在花明樓;從現代立交高架橋到鋼筋水泥樓宇,無一不具有反映時代變遷、表現歷史滄桑的縱深感。《漁家人》、《晚風》、《中秋夜》、《尋找爺爺的童年》、《徽商》等就是其代表作。下筆生風情,涂彩知世態,細長而幽靜的巷子,長長短短的石板路,打工人歸心似箭的惆悵,中秋月夜的思念……這些作品飄逸、悠遠、空曠、靈動,不可捉摸而又活靈活現,讓人感覺舒緩、輕柔、幽長。
另類畫癡自奮蹄濃墨重彩開藝境
植根于“湖湘文化”沃土的楊克起有著太多的“不滿”和“看不慣”。他是國家舞臺美術設計師,湖南省美術家協會會員,長沙市美術家協會會員,油畫藝委會會員,攝影家協會會員,戲劇家協會會員。然而,這些頭銜并沒能給他的油畫創作帶來一絲幫助,相反,美術界的一些運作方式讓他狂放孤傲,被人視為一個攪局的另類。
長沙步行街的一個企業家看中了楊克起的油畫作品,愿意投資辦畫展,但湖南省美術家協會的官方網站上竟然只有美協官員的大名,卻沒有美協會員的名字,所以企業家就放棄了投資。這是一個不公平的笑話。他直言省美協空談太多,喜歡跟風,喜歡作秀,這是湖南藝術人的悲哀。湖南美術界編制內那些吃皇糧而且是吃“泰國米”的負責人,打著“文化湘軍”的旗號,用中國式的虛偽搞藝術。其實,他們沒有一個人能夠把歐洲油畫搞懂。在講評西蒙展覽上莫奈的油畫《塞納河畔》時,居然有人用“倒影畫得好,畫得栩栩如生”來評論,楊克起覺得可笑,認為莫奈打破了歐洲社會的沉悶,莫奈走向大自然,用西洋樂的節奏,用色彩的變化,展現那個時代的故事。楊克起坦言,我這個打赤腳的決不怕那些穿皮鞋的,他們說我是一個另類,我是一只蒼蠅,我是來攪局的。我攪了什么局呢?無非是覺得那些“建國60周年油畫展”的很多東西不堪入目,膚淺至極。那個展覽沒有邀請楊克起參加,他沒有半點遺憾,從那時起,楊克起就決定畫100幅油畫作品展現自己,他要告訴他們什么是油畫,什么是真功夫,什么是純藝術。老人覺得只有體育還算公平,就像“武林風”,花拳繡腿就只能被對手重拳擊倒。文化人為什么就不靠作品PK呢?
楊克起認為,時下文化界聰明人越來越多,一些人投機取巧,一些人老想捷足先登,一些人琢磨著事半功倍,一些人智冠群雄,都想“求吹捧、賣高價”,楊克起對此深惡痛絕并予以猛烈抨擊。他想做一個愚不可及的人,一點一滴踏踏實實做好自己的事情,寵辱不驚,名利無意,干凈純粹,泊遠安然。他說起《紅樓夢》中的那個跛足道人就很不錯,唱著“好了歌”,偶爾聰明,偶爾愚蠢;偶爾聰明的愚蠢,偶爾又愚蠢的聰明,那是一種何其境界!
楊克起的眼光是敏銳的,他洞穿了現代人浮華心靈背后的麻木。他個性張揚,口無遮掩,永不安份,因此他總喜歡發出一些被人稱之為野獸般的叫聲,這叫聲驚世駭俗,目標直指頹廢的文化體制,使得湖南美協變成了一個危險的火藥庫,他就舉起一個熊熊燃燒的火把在火藥庫附近晃來晃去。于是,“另類”、“蒼蠅”、“瘋子”、“攪局的”就成了楊克起的代名詞。
楊克起有些困惑,他很認真地告訴記者,我不是瘋子,更不是蒼蠅,但我是另類,我是來攪局的!作為藝術家,我一定要時時狠勁鞭打世人麻木的神經,要讓那些欺世盜名、沽名釣譽的人永遠暈頭轉向,根本找不到北。
特立獨行清貧樂 夕照青山競風流
楊克起聲名鵲起,許多人封他為“大師”。他被列入了“新世紀文化湘軍”100人候選名單,報紙、雜志、網絡等眾多媒體紛紛聚焦于他。“我不要成名,你們不要寫我名字。”他多次拒絕媒體采訪。他怪異的性格和狂傲的行為被人冊封為“憤青”、“畫癡”、“另類”。一名德國友人拿著香港《大公報》慕名千辛萬苦找到他,要買他的毛澤東與楊開慧的畫,他不愿意自己的作品流落海外,價也不談就斷然拒絕了。
當今畫壇,已經很少能見到像楊克起這樣狂放曠達、隨心所欲、淡泊名利的另類了。古時王羲之“書成換白鵝”,蘇東坡“詩文換蒲團”已是流傳千古的佳話,而楊克起現時的“畫卷金不換、甘愿守清貧”的確讓人瞠目結舌,似是有些“愚鈍”了。事實上,他是想對當今社會的世俗進行嘲諷和抵制,想以此拒濁揚清獨善其身。他的這些看似荒誕的行為,其實就是他人格魅力的彰顯。
楊克起的作品大部分取材于火熱的現實生活,為了創作《報平安》、《晚風》等反映民工生活的系列作品,他深入工地,險些挨打。無奈之下,他就用黑色塑料袋把照相機包裹好,只留一個攝像的孔口。他同情弱者,心地善良,有位民工的妻子擺地攤擦皮鞋,收了一張百元假鈔,反遭暴力威脅,楊克起見了挺身而出,仗義執言,還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民工的妻子。他自己卻節衣縮食,餓了就吃包方便面,為了節省顏料錢,他一直堅持不吃中午飯,還借口信佛把葷也戒了。他創作起來像個“拼命三郎”,有時通宵達旦,有個夜晚,他恍然看見楊開慧顯靈,送給他“板倉日記”,老人嚎啕大哭了近半個小時,可見楊克起“畫癡”到了什么程度。幾十年來,他顛沛流離,換了13個住處,過著流浪漢的生活,受盡磨難,但他追求藝術最高境界的信念從未動搖過。
老驥伏櫪寫壯志,甘守清貧畫春秋!楊克起,大器晚成的畫癡,愿你夕照青山紅似火,映紅畫壇不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