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冬文
文學評論家李國平在文學界的聲望不僅因為他是《小說評論》的主編,還在于他一直致力于對真正具有文學追求、文學含金量的作家和作品的發現和推出,致力于對新生批評力量和批評思想的發現和推出,這也是他所主編的《小說評論》的基本理念和傳統。
他說,每編輯完一期刊物,都希望這些文章追求的是超越小說方面的東西,是追求一些新的思想,能夠給當代批評、當代創作帶來些微的刺激和啟示。
他說,評論家得有職業感、有愛心、有責任感、有良知,還要有基本的普通的素養恢復、提升。但無論對于評論家還是作家來說,還需面對這樣一個嚴酷、悲哀的事實:大部分評論實際在作家那里起不了效應,而很多作家也遲到于這個偉大的時代。
一
記者:作為文學評論家,您怎樣看待當前高層和全社會對文化軟實力及文學藝術的關注?
李國平:當前,高層對文化軟實力的關注是和黨的十六大、十七大倡導的思想一脈相承,文化作為軟實力,是民族復興標志的一部分。我國領導人說,中國的希望在哪里,要問開化的大地,要問解凍的河流。這種文學化的表述折射出政治家的敏感。評估當前文學藝術發展成就要著眼于改革開放30年來的社會經濟發展和深化改革的大背景。沒有這些就不能公允地評估當下文學。
現在的文學基本上處于常態發展階段,樂觀的說法是持續繁榮。長篇小說一年出版1000多部,2009年超過3000部。包括地方出版社、自費書等。有人認為這些書籍有些質和量不相等,殘次太多,但從總體上看,我覺得質和量大體是相當的,不可能都是好作品。“文革”前17年一共出了1000多部,好作品也就“三紅一創”(《紅巖》《紅旗譜》《紅日》和《創業史》),要知道作家的智慧和創造力是有限的。
另一個對基本面的估計是現在的文學還葆有對現實對時代的熱情,對時代的介入,這方面的意識和行為也比較突出,這些作品對歷史對時代對民族進程懷有深刻的思考,有些作家的憂患感比較強,堅持獨立思考,所以寫出了不少有歷史價值的作品。
不過有人認為這些年主流題材,或者紅色革命題材作品創作的比較少,但我覺得這有深層次的問題,不能簡單用“文革”前的觀念解讀當代的歷史。
記者:在看到文學繁榮一面的同時,許多有識之士感到新時期的精品力作不多,尤其是震動人心的經典作品更少,您覺得現在我們的作家作品還存在哪些不足?
李國平:我們的文學結構很壯觀,現在有一批專業作家,還有一個龐大的文學群體。這是好事,喜歡文學是喜歡精神性的東西,說明境界較高。至于問題我覺得有兩方面:一是部分作家的文學準備、文學基礎不夠。另一個是文學之外的吸收不夠,政治、經濟、文化、哲學知識積累少,缺少大的思想境界。一些作家在作品里呈現的思想感不足,沒有跳出來,仍就生活寫生活,流水賬、編故事。文學愛好者邁向專業作家的相關培訓也很不夠。
現在文壇都比較浮躁,小說伴生電視劇,或者對文學作品的態度缺少虔誠,功利心太重,對文學缺少耐心,今天養了羊明天就要吃羊肉,有的地方還用幾十年前的領導思維領導現在的文化工作。功利心態促使他們對中央高端思想產生誤讀,不在文學、本體上下工夫。因此作品很膚淺,或者單純地歌功頌德,有些作品達不到閱讀水準。為什么大作品好作品少?我覺得文學作品應該繼承中華民族的現實主義傳統,作家有獨立思考的能力,讓作家以文學的方式介入現實,提倡作家拓寬閱讀面,提高思想境界。西方的大作家大多既是文學家又是思想家,中國的作家不敢說有幾個人是這樣的。
記者:隨著文學創作隊伍等方面發生的變化,現在的文學創作格局發生了明顯的變化,您如何看待?
李國平:現在的文學創作格局的確發生了變化,原來是主流的專業的職業的作家在寫作,現在已經三分天下了:作協專家隊伍,他們對文學秉承嚴肅的態度;另一個是出版社的市場操作,帶有一定的商業氣息;還有一個是網絡文學?,F在越來越多的另類、邊緣、網絡寫作者用文學表述社會、心境,這從文化大的走向上看,是一個大的進步。封建時代文人也是官員,普通勞動者沒有話語權,網絡寫作的興起相對話語權壟斷是一種進步。
二
記者:文學大家應該通曉古今,學識淵博,您覺得目前我們的文學家借鑒中外思想智慧的能力和水平如何?
李國平:不光文學創作,現在作家面對的文學資源、思想資源要比以前豐富得多。上世紀80年代或“文革”后期思想資源很單薄。現在開始強調民族文化資源。有些作家的寫作是在自覺地寫作,模仿性少了,創作更能體現出中國氣派?,F在的作家還可以充分利用西方的思想資源。如西方進步的民主思想、文學中體現出的人文關懷,好的作品要有公共意識。這一點是咱們的作家比較缺乏的。路遙寫《平凡的世界》之前讀了100多部長篇小說,其中大部分是俄羅斯小說。陜西作家在創作之前都要大量進行深閱讀。陳忠實寫《白鹿原》前都讀了幾十部外國名著。要寫出好作品一個是生活基礎要厚,再就是必須進行深閱讀。
記者:您一直呼吁說文學落在了思想的后面,如何理解?
李國平:為什么當下文學滿足不了人民群眾的愿望,是因為文學落在了思想界的后面。改革開放初期有一個偉大的思想解放運動,發端于南大一個普通教師寫的東西。上世紀80年代初改變農民命運的生產責任制發端于小崗村普通農民本能的生命沖動。孫志剛事件改變了中國收容制度,動力是新聞、知識界的呼吁。三農問題源于一批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的調研與呼吁。文學一直被稱為社會最敏感的神經,但這些年文學走在了思想界的后面,雖不是缺席者但是卻是遲到者。事實上,很多精品都是記錄現實或者超現實的,如路遙的《人生》《平凡的世界》就表現了作家的敏感:農村人不能娶城里女孩子,實質是對社會二元結構的批判。賈平凹的《秦腔》是寫農村離開土地的農民的蒼茫感無根感,這也是中國農民面臨的普遍問題。文學不是輕松的、歌功頌德的,它是社會的警示器,否則就會被邊緣化?,F在作家深入生活的味兒變了,都是搞一個采風,出一個報告文學集子,沒有多少文學含金量。
記者:新時期的80后作家異軍突起,在青年讀者中很有影響,請您談談對新生代作家及其作品的看法。
李國平:我覺得80后作家的創作起點要高于傳統作家。路遙、陳忠實、賈平凹這一代人創作都是從小報上的豆腐塊文章開始的?,F在的80后作家的文學表述能力、思想資源能力非常強,沒有思想禁錮。上一代經過了剝離自己的過程。但每個作家都有一個成長的周期和過程。還有就是傳統作家不寫80后、70后的生活,只能由他們寫,他們不寫,就留下了一段歷史空白。從社會進步角度看,新生代作家也是文化界的活力,從社會走向、文明走向的角度看,對這些作家的創作要持歡迎態度。從另一個角度看,現在新生代作家大多以網絡為平臺寫作,因此網絡文學也必須面對。
記者:改革開放偉大的時代很少能看到文學經典作品,您對生產精品力作、培養文學大家有哪些建議?
李國平:一是要加強文學創作?,F在很多地方不重視文學創作,單純重視影視快速生產,因為那最容易出政績,而文學出成果慢,是看不見的東西,抓好多作家可能只能出一兩部大作。但好的影視作品都植根于文學創作,如西部電影在高峰階段,好多片子都是從小說來的,《人生》《紅高粱》等。許多編劇、畫家、書法家都要讀文學作品。文學是許多藝術的母體。
二是應抓基礎理論建設?,F在不少大學重視理工科不重視哲學社會科學,二者應該齊頭并進。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們很重視基礎理論,現在國外有產業化的東西,但也有大的思想家,有大家式的人物,理工科學和自然科學與哲學社會科學發展并不矛盾。
三是完善評獎機制。我參加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評選工作,評獎也是一種累積、呈示和倡導。其實我覺得每一次評獎都要著力于中國文學的推動,哪怕緩慢的一步,要讓行政思想和文學思想磨合折沖,尋找一種具有文學含金量的、大的文化戰略思維。
四是要加強主流文學期刊建設。我們的《小說評論》一年就七八萬份。這些成果和作用與直接的政績無關,也許引不起主管部門的積極性,但這些期刊是在不知不覺中促進文學發展,培養大家經典,不能用發行量來衡量。
三
記者:作為文學批評家,您認為當前文學批評面臨的問題有哪些?
李國平:文學面臨的問題,也是整個思想語境、文化語境的問題。文學批評發展好的時期,恰恰是思想活躍的時期,是文學界汲取思想界營養的時期。我們可以指出中國思想界在何時遭遇了分水嶺,可以批評整個思想界的獻媚行為——媚權力、媚主流、媚市場。但這并不意味著文學不應正視自身的問題。這些年來,文學丟失了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良知、勇氣,在許多社會公共事物上,在許多精神探求上,中國作家采取的是集體缺席、集體回避的方式。
記者:目前的文學批評狀況如何,如何提高文學批評隊伍素養?
李國平:指出缺點比提出優點更難能可貴,現實地說是這樣。提出優點真正挖掘出了作品的優點,非常內行,也很可貴。我知道你提出這個問題是有感于目前的批評時尚,不負責的吹捧在當下的批評界的確很嚴重,這無益于作家的成長。批評家和作家的關系不一定世俗地處理好,他們之間應該構成張力。當一部作品走向市場之后,它就處于被解讀、批評,甚至審判的位置,它就是一個被審者。批評家則扮演著法官或律師的角色,我們這些普通讀者不妨作陪審團成員吧。這些年批評的熱情減弱,部分在學校的批評家,受學校學科機制限制,為完成學科任務寫批評,批評的深度和思想性不夠。過去批評家和文學家共同成長,現在進行當代批評,關注當代文學、區域性文學寫作的非常少,都作自己的學問去了。沒有現實熱情了,其實最好的學術、最好的學問應該是關注當代的、現代的社會。
對文學負責的批評態度就是有好說好,有不足堅決指出來,哪怕說錯了也不要緊。但現在的批評風氣不好。各種研討會多,對文學負責的態度太少,都是應酬性的,對文學的批評和建設性的話語少了。無形中有一種圈子化。比如人情上關系比較好的就象征性說些無關痛癢的話,這無益于文學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