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感恩書（外二首）

我是如此幸運

四十歲了，終于可以開門見山

從來沒有如此深入地

把自己融入一片春色

就像從來沒有如此深入地

感受到歲月的重量

春天年年到來

青春一敗涂地

幽谷里的高跟鞋

把雨夜的蟲鳴放倒

這一年里我第一次完整地看到了春天

次第綻放的節律

我看見新芽鉆出樹梢，翠得可以泡茶

我看見油菜花，從一朵，到一片

到燃燒的冰激凌，到瘋狂的交響曲

我看見天上的風箏，越來越多

孩子們的笑聲。越來越響亮

我看見幕天席地的春色，拔節生長

我看見我的內心——飽滿，明亮，偶爾充滿憂傷

啊!我就四十歲了

二十歲時蛋糕的香味還在鼻間徜徉

還記得高中時候的作文，我把四十多歲的人

稱為“老年人”。四十歲的人當然不是老年人

但是，青春居然就是以自己發現春天這么一種方式

猝不及防地結束。我多想否認這個事實

可事實偏偏就是：你看到了春天

你就失去了春天

就像身體，每個人都隨身攜帶

卻都視若無睹。一旦開始關注身體

對不起，你的身體已經出現問題了

不僅身體出現問題，我懷疑智力也出現了問題。

古人說“四十不惑”，我四十歲了

不但有惑，且大惑不解。

是古人太聰明?還是我太笨?

我連這個問題，都感到迷惑。

唯一不迷惑的，是我懂得了謙卑和感恩。

我能從一株草中，看見笑容和生機。

我能從一抹云中，看見淡定和從容。

我能從一聲問候中，看到真誠和醇厚。

我能從一個QQ簽名中，看到善良和博愛。

我是如此平凡，低微

我把頭低到草一樣的高度

我就看見了小草的微笑。

我是如此的平凡和低微

我把自己看得像云一樣的虛無

我就看得了白云的禪意。

我是如此的平凡和低微

我把自己像親人一樣放在別人的面前

我就能看見每一個人的真心。

我是如此的平凡和低微

今天夜里，我鄭重修改我的QQ簽名

我宣告我的年齡，大聲問候我的四十歲

也接受所有愛我和關心我的人的問候與祝福

我愛自己，也愛所有愛我和我愛的人。

愛是一種分享和力量

感恩，是我四十歲的生命，金子一樣的結晶。

我好像已經沒有仇人了。以前的仇恨

似乎已經云淡風輕。

早年發誓要用一生來詛咒的人

多年未曾記起。他何時變得不太重要

居然要退出我的記憶?歲月真的是太寬厚了

有點像我肥大和厚實的手掌

每當我輕輕撫摸女兒的面頰

心里的柔情，比春風還要密實和輕軟

沒有了仇人，世間都是恩人。

父母、愛人、親戚

朋友、同事、領導

每個人都是我心中的一畝田。

我是如此的平凡，就像山澗里的一棵樹

每一粒塵埃、每一縷空氣、每一滴水

都是我的恩人。

我想給每一粒塵埃取一個名字

我想給每一縷空氣安一雙翅膀

我想給每一滴水找一個婆家

恩人啊，皇天后土，你們讓我開門見山

4月18日零時。這一刻，世界真安靜

幾聲蛙鳴，幾聲祝福，孵出了我的四十歲

這一個春夜，這一片青山

這一切美好的凝聚和起源

都是我的恩人。我愛你們

以新春的初葉和蓓蕾

以中年的虬枝和勁藤

瀘州懺悔書

這里的人喝酒當喝湯

我只能喝湯當喝酒

瀘州，請原諒我的怯懦

和我矯情的堅強

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斗酒十千恣歡謔

不是每一個人都是但愿長醉不復醒

不是每一個人，都盼望長江變成大酒缸

想喝就喝，然后

仰天大笑上街去，管它今夕復何夕

那是過去的我了?，F在的我呀，

已經戒酒了。戒了半個月了

我不準備再喝酒了

別再給我說什么郎酒不上頭

別給我說紅運郎紅運當頭青云郎青云直上

話是好話。酒也是好酒

有多少次?我把郎酒當愛人

豪氣干云，大話連篇

山高我為峰，恩重酒為最

然后我倒下去，人事不省。

然后我烈火烹心，痛不欲生。

然后我追悔莫及，誓言戒酒。

酒啊，多像董橋形容時評的妙語

酒啊，你也是昨夜青樓里的女子

親熱歸親熱，想起來卻是那么惡心。

戒酒了戒酒了，這次是真戒了

那么多的人軟磨硬纏，威逼利誘

我堅如磐石。這是在酒城

每個人都是一飲而盡

而我，我把關酒當敵人

因此我就成了一座城市的敵人。

我知道，飲酒是酣暢的

微醺之下，萬物皆小，我最高大

我也知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人生在世不稱意，擬把疏狂圖一醉。

酒就是男人的偉哥和后宮

不喝酒的男人，就是廢人。

我知道我是可恥的。

酒城，原諒我的自私吧

就像原諒長江不是酒缸，不能不盡瓊漿滾滾來

原諒我那不能解酒的身體

它不是天寶洞，不能藏酒

原諒我的矜持和傲慢

原諒我無福享受這奢侈的天香。

我是如此的誠懇，在這春風沉醉的夜晚

長江浩渺，燈影流麗

每一縷波光，每一個漣漪

都是我懺悔書上的一行文字。

破戒

沒有人勸，也沒有人逼

舉杯，聞香，小啜，淺嘗輒止

大叫一聲“好酒”

仰頭一飲而盡!

就算是烈焰也愿意享受燃燒的快感

就算是毒藥也愿意承擔死亡的后果

七十二度的原裝“五糧液”，安靜地躺在酒杯里

它并不是在等我。

對于一個戒了半個多月酒的男人來說

酒就是一個患了艾滋病的美艷女子

欣賞可以，甚至愛也可以，

但是不能碰它，除非不要命了。

但是我看到它了。我看到它

脈脈含情地望著我

就像一個懷春的少女發現她的初戀

就像一個韶華漸遠的女子邂逅她的情郎

嘩，老房子著火啦

——就讓我像古人般快意地飲鴆止渴

就讓我像壯士一般視死如歸

就讓我像個男人一樣英雄救美

唉，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

內心糾結，意志堅定

貌似什么都可以抗拒，包括誘惑

但是，可不可以不包括

反反復復的誘惑

越來越大的誘惑?

我把烈酒一飲而盡。

這樣的瓊漿，應該優雅地品

我故意把動作做得很大，我把它當做

一種儀式。我莊重地禮拜我戒酒的誓盟

又以劇烈的罪惡感，接納我前世的情人

對不起，我只是一個平凡的男人

主啊，祈求你不要這樣考驗我

作者簡介

姜明，《四川日報》文藝部主任，曾出版長篇小說《大手筆》、詩集《萬物生長》、散文集《出門在外》等，有作品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