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當狗遛

許仙

我老了。黃虎過世后，我沒有再養狗；做狗也凄涼，我忘不了黃虎老死時哀傷的眼神。但我還是常常擠在遛狗的隊伍中，到黃昏的廣濟路上溜達。遛狗的老友問我，你咋不養條狗遛遛呢？我說我遛著呢，我是把自己當作狗在遛呢。

記得我開始養狗那會兒，遛狗的人很少，也不正當；男的被罵二流子，女的被罵阿飛，令人側目。我遛狗就很小心，不牽繩子，黃虎前面跑，我后面追，裝出鍛煉的樣子；跑到廣濟路口，過了橋就是田野，就可以隨意玩耍。我是在廣濟路口遇到她的。那個美啊！讓人不敢落眼，牽著一條洋狗，雪白，我叫它雪獅，款款地往橋上走。兩條狗一眼就認出誰是人誰是狗，它們歡叫著跑到橋中央，摟著抱著親著，做種種親密的動作；這下把我嚇壞了，因為黃虎是土狗，萬一“欺負”洋狗，她會不會……我吆喝著，把兩條狗趕開，帶黃虎先過了橋。我注意到她并不厭惡狗們的親密，只是臉上冷冷的，帶著憂郁的神情。

此后就常常相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外地姑娘，也不知住在城市的哪個角落？我見她不反感土狗與洋狗交朋友，就允許黃虎鬧一鬧，但不敢鬧太久；我朝她笑笑，點個頭，和黃虎心花怒放地先跑了。她依舊冷冷的，帶著憂郁的神情。那時候我剛進廠，做學徒工，月薪三十多元，哪敢有非分之想，看她一眼就足已。

一天傍晚，她牽著雪獅在跑，一個中年婦女奮起直追；或許是牽著狗跑不快，或許是她本身就跑不快，跑到橋頭時被牽狗的繩絆倒了，中年婦女撲上去，發瘋地抓她漂亮的臉蛋，揪她烏亮的秀發。她又哭又叫，神情恐慌又無助。中年婦女越戰越勇，滿嘴臟話。我看不下去，明里勸中年婦女松手，暗里幫她擺脫魔掌，她帶著狗逃過馬路去，又摔了跤，一輛汽車經過，我嚇出一身冷汗。但總算沒事。中年婦女揪住我不放。黃虎雖是土狗，卻長得高大威猛，憤怒時極其可怕，中年婦女怕了，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傷心欲絕。

我不知道她們到底怎么啦？她為何如此痛苦？

再見到她已是幾年后的事，她推一輛嬰兒車，車上坐個胖娃娃；她手里還牽著洋狗，款款地過橋，去廣濟路那邊的田野上遛狗。她比過去白凈了，豐滿了，更美了，臉上也有了笑容。黃虎和老朋友重逢，親熱得一塌糊涂。狗不像人，表達情感無需遮遮掩掩；它們在大庭廣眾也旁若無人。倒是我有些尷尬，問她這是你的孩子？她笑笑，將撥浪鼓搖得咚咚直響。我照例吆喝著，把兩條狗趕開，帶黃虎先過橋去了。

人就是這樣，一旦見到她，就隔三差五能見到她；她帶著嬰兒，牽著洋狗，常常去田野間遛狗。她的孩子一點點長大，但她還是那么水靈，那么美。隨著兒子的長大，她的神情又漸漸地恢復了憂郁，恢復了冷艷；唯有兒子奔跑時突然回過頭來大聲喊她時，臉上才會突然綻放出大量的笑容。到兒子上學的年齡，她又神秘地失蹤了。

那些年，黃虎老了，像人類中的老人那樣無疾而終。那些年，養狗的人多了，到傍晚街上到處都是遛狗的人。他們養的都是洋狗，寵物狗。而我呢，也成了家，有了孩子，孩子大了，我也就老了；黃虎過世了，狗越忠誠，到頭來越令人傷心，我不敢再養狗了。那些年廣濟路擴建，橋也重造了；廣濟路那邊沒有了田野，大家只在柏油馬路上遛狗。忽然又遇見她，秀發花白了，孤身一人，牽著洋狗，想必它也不是當年的雪獅了。

我們又常常在遛狗的隊伍中相見，直到有一天傍晚，橋上站滿了人，說有個女人跳下去了，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不會是她吧？但就是她。她出來遛狗，自己卻回不去了。她的狗被遺棄在橋上，我猶豫了良久，最后還是把它牽走了。

從此，我常常牽著她的洋狗溜達；但對于我來說，它已經不是一條狗那么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