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志英 李靖國
溫馨的“七間房”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后期,娘帶著我和哥,在一年中最冷的季節,從河北南皮老家千里迢迢趕往北國邊陲大興安嶺——爸在大興安嶺林區當伐木工。
清晨七時許,火車“吭哧”“吭哧”地吐著白氣,緩緩地停靠在一個簡陋的小車站。站牌上寫著“原林-愛林-庫都爾”。
車門剛打開,一股寒流襲來,娘仨打了個寒戰,娘隨即喊道:“志軒,快下去!快點,快點,就停一分鐘!”
哥急忙從車門跳下,摔在厚厚的積雪上:“娘,小心啊!離地很高呢!”
“接住英子,接住英子!”娘舉著我大聲喊。
哥極力伸出雙手,根本夠不著。
頃刻間,娘抱著我連同行李一起滾落在地。
“嗚——!”火車啟動了。
“哧——!”一陣氣浪。
娘驚恐地拉著我們一退再退。
“這是嘛地方呀?怎么連個人影都沒有?”娘緊張了,左顧右盼。
“哥,你看這木頭堆得像座山!”我興奮地說。
“是啊,真多呀!”哥看著左邊堆積如山的木材。
“志軒,帽子帶系上!英子,手揣兜里!真冷啊!”娘凍得哆哆嗦嗦。
一絲風都沒有,卻出奇的冷。
簡陋的儲木場辦公室:幾塊木板搭了張床,床上攤著皺巴巴的被褥;墻角兩塊木板一搭就是一張小飯桌,上面放著一盞煤油燈。
“我爸怎么還不來呀?信兒捎到了嗎?”哥著急了。
“我也急啊,老在這兒也不是回事啊!”娘皺著眉頭。
門突然開了,一股陰森的白氣裹挾著一陣寒流,似乎滾進來一個大雪球。
娘仨一怔。
正詫異間,“雪球”摘下帽子,抹一把滿臉的霜雪,脫掉光板皮襖。
娘大驚:“是你爸!怎么皮襖反著穿,帽上身上全是雪,像個雪球似的?!”
“英子,快過來,讓爸親親!……給你錢!”爸扔給娘一個藍包袱皮。
“我一會兒還得跟‘套子車回山上,計件,耽誤一天六七塊呢!再說,完不成任務,拖全段后腿……明兒有人帶你們去‘七間房。缺嘛就去貿易局買。樺子先燒鄰居的,以后再還他們。志軒,幫你娘收拾收拾。我得走了。”
“嘛時候再回來呀?”娘追到門口。
“過年吧!過年才會放幾天假。現在是伐木的黃金季節,耽誤不起呀!”爸頭也不回,走了。
小型牧養場附近,一棟木刻楞房。
“孫嫂,進來吧!第四個門就是。”爸的工友陳叔帶著我們進了黑黢黢的走廊。
“老劉婆子,老王婆子,都給我滾出來!來新鄰居了!”
各家的門都推開了。
“一聽就知道是陳麻子!蹤下來干啥?”
“拉苞米面。哎呀媽呀!老劉婆子這臉擦得像猴子屁股!胭脂不要錢啊?”陳叔笑著往外走。
“找削(東北方言,意為“找打”)啊?”劉嬸追上去一陣拳打腳踢。
“嘿嘿!打是親罵是愛!再來兩下!來呀,來呀!”陳叔邊喊邊往外跑。
“嫂子,關里來的吧?穿這么少!我先抱樣子點火,暖和了才能收拾啊!”
“我去拿維達羅(水桶)、掃帚、抹布。”
“小子,跟嬸去馬圈抱干草!嫂子,你用包袱皮縫個大布袋——裝上草鋪床可軟和了。”
鄰居們分頭行動去了。
娘轉身打量小屋:靠火墻的一面,用木板搭成一面通鋪,占去了房間的二分之一;另一面木板間壁的墻角,兩塊板搭成一張方桌;窗玻璃上結了厚厚的霜,屋子里光線很暗。這就是我們那時的家。
爐子里“噼啪噼啪”地燃起了火,塵土掃凈了,桌子抹了,小屋變得暖暖和和、干干凈凈了。
“嫂子,這是大馇子,有沙子,多淘幾遍,煮上吧!”
“嫂子,這是土豆,削了皮切絲、切片都可以,炒了吃。”
“嫂子,這是油鹽醬醋、鍋碗瓢盆,放這兒了。一會兒吃了飯睡會兒覺吧,我去抱條厚被,再拿幾個枕頭來!”
娘千恩萬謝。這個家大伙兒幫著支起來了。
“志軒啊!咱來對嘍!這里的天兒冷,可人心熱乎呀!多好的鄰居呀!”娘滿臉高興。
我漸漸地跟鄰居們熱絡起來。
“英子,過嬸兒這兒來吃吧!我燉了蘑菇。”
“英子,大娘這兒有糖。”
這天午后,我正在走廊玩,一位高挑的阿姨走過來。
“你是英子,我沒說錯吧?”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看著我笑。
“你是白雪公主吧?”
“哈哈,你見過白雪公主嗎?”阿姨笑彎了腰,面頰上的一對小酒窩一跳一跳的。
“我見過,就是你!”
“英子,跟誰說話呀?”娘走出門。
“哎呀!這阿姨真漂亮!”
“嫂子,我是淑珍,就住你隔壁。早就聽到英子的聲音了,一直沒空過來。今天忙完了,給孩子買了包糖,提前回來了。”淑珍阿姨把糖遞給我。
“快謝謝阿姨!請阿姨進來坐!”
“不了,一會兒還要加班。我在林場當會計,這個季節最忙了,等有空再來坐。”
一連幾天,大人下班的時候,我總在走廊轉悠,希望能再看到“白雪公主”。
一周后的深夜,隔壁傳來隱隱的抽泣聲。娘猶豫了幾次,還是不敢過去打擾。
第二天一早,哥上學了。這時,走廊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一陣敲門聲。
“淑珍,淑珍!開門吶!開門!”
“沒動靜?!怎么辦?!撬門吧!”
“撬吧,再等要出事了!”
鄰居們緊張地跑過來。
“淑珍,淑珍,給嫂子開門!”
一個男孩拿著撬棍跑過來。“咔嚓”一聲,門被撬開了。
淑珍穿著整齊,靜靜地躺在床上,臉色蒼白。
“淑珍,你可別嚇唬嫂子啊!快醒醒!”嬸娘們帶著哭腔。
李嬸一眼看到墻角的安眠藥空瓶:“她吃藥了!”
“快套馬爬犁,快!”大家有些手忙腳亂了。
“淑珍,醒醒,醒醒!咱上醫院,上醫院!”
鄰居們用棉被把淑珍阿姨裹起來,抬上了馬爬犁。
兩天后,鄰居們抱著衣物,攙扶著虛弱的淑珍阿姨回來了。
“讓淑珍在我這兒喝碗熱乎粥吧!”娘說。
“好,我去炒倆雞蛋!”
“我拌個白菜絲!敗火。”
“我燉點酸菜粉!得吃點肉,補補身子。”
“晚上誰陪淑珍啊?”
“一家一天吧!”
“我!我跟阿姨睡!”我搶著說。
“就讓英子跟我睡。你們也放心吧!”淑珍阿姨終于開口了。
“好,就這么著!”大家趕緊忙活去了。
“淑珍啊,你怎么這樣傻呀?又不是見不著了,離得又不遠!你可以去,他也可以來啊!值得搭上命嗎?你父母要是沒了你,可怎么活呀!”娘拉起阿姨的手。
“嫂子,難啊!地兒離得是不遠,可那是兩個國家啊,不能隨便來往的!他為什么不見我一面再走呢?什么事這么急呀!我接到信,他……他已經走了兩天了!”阿姨又流淚了。
阿廖沙坐在國際列車上,痛苦地望著窗外。他一夜沒合眼,幾個小時后就到邊界小城滿洲里了。他帶著萬般無奈和無限深情,來不及與心上人淑珍告別,就與他的同行——蘇聯專家們——匆匆踏上了歸途。
“七間房”一下子熱鬧了起來,昏暗的走廊里傳出各家的嬉戲聲。
快過年了,山上當班的老爺們兒們下山了。
“老劉婆子,拿根蔥來!快點,快點!油倒鍋了,快著火了!”東頭第一家的王叔推開了隔壁的門。
劉嬸正在剁餃子餡。劉叔緊貼著劉嬸站著,手指撥著劉嬸的后脖。
“哎呀媽呀!大白天整這個景!沒看著啊!快給根蔥,我麻溜地走!”王叔耍著貧嘴。
“缺德玩意兒!地下一大捆蔥看不著,凈看那沒用的!”劉嬸笑罵著,踢過去一捆蔥。
西頭第六家的張大爺,慢條斯理地推開隔壁的門:“弟妹,你張嫂讓我要點醬油。做啥好吃的,這么香?”
“給,大哥,都拿去!”趙嬸遞過一瓶醬油。
“大哥,進來喝兩盅,我拌了粉皮兒。”趙叔遞過酒杯。
娘撈了一碗餃子:“志軒,趁熱給淑珍阿姨送去。”
“我去,我去!”我鞋都沒穿,搶過碗就去推阿姨的門。
“阿姨,給你餃子。”
淑珍阿姨滿臉淚痕:“英子,咱倆一塊兒吃吧!”
“好,我回去拿碗。”
“娘,我的碗呢?我去淑珍阿姨家吃。”
“別搗亂你阿姨了,讓她歇會兒吧!”
“阿姨哭了。”
“哦——!”娘轉頭看著爸。
片刻,爸伸出頭喊:“張哥,你過來一下!”
“啥事啊?還非得過去說!”張大爺過來了。
一會兒,張大爺又朝門外喊道:“趙、李子、王八犢子、卜榴克,過來一下!”
“大哥請咱們喝酒啦!”幾個老爺們兒嬉皮笑臉地進來。
“消停點兒吧!”張大爺皺了皺眉,和他們低聲商量起來。
一連幾天,走廊里出奇地靜。
這天下午,大家開始打掃走廊:“過年了!搞衛生!”
清掃一遍后,又搬來磚塊疊成矮柱,上面穩穩地搭上毛茬木板。趙叔在臺面上鋪了報紙,一條長形“飯桌”就像模像樣了。
各家的門大敞四開,走廊里彌漫著酒菜的香味。
“咋樣?差不多了吧?”張大爺高聲喊道。
“好了,好了!”嬸娘們應著,忙進忙出。
先上了涼拌粉皮、皮凍、燉豆腐、酸菜粉,然后是一盤大蔥、一堆掰開的白菜心——蘸大醬吃。
“餃子后上吧!別涼了!各家把洋蠟點上,酒杯拿過來!”張大爺大聲吩咐。
他左右看了一圈:“都坐下吧,還愣著干啥!英子,去叫你淑珍阿姨!”
淑珍阿姨牽著我的手,含著淚走出來。
“來,淑珍,坐大哥這兒!”張大爺推了一把趙叔,“滾一邊兒去,讓淑珍坐我這兒!英子,坐阿姨旁邊!志軒,你也坐下吧!”
張大爺又抬頭看了看大伙兒:“都到齊了,我就先嘞嘞(東北方言,意為“說”)幾句。咱這趟房呢,數我歲數大。今個兒大家能湊到一塊堆不容易。用毛主席的話說:咱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
“‘我們!不是‘咱們!”李叔眨巴著眼糾正道。
“一邊兒去!”張大爺白了李叔一眼,繼續說道,“……都是為了支援邊疆建設走到一起來的。當然,也為了掙倆錢,得吃飯啊!淑珍例外,她是大學生,大城市都搶著要。她拋家舍業到咱這旮旯來,是思想好。咱林場不就這么一個大學生嗎?她年齡比咱們小,咱得高看她一眼。往后不管有啥事,不管她吱不吱聲,大伙兒都要伸把手,把她當自個兒妹妹。哥嫂該咋樣對自個兒妹妹,就不用教了吧?”張大爺轉頭拉住淑珍阿姨的手晃了晃。
“過年哪兒也別去了!這就是你的家!從明天起,一家一天,先從我家開始,輪一圈后,你愿意去誰家就去誰家。有啥吃啥!你有六個哥哥怕啥呀!誰要敢欺負你,雜種操的,六個哥哥一起削他!”張大爺揮了揮拳頭。
“卜榴克,倒酒!愣著干啥?滿上,滿上,整一杯!”張大爺“號令”大伙兒。
劉叔站起來,拎著酒瓶斟了一圈。瓶子里的酒下去了一半。
“大哥,舉杯吧!”
張大爺舉起酒杯:“干!”
他一仰脖全喝了,接著把杯子倒過來晃了晃:“淑珍,你抿一口就行。”
“淑珍,你嫂子給你買了一盒胭脂。明天咱抹個紅臉蛋,哥帶你打撲克去!”王叔滿臉堆笑地看著淑珍。
“去去去,一邊兒閃著!咱妹是大學生,玩那玩意兒?哥這兒有本書,叫《真正的人》。你看人家蘇聯飛行員多堅強啊!……干啥玩意兒?踢我干啥?”劉叔奇怪地看著李叔。
“你這腦袋……真想削你!”李叔舉起了拳頭。
“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你看,你看,還沒反應過來!往頭上澆點涼水!”大伙兒七嘴八舌地數落劉叔。
劉叔腦袋轉來轉去,傻傻地看著大伙兒。
淑珍抱歉地低下頭:“不要緊,說吧!難為哥哥們了。我、我想通了……”她又哽咽起來。
嬸娘們的眼圈紅了,跟著抹開了眼淚。
“干啥玩意兒?大過年的,一個個哭哭啼啼的!志軒,去放兩掛小鞭,外加倆‘二踢腳,趕趕晦氣!”李叔邊說邊遞給哥一盒火柴。
門外,“嘭——啪”“嘭——啪”“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淑珍還在抹眼淚,趙叔忍不住了:“哭啥呀!找個老毛子對象,本身就欠考慮。他能跟咱過到一塊兒嗎?他走了也好。這兒好小伙兒有的是,離了他就活不成了?”說著,趙叔的眼圈也紅了。
“淑珍啊,別哭了!堅強點,好好活著!你要實在放不下他,哥帶你找他去。看你難受哥心里不得勁。”趙叔變得慢聲細語。
“有啥難處,哥幾個替你擔當,保證你不再受委屈。你老這樣,我們這心里也……”劉叔也開始揉眼窩。
“行了,行了!一個個就那點出息,老娘們兒似的!怨我了,沒開好頭!來,淑珍,把大哥這皮襖披上!李子,往爐子里添幾塊袢子!我給大伙講個笑話,可招笑啦!那年俺們在‘狼窩子采伐……你不也在那干過嗎?”張大爺問爸。
“是,是!干了一冬天,連根狼毛都沒看到。”爸說。
“可不!都傳那旮旯狼多,傳得可邪乎了!媽了個巴子的!一個多月了,連根狼毛都沒看見!有一天,那天陰得呀!一整天沒見日頭。憋了一天,傍擦黑,那雪才開始下。雪那個大呀!打得連眼睛都睜不開。四點不到天就黑了。段長說:‘收工吧!啥也看不見,別出事。”
“是不是徐大馬棒?五大三粗的?一張嘴‘他娘了個昃‘他娘了個屄的,一口山東話。”李叔插嘴。
“他就那口頭禪!不罵不說話。”劉叔又插了一句。
“前年我還跟他在一塊堆干了一冬呢!身板可壯實啦,跟熊瞎子似的!”王叔接道。
張大爺皺了皺眉,接著說:“下午才五點多,大伙兒都吃完飯了。挺冷的,六七點鐘就鉆被窩了。躺著多得勁呀!燒爐工‘二五眼的一只眼睛是這樣式的。”張大爺模仿了一下。
“半夜起來燒爐子,點點數吧。你們可能不知道,這是他工作的一項。一點數:咋回事?多了一個喘氣的!不可能啊!沒誰來呀?再點一遍吧,還是多一個。他掂根樺木棒子,提著馬燈照過去,一看:媽呀!小牛犢子那么大條狼,躺在門口那鋪上,緊挨著老曲家小二睡著了!那‘二五眼嚇屁了,大氣不敢喘,一泡尿全尿在褲襠里了。他不眨眼地盯著門口。天剛蒙蒙亮,只見那只狼起來了,這么高! ‘二五眼嚇得心都快跳出來了!狼站在門口抖了抖身子,前爪扒拉開帳篷門,悄悄地溜了。‘二五眼看傻了。過了好一會兒,曲小二翻身起床,瞇著眼睛說:‘睡得真熱乎,叫尿給憋醒了。邁著兩條腿就想出去撒尿。‘二五眼大喝一聲:‘別出去!曲小二眨巴著眼睛回頭看了看:‘你咋啦,二叔?沒魔怔吧?‘二五眼走出帳篷看了看,地下隱隱地有幾撮狼毛……”
“哎呀媽呀!嚇死我了!”嬸娘們捂著胸口,舒了口氣。
“打那以后啊,大伙明白了,遇到野獸你別去招惹它,它倒不會傷你……”張大爺意味深長地說。
“可不咋的!好好相處,天下太平!”
“老天爺咋定就咋做……”
大家七嘴八舌瞎掰了一陣,氣氛輕松了許多。
“他王叔,講一個唄!平時多能擺劃呀!”張大娘笑著對王叔說。
王嬸斜了王叔一眼:“他呀,扯犢子一個頂倆,正經事就癟茄子了!”
“講就講!差啥呀!咳,咳!志軒,給叔倒杯水!”王叔端起了架子。
“嘖嘖!這架子端得!作報告呢?”劉嬸癟嘴笑。
王叔喝了口水,瞇起眼睛:“別拿角瓜不當西葫蘆!話說那年冬天,伐木大軍浩浩蕩蕩地開進了二道嶺。大伙兒往山頭一站,齊喝一聲:‘這山頭是我們的啦!頓時震得樹葉紛紛落下。”
“少扯犢子!那時樹葉早掉沒了!”李叔斜王叔一眼。
“干啥玩意兒!沒正經的!大伙都等著呢!”王嬸笑罵道。
王叔笑笑,坐直了身子:“去年俺們段不是轉到二道嶺了嗎?站在山頭一看,那落葉松老鼻子(東北方言,意為“可多了”)了!……哎,你他媽的不也在那干過嗎?”王叔笑問李叔。
“俺們在東邊,你們蹤西邊去了,隔著幾片林子呢!”李叔說。
“東邊樺樹多,西邊松樹多。顯擺啥呀!我比你知道!”王叔歪著腦袋看李叔。
“講個故事比拉屎還費勁!磨嘰啥呀!扯了半天,還沒扯到正題!”張大爺生氣地把臉扭過去。
王叔馬上擺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就怨你們!老打岔!講到哪兒了?”
大伙兒都把臉看著天花板,誰也不吱聲。
“我比你知道……”我接了一句。
“哈哈,還是英子好,知道幫叔。”王叔拍了拍我的腦袋。
大伙兒都被逗笑了。
“剛支好帳篷,俺們段長吳大頭……”
“是外號叫‘大死孩子的?蔫了吧唧的?大名叫‘吳石?”趙叔又接茬。
“不說話拿你當啞巴賣呀?”張大爺怒罵道。
“好了,誰再打岔是小狗!”王叔又裝出正經八百的樣兒,跟趙叔擠咕眼。
“‘大死孩子說:‘王啊,你去找泉子吧!平時跟猴子似的,上躥下跳的。你要找不到泉子,咱就得化雪來做飯啊!去就去唄!我拎著鎬頭往山下走,看到松樹林旁有一片平地,周圍結了冰,中間好像冒點氣兒。有門兒!拿著鎬頭一刨,你猜咋的?冒水了!那把大伙樂得呀:‘你這小子還真有兩下子!炊事員宋小個子就提著維達羅去打水做飯……”
“宋小個子?認識,認識!干干巴巴的,癟嘴,大眼珠子。”李叔插嘴。
“哼!”張大爺咳嗽了一聲。
幾位叔叔伸了伸舌頭。
“過了幾天,幾個湖南老鄉直夸宋小個子做的飯好吃:‘在哪兒掏弄的辣椒呀?這有點辣味真下飯!‘哪兒有辣椒啊!我自個兒想吃都沒處倒騰呢?宋小個子嘟囔道。‘那怎么有辣味呢?這一提醒,大伙兒都覺得這飯菜有點辣,連水都有點辣。宋小個子也琢磨半天,又嘗了嘗水。是有點辣,可就找不到原因。時間一長,也就沒人提了。有天晚上,老高家三胖子——這家伙能吃呀,一頓‘造五個大餅子——半夜起來拉屎,回來時想到泉子邊喝口水。天黑,路滑,一下子摔了個嘴啃泥,牙磕掉三顆。就從那時,大伙兒都管他叫‘豁牙子。他說,泉子邊有臭味。大伙兒不信,圍著泉子邊轉了幾圈,沒看出啥名堂。有人好奇,拎著鎬頭沿著泉子刨了一圈。你們猜咋的啦?嘿嘿,嘿嘿!不說啦,不說啦!”王叔憋住笑。
“干啥玩意兒?禿嚕反帳(東北方言,意為“反反復復,中途變卦”)的!削他!”老爺們兒對王叔揮起了拳頭。
“我要說了,你們該吃不下飯了!”王叔還在笑。
“說,說!怕啥呀!”大伙兒起哄。
“全是帶辣椒的大糞!原來,那上邊是高麗人搭的廁所!”王叔捂著嘴。
“哦,哦!惡心死了!”
“扯淡,瞎編的!削他!”劉叔照王叔后背就是一拳。
“缺德玩意兒!成心不叫我們吃飯!”嬸娘們笑罵。
張大爺繃著臉,尋思半天說:“這林子,早就被小日本崽糟蹋過了,高麗人是后來的,輪到咱們是第三撥了。也怪!這么折騰,這林子沒咋的,那樹還是那么密……”
夜深了,一陣陣寒氣從腳底襲來。
張大爺看了看我,說:“英子,冷了吧?跟淑珍阿姨回屋睡覺吧!咱們年三十晚上再聚。”
臘月二十七,淑珍阿姨正在我家吃飯,走廊里傳來一陣哭叫聲。
“打吧,打吧!這日子沒法過了!”是趙嬸的聲音。
各家的門又都推開了。
“咋回事?!還嫌事少啊?!大過年的,一天也不叫你消停!”張大爺走過去了。
“敗家娘們兒!滾屋去!不嫌磕磣啊!蹤外邊來嚎。”趙叔扯著趙嬸脖領子往回撈。
“咋回事?還想動手啊?”張大爺斥罵道。
“大哥,進來說吧……這不過年了嗎?昨個兒給俺媽寄去五十塊錢,今天我尋思再給俺姐寄五十塊,敗家娘們兒不樂意了……”
“我是不讓寄嗎?我說寄三十,自個兒留二十。年貨啥都沒買呢!一分錢不剩,這年咋過呀?他上來就一個耳光。這日子還有法過嗎?嗚——嗚——”
“媽了個屄的!有完沒完了?大哥還在這兒坐著……”趙叔又站了起來。
“坐下!有話好好說!喊啥呀?”張大爺吼了一聲。
“大哥,不怕你笑話,俺老家沂蒙山是出了名的窮地方。有一年地里先旱后澇,顆粒未收,俺姐為了讓俺吃口飯,嫁給了一個比她大十來歲的瘸子,用她的聘禮換回了俺的命。過年了,給俺姐寄五十塊錢不應該嗎?這敗家娘們兒嚎了個昏天黑地……”
“中了,中了,我明白了!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錢還得寄,年也得過。”張大爺推開門,朝自家喊道,“桂蘭,拿十塊錢過來!”
“哎!”張大娘應著。
“不行,不行!大哥,你家用錢的地方比我們多……”
“大哥是不富裕,可辦法比你們多!”張大爺說著就朝自家走去。
張大娘正翻箱倒柜:“咱就剩這些錢了……”
張大爺在自己口袋里掏了掏,又湊上兩塊:“快拿過去!”
張大娘手握一把零碎錢,急急忙忙地走到趙嬸家門口,卻被淑珍阿姨攔住了。
“張嫂,您把錢拿回去。趙嫂,給,這是二十塊錢,不多,是妹妹的一點心意。你要不收,就是沒拿我當妹妹!”淑珍阿姨斬釘截鐵地說。
大娘與嬸子的眼圈都紅了。
年,終于在在爭爭吵吵、哭哭笑笑、熱熱鬧鬧中過去了。
娘坐在床上絮棉花,日夜趕做幾副棉手套。
年初六,六個老爺們兒背著行李,提著辣醬、咸菜,站在走廊里。
娘抱著六副手套站在門口:“給,大哥!手工納的,暖和。小趙兄弟、小王、小李……幫不上別的,做了幾副手套……”
“謝謝弟妹!”
“謝謝嫂子!”
老爺們兒揮揮手,消失在走廊盡頭。
春夏秋冬協奏曲
四月末五月初,人們甩掉臃腫的棉衣,揮一揮衣袖,將薄霧撩開。原野有了“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感覺,空氣中隱隱飄來青草的清香。
碧空如洗,沒有一絲云彩。遠處群山起伏,一片新綠。
院里小小的菜畦里,娘撤下的菜籽,冒出了嫩芽,尖尖的。
原來光禿禿的樹枝上,鉆出了嫩黃色的細葉。
放晴的日子里,我提著小籃子去挖野菜——野菜一朵一朵的,貼著地皮,像綠色的小花:挖了半籃,偷偷地溜到小河邊洗干凈。河水冰冷冰冷的,扎手。跑回家,把籃子遞給娘。
娘見了水靈靈的野菜,歡喜地說:“這叫‘貓耳朵菜,可鮮啦!”
娘掐去菜根,又洗了一遍,放進燒開的水中焯一下,撒上作料,滴了香油,端上桌。
“真香啊!哪兒來的新鮮蔬菜?”哥放下書包,眼睛一亮。
“英子采的野菜啊?真鮮!”爸爸也喜滋滋的。
不知不覺間,美麗的山水畫卷就徐徐舒展開了,鮮花鋪就的原野一直延伸到山邊。
哥挑水回來,說:“英子,去河套吧,那兒的花可多可美了!”
“別掉水里呀!”娘高聲喊道。
河套離家不遠,也就十來分鐘。
哥拉著我的手,穿過叢生的野草,踏上林間小路。眼前是大片的灌木叢:藤蔓環繞,枝蔓相依;紅、黃、粉、白、紫、藍……各色野花競相綻放,各不相讓,又緊緊相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派生機勃勃。
我們沿著蜿蜒的花徑,一蹦一跳地走向叢林深處……
一條溪水擋住了去路。
“哥,快看!水底那石頭是花的。那一塊,透明的,發藍,像藍寶石。”
哥脫掉鞋,蹲下挽起褲腿。
“來,趴我背上,摟緊了!掉下去可不管啊!”
我趴在哥背上,雙臂緊緊地環繞著哥的脖子。“嘩啦”“嘩啦”,哥背著我蹚過溪水。
“哥,快看!魚!”小魚排著隊從哥的腳面上游過。遠處,濺起一長串水花。
“魚都讓你嚇跑了!你看那邊水花多大呀,一定是條大魚!呵,這水真涼啊!”說話間,我們到了溪水對岸。
岸邊一片潔凈的鵝卵石,圓乎乎光溜溜的,煞是可愛!每塊都令我愛不釋手。白的、花的、淡黃色的……我東跑西顛,一會兒就聚了一大堆。
哥站在岸邊,撿起薄薄的石片,彎腰,把石片斜斜地削向水中,濺起一長串水花。
“英子,閉上眼睛。”哥抱起我轉了幾圈,“睜眼。”
“呀!真美呀!”
眼前,繁花似錦:潔白的山丁子、淡雅的稠李子、粉色的面果、紫紅色的刺玫瑰……襯托著鮮綠的柳枝,生動極了!
“有刺!別采啊!”
哥話音未落,我早已伸出手。
“騰”的一聲,嚇得我往后一閃。原來是一只大水鴨,撲棱翅膀飛走了。
我好奇地扒開草,想看個究竟。
“哎喲,哥,快來呀!一窩水鴨蛋!”
哥趕緊跑過來伸手去摸:“還熱乎呢!”
哥脫下衣服鋪在草上,小心地把蛋一只只放在衣服上,又把衣服系成一個兜,放到樹下:“回家時再拿吧!”
我倆撩起藤蔓,撇開枝條,四處游逛。
小鳥“嘰嘰喳喳”地在頭上飛。
“去,去!屎都拉到我頭上了!”我隨手折了一根枝丫驅趕。
“別折樹枝,都開花了!那是‘羊奶子,過幾天就結果了。”哥訓我。
我們繞過一叢叢野藤,撥開一簇簇荊棘,走過一片片滑溜溜的苔蘚,眼前出現了一道寬闊的河流。
“嘩嘩!”“嘩嘩!”波濤洶涌,氣勢奪人。
“這水真大,好嚇人!”
“這就是二道河子。冬天我們就在這兒鑿冰挑水。這河水是山上的積雪化的。看!對岸那片連綿的山,就是爸采伐的地方。山下那片草甸,長著野蔥、野韭菜,水小的時候,可以蹚過去采。”
一只羽毛艷麗的大鳥,突然落在我們身邊的大樹上。
“野雞!”
哥話音未落,我急忙去追。可它立刻撲扇著美麗的翅膀飛走了。
“你能追上嗎?它會飛!咱回家吧!”
“再玩一會兒吧,你又不上學!”我不情愿地跟在哥身后往回走。
剛蹚過小溪就聽到娘的叫喚聲:“英子,英子!”
“哎!回來了!”哥答應著。
“你倆野了快兩個小時了!玩兒瘋了?”娘訓斥道。
清晨,二道河子水面激流奔涌。
岸邊草密花稠,霧氣彌漫,濕漉漉、陰森森的;偶爾傳來一兩聲嗥嘯,使人不寒而栗。
冰冷的、泛著白沫的激流中,有個身影在掙扎。浪頭一次次地將他打下去,他又一次次浮出水面……
一個大浪奔來,他被沖出去很遠,待他再浮出水面時,一根倒木漂來了。他奮力去抓,太滑,沒抓住,與倒木一起被卷進漩渦。他拼命掙扎,終于緊緊抱住倒木,順流而下,漂近河灘。這才看清,他腰間系著一條魚線,身后拖著一條黑乎乎的東西……
太陽升得老高。
“志軒,上學去吧!我等你爸。”
娘急匆匆地往河套走。
爸一身水淋淋的,肩上扛著一條麻袋,出現在林間小路上。
哥看見了爸,這才轉身向學校走去。
“掉河里啦?以后千萬別冒這個險了,寧可不吃!”娘一臉惶恐。
“快幫我抬吧!不下河能釣到大魚嗎?”爸把麻袋扔在地下,麻袋在地上跳動了幾下。
“這是魚啊?這么大!”娘趕緊抓住麻袋一角,與爸一起吃力地往家里抬。
“快出來!看看這魚大不大!”
“孫哥,昨晚下的鉤吧?”
鄰居們拉起麻袋往上一提,一條大魚撲騰在地上。
“哎呀,真大呀!還活著呢?!我拿尺量一下!”
“足有一米!孫哥,下河了吧?魚線肯定吃不住!”
“砍吧!一家一塊,開開葷!兩個月沒吃到肉了!”爸興奮地說。
映山紅在山嶺爛漫著。大自然的彩筆真神奇,舉目四望,層層疊疊的姹紫嫣紅。
“英子,跟嬸上山采野菜去!”
“好啊!”
我就跟著鄰居們走進了綿亙的彩卷。
“英子,麻溜地走,別采花了!花到處都是,你采得完嗎?”嬸子們不停地催促。
花兒實在太美了,我欲罷不能。
“你亂跑吧,山上有熊瞎子!”
“真的,咱能看到嗎?”我喊道。
“哎呀媽呀,這丫頭片子!以后千萬別帶她來了!”
說話間,我們走進了林子。
密密的白樺樹像一把巨傘,把林子遮得嚴嚴實實。陽光從樹葉的縫隙漏下,給這把巨傘鑲了金邊。樹葉干干凈凈地泛著光,樹干像涂了粉,摸一下把手都染白了,我便用手往臉上涂抹……
“哈哈,英子可撿到便宜了!”嬸子們大笑。
一陣濃郁的芳香吸引著我。
“香味兒從哪兒傳來的?”我四處探尋。
成千上萬朵鮮花向我點頭,仿佛在說:“是我,是我。”
“嗡嗡”“嗡嗡”,幾只蜜蜂圍著我轉個不停。
“嘰嘰喳喳”,一群小麻雀在面前飛來飛去,怎么也趕不走。
雙葉的草柄上,托著一串串小紅果。這叫“小托盤”,遍地都是,隨手可摘。我邊摘邊往嘴里塞。嗨,酸甜可口!一會兒,嘴唇、牙齒都被染上了櫻桃色。
悅耳的鳴囀,引我抬頭張望:一只虎皮鸚鵡,正立在枝頭。我走過去用力搖樹,它唱著歌飛走了。
一陣甜香襲來。這是什么花呀?粉紅色,翹著蘭花指,花蕊長在一個小網兜里。
我采了一朵,問:“王嬸,這是啥花呀?這么香!”
“這呀!”王嬸詭秘地一笑,“這叫‘牛卵子花,哈哈!”
我撅著嘴:“什么亂七八糟的名字!”
“沙沙”“沙沙”,花草在動。看清了,是一只大松鼠拖著長長的尾巴在草間行走。我跑上前,它“噌”的一聲躥到樹上,低下頭,瞪著圓溜溜的雙眼看著我。我撿個小松球擲去,它便“哧溜”一聲消失在松葉間了。
一陣奇異的馨香飄來,我作了個深呼吸。
那是搖曳多姿的大芍藥,花朵潔白如雪,鵝黃色的花蕊馨香四溢。
好玩極了,美妙極了!
我忘了時間、地點和采野菜的目的。
嬸子們正忙著采野菜。那是一種葉光光、莖長長的植物,叫“明葉菜”。
“刺啦——!刺啦——!刺啦——!”
什么聲音?!人們警覺了起來。
王嬸往前一看:十多米遠處,一個黑乎乎的龐然大物,鐵塔似的,正在晃動著身子摩擦樹干……
王嬸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不敢發出半點聲音,往左一看,正好與劉嬸眼光相遇。她倆比了比手勢。
我離這個“黑家伙”有十幾步遠,一抬頭,正驚詫間,張大娘早已溜到我身邊,一把捂住我的嘴,抱著我一起滾下山坡,接著七扭八歪地爬起身來,拽著我拼命地跑,一直跑到鐵路旁,才松了口氣。
大家都驚魂未定,氣喘吁吁的。
“我采的花落在山上了,還有籃子!”
“可拉倒吧!再回去小命就沒有了!”
“英子啊!以后倒找倆錢都不帶你來了,可把人嚇死啦!”
王叔挑著水從小道上走來。
“孫哥,剛才看到一只瘸腿的大狍子,可能是你打的那只。”
“應該是。前兒一大早,我起鉤回來,看到一只大狍子,這么高。”爸用手比畫著。
“我上去就是一棒子,它立馬倒下了;再掄起棒子,它一個趔趄,撐起來就蹤了。”
“明兒咱多去幾個人,把它圍起來,看能抓到不?”王叔建議。
一片灌木叢,哥蹲在下面。
“來了嗎?”爸問。
“我四點多就來了,連根毛都沒見到。”張大爺肩扛棒子,后邊跟著王叔。
“還都說‘傻狍子呢!一點兒都不傻!知道有人來收拾它,人家不來了……”
“來了。”哥低聲說。
一只小狍子蹦蹦跳跳地竄出來。
“別打,它太小了!”爸喊道。
話音剛落,一只大狍子一瘸一拐地跑出樹叢。
“打呀,打!”
四個人吆喝著,掄起棒子。傻狍子哪兒見過這陣勢,一時怔住了,轉了幾圈不知往哪兒跑。張大爺一棒子下去,它倒下了。
四個人抬著狍子回到家,大伙兒又可以解饞了。
多年后,人們對林區曾經的資源豐富還是無限神往:“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湯鍋里……”
山山嶺嶺默默地發生著微妙的變化:翠綠——深綠——墨綠;微黃——淡黃——金黃——黃中泛紅。畫卷在悄無聲息的秋雨中不斷被刷新,但艷麗的風韻卻從未減退。
夏季誠然短暫,但林間的萬物都努力釋放著能量,將豐碩的果實留給莊嚴深沉的秋季。
八月下旬開始,群山起伏,東一片金燦燦,西一片紅彤彤。落葉飛舞,霜葉紅于春花,蒼勁醇厚,韻味十足。
林間的羊腸小道上,出現了一伙進山的人群,有大人有孩子,提著籃子、維達羅,端著盆子。
我穿梭在進山的隊伍中,跳過一個個凹凸不平的塔頭墩子,忽前忽后地奔跑著。
走過火紅的灌木叢,穿過深青的落葉松,前面便是金燦燦的白樺林了。
挎著籃子的人們一頭鉆進白樺林,去采蘑菇。
斑斕的落葉厚厚地鋪了一地。你絕對沒見過這么絕妙的地毯。
一雙雙粗糙的大手,輕柔地剝去落葉,扒開雜草。白白胖胖的小蘑菇,像頂著一把把傘,蓬蓬勃勃地呈現在你的面前。
黑紅的臉膛綻出滿意的笑容。采吧,采吧!這是大自然的饋贈。
一會兒,人們的籃子就冒了尖。
提維達羅、端盆子的人們,又走進矮矮的灌木叢。輕輕地撩起枝條,那蒙著白霜的嘟柿一串一串地掛在枝頭,讓你口水直流。
手指飛快地動著,紫瑪瑙般的果實就落入了容器,連維達羅都沉甸甸的了。于是,愜意地坐下,再美美地吃個夠。不多時,每個人的嘴唇、口腔都被染成了紫色。
我邊采邊吃,沒一刻消停。盡管山間的小風涼颼颼的,我還是冒了汗。
“哥,我想喝水。”
哥站起來,為難地左右看了看。
劉嬸說:“前邊那棵大樹下有眼泉子,去年我在那兒喝過水。泉子自己會走的,你周圍找找。丫頭片子,事忒多!”
我跟頭把式地往前跑,前面一片倒伏的水草處,一股清流從地下冒出來,我用手掬了一捧,美美地喝,透心地涼。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抬頭一看:這生靈,短耳,有犄角,蹄子大,尾巴短,像羊又不是羊,像鹿又不是鹿,正在低頭飲水。
“哥,快看!那是……?”
那生靈聽到聲音,抬起頭,幾個跳躍,消失得無影無蹤。
哥提著維達羅走過來。
“我剛才看見一只像羊又像……”
“在哪兒呢?那可能是‘四不像。”哥興奮地四處張望。
“跑了,往那邊跑了!”我指著遠處的山邊。
深秋的河套,絢麗多彩!
紅艷艷的面果、黑亮的稠李子、紫紅色的山丁子……連刺玫瑰都結出了豐碩的果實。
野果飄香的河套對我充滿了誘惑。
吃過晚飯,趁娘洗碗時,我溜了出去。
月光籠罩著深秋的河套,四處靜悄悄的,樹干上零落的枯葉發出“颯颯”的響聲,林中散發著野果成熟的甜香味。
我在灌木叢中奔跑,落葉揚了我一頭一身。樹干在四周投下了奇形怪狀的黑影,林子里還不時地傳來一兩聲嗥叫。林子既神秘,又有幾分恐怖!
我沒有多想,飛快地向前奔,向前奔……終于奔到了那棵粗壯的稠李子樹下,拉下枝條,擼一把香甜的果實就往嘴里捂。再不盡情享受晚秋,就要等到明年了!
“英子,英子!”焦急的呼喊聲在林中回蕩。
我忙著咀嚼,沒有回應。
“膽子忒大了!這么黑的夜,也敢往林子里跑,娘都急死了!”哥站在了我身后,拉起我就往外跑。
“嗯嗯”“嗷嗷”“吱吱”……
“哥,什么聲音?”
“快跑!快跑!”
哥拉著我一口氣跑出林子,喘著氣大聲怒吼:“那、那是野獸的怪叫!多危險啊!不要命啦?!”
門外的籬笆上,開始掛滿了各家的秋收果實:綠瑩瑩的卜榴克櫻子,成捆的大蔥,成串的蘑菇……人們為漫長的冬季作足了準備。
一夜之間,雪掛枝頭。
清晨睜開眼,玻璃窗上似乎貼滿了千姿百態的窗花——像寬大的芭蕉葉,又似纖細的紫羅蘭。
我靠近窗戶,忘情地欣賞著。
“英子,快穿衣服!下雪了!太陽出來,雪景就不見了!”哥哥幫我穿上了棉衣。
大地一片潔白,如煙似霧,銀裝素裹。
枝枝梢梢掛滿冰凌,玉筍瓊花般。陽光冷冷地灑下,大地閃閃發光。
黑黢黢的籬笆上,掛著晶瑩的銀樁。伸手摘一根,“嘩啦!”落我一身碎銀。
我和哥奔跑在夢幻般的銀色世界里,一時忘了身在何處。
“志軒,該上學了!還不回來吃飯!”
娘一聲呼喚,我們才如夢初醒。
大雪紛飛的日子里,我稀里糊涂地進了山。
本來答應娘,只是在門口迎哥,不知不覺就離開家門,越走越遠,一直走到了山邊。
一串串蜘蛛網般的動物腳印,交織在雪地上。好奇心牽引著我,離開了踏平的雪路,邁進齊膝深的雪原。一腳下去,才知道厲害,不由自主地陷進了齊腰深的雪坑。我趕緊費力抽出一只腳,另一只卻又陷了進去。反復幾次,我才慢慢地爬了出來。
山路越走越陡,林子越來越密。回頭一望:真壯觀啊!落葉松挺拔,筆直,難以見頂,齊刷刷的,無邊無際;白樺樹落光了葉,頭頂厚厚的雪絮,恰似朵朵白云。
我好奇地搖晃了一下樹干,樹干紋絲不動。
“沙沙!”雪地里傳來了輕微的響聲。正詫異間,一只雪兔跳到我腳下,瞪著驚恐的紅眼睛,看著我。我趕緊伸手去抓,它一頭竄進密林。
突然,樹下一小抹翠綠吸引了我。我蹲下,扒開葉子:一串鮮艷的紅豆!摘下幾顆,放進嘴里,冰冷,酸甜……趕緊采了一把裝進口袋。
山坡上沖下來一輛小爬犁:“閃開!快閃開!”
我像只沒頭蒼蠅,原地打轉,倏忽滾下了山坡。
小爬犁陡然拐彎,沖進了雪洼。
一個腳蹬“氈疙瘩”、頭戴狐貍皮帽子的漢子,快步沖過來抱起了我。
“英子,你怎么跑到山上來了?”
“劉叔,接我哥來了。”
“滾犢子!你哥早就回去了,是我幫他捆好的爬犁。麻溜地跟我回家!多危險啊,盡作妖!”
大興安嶺,神奇瑰麗的林海雪原,我們永遠忘不了您的養育之恩!
大興安嶺我的家
1960年4月,奶奶的到來和妹妹的出生,讓我們不得不離開了狹窄而溫馨的“七間房”。
5月的天氣,乍暖還寒。
娘帶著我和哥去收拾剛分配到的房子。娘粉刷墻,哥擦玻璃,我抹地板。
刷子在娘的手里不聽使喚,沒刷幾下,灰漿就淋了她一頭一身。我們干了整整一下午,室內的光線漸漸暗了,娘仨又累又餓。
“回家吧!早餓了。”我撅著嘴嘟囔。
“刷完這一面,就回……”娘沒說完,門響了。
“是孫嫂吧?我是住對門的曲小東,在儲木場當檢尺員,跟孫哥可熟了!哎呀,天黑了!叫我媳婦過來幫你們吧!”這是個三十來歲、個子瘦高的叔叔。
“麗達,麗達,過來一下!”
“哎——!”一位漂亮的俄羅斯少婦滿面春風地跑過來。
“哎呀,嫂子,快放下!怎么不吱聲啊?我去換件衣服!”麗達甩著飄逸的金發出了門。
“他曲叔呀,這可不行!他嬸子這么干凈漂亮,哪能干這活呀!”娘覺得很難為情。
說話間,麗達回來了。她把長發束了起來,扎了條藍紗巾,穿了一身工作服。
“嫂子你看,動作要快,灰漿少蘸、勤蘸,刷子緊拉。”麗達邊干邊作示范。
只見她手腳麻利,動作嫻熟,刷子在她手里揮灑自如。一會兒工夫,一面墻就刷得潔白、光滑、平整,很快完工了。
“哎呀!想不到他嬸子這么能干!”娘驚訝了。
“嫂子,我們俄羅斯婦女吃苦耐勞,刷房子是一流的!以后有啥活盡管吱聲!”麗達笑盈盈地看著娘。
門又響了,一位頭上纏著紅綢帶的婦女走進來。
“官布大嫂!”曲叔親切地招呼了一聲,又轉頭向娘介紹,“這是隔壁的官布大嫂,蒙古族,可實在了。”
“天的,黑了。飯的,沒吃?”大嫂用生硬的漢語問娘。
娘有點莫名其妙,只好看著曲叔。
“大嫂說:‘天黑了,沒吃飯吧?”
“是啊,是啊,干完再吃!”娘趕緊回答。
大嫂轉頭用蒙古語喊了兩聲。
兩位美麗的姐姐端著一盆豆腐狀的東西過來了。她們微笑著給我盛了一碗:“嘗嘗,酸奶的,吃得慣?”
我吃了一口,勉強咽下:“謝謝大娘!”
官布大娘笑了,“吃,吃!每人的一碗!有事的,叫我……”
新家門口有一片籬笆圍起來的菜地。娘沿著籬笆點種豌豆,我跟在后邊埋土。
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姑娘跑過來:“英子,要花籽兒嗎?現在就可以種。”
“要啊,要啊!”我接過來看了看,花籽兒細細長長的。
“是掃帚梅吧?你家種了嗎?”
“種了。我家在后趟房,我叫‘靈芝。哎!今晚學校有舞會,你去嗎?”小姑娘壓低聲音,神秘地問我。
“啥舞會呀?你帶我去唄!”
“行啊!你有頭綾子嗎?”
“沒有,有頭繩。”
“我借給你,我有好幾條呢!晚上在你家后窗叫你!”
“說話算數,不叫是小狗!”
一整天我都在興奮中等待。
好不容易盼到天黑,剛吃了兩口飯,我就謊稱“肚子疼”,出門上廁所。
靈芝剛一出門,我就一把拉住她。
“等好久了?”
“小點聲,別叫我娘聽見!”
我倆趕緊貓腰蹲在墻根。
靈芝抖開一條寬寬的紅綾子,給我扎在辮子上,又拿出一盒胭脂:“搽點吧,可香了!”
我倆打扮一番,走進舞場。
“誰家的小丫頭片子?這臉搽得像猴子屁股。遠點閃著!大人玩兒的地方,小孩來干啥?”看門大叔吆喝著。
我倆掃興地躲到墻側,往里張望。
一間大教室,桌椅靠墻擺了一圈,中間空出一塊場地;屋頂吊著兩盞汽油燈,把屋子照得通亮;一位老師模樣的男青年,胸前掛著手風琴,風度翩翩地站在一角,手指在鍵盤上撥弄著,調諧音準。不一會兒,優美的旋律飄出門外:
田野小河邊,
紅莓花兒開。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愛,
可是我不能對他表白,
滿腹的心里話,
沒法講出來……
男男女女成雙成對旋轉著滑進舞場,個個神采飛揚!
我倆心急火燎。
忽然,看到麗達牽著娘的手走來了。
我捅了一下靈芝,嗖地站起來,緊跟幾步……還是晚了,她們進門了。
舞場里響起熱烈的掌聲。
麗達微笑著點頭致意。
一個花枝招展的老娘們兒也急匆匆地趕來了。
“咋一個人來啦?沒帶舞伴呀?”守門大叔上前搭訕。
“舞伴兒不現成的嗎?一會兒跟你跳!”老娘們兒飛了個媚眼。
“真的假的?那我得好好刮刮胡子!”
“缺德玩意兒!”
靈芝趕緊拉著我的手,趁機溜了進去。剛好,一對男舞伴旋轉著滑了過來。娘先是一驚,隨即站起來:“大兄弟,別動手啊!有事慢慢……”
“哈哈!”“哈哈哈!”全場爆笑。
“嫂子,那是跳舞……”麗達拉過娘。
琴聲重新響起,是《喀秋莎》。
一位男士朝麗達走來,深深鞠了一躬,伸出了手。
麗達微笑著迎上去,兩人旋轉著滑進了舞場。
掌聲響起。他們的舞姿太優美了!
門口一陣騷動,兩位蒙古族姐姐走了進來。她們身著綠色蒙古袍,腰扎紅色寬腰帶,讓整個舞場為之一亮。
手風琴奏起了悠揚的《草原晨曲》,姐妹倆無拘無束地邊歌邊舞。一曲方罷,掌聲響起,舞場掀起了高潮。
娘低聲對麗達說:“這才像跳舞呀!”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林區人的防火意識非常強,每個林場在進山要道口都設有一個用木板搭成的小崗亭。
春、秋兩季氣候干燥的“防火期”,每家每戶輪流站崗,不允許任何閑人進山。不得不進山的人,必須進行登記,接受檢查。
“出門不帶火,在外不吸煙!”“身在林區,防火第一。”“護林防火,人人有責!”路旁掛著一塊又一塊的防火標語。站崗人員還要大家背誦防火公約:“出門不帶火。教育孩子不玩火。大風天不燒火……”
這天下午,居民組長黃大娘來到我家:“他孫嬸,都收拾妥了吧?這是防火公約,貼在顯眼的位置上,要背熟啊!隨時都得抽查。明天輪到你跟老岳婆子站崗。給,這是袖標!認真點,咱可是靠山吃飯啊!”
“放心吧,黃嫂!保準一個人都不放過!”
崗亭設在鐵道南邊,亭內平搭著兩塊板,剛能坐下兩個人,墻壁上掛著站崗登記簿。娘和岳嬸早晨七點前,就帶著紅袖標,興奮地到了崗亭。能為保護森林資源盡點兒責任,她們感到很榮幸。
“誰把門關上了?”岳嬸上前去拉門。“哎呀媽呀!這咋還躺著個人呢?”
娘上前一步喝道:“你是誰?怎么躺這兒啦?”
這人站起來,灰頭土臉的,看見是帶紅袖章的,立刻緊張了,撒腿就跑。
“英子,快去報告,有情況!”娘和岳嬸邊喊邊追上去。
那人見有人追,跳下鐵道,轉向山里。
“嗒嗒嗒,嗒嗒嗒!”巡邏的護林員叔叔騎馬飛馳過來。
“叔叔,快!有壞人!”我指著山那邊。
護林員甩了下鞭子,沖了過去:“站住!站住!”他揚起套馬桿子把那人拉了回來。
大家氣喘吁吁地回到崗亭,定睛一看:那逃跑的人像從煤堆里扒出來的,一身煤灰,瘦拉吧唧的,渾身顫抖。
護林員跳下馬責問道:“咋回事呀?跑啥?”
那漢子低下頭:“我從大同爬上裝煤的火車混過來的,也不知道在路上走了幾天。半夜,這節車廂被甩在車站了。天快亮,車不走了,我就偷偷地爬下車,順著鐵道走,看到這兒有個小屋,就進來躺一會兒,不曾想睡著了。這兩個大姐一叫我,我看到紅袖章,以為是來抓我的,就跑開了。”他一口山西話,把“我”說成“鵝”。
“大老遠地跑這兒來干啥呀?”岳嬸問。
“我同村的兄弟在這兒抬木頭,我找他來了。”
“叫啥名?是在儲木場嗎?”
“不知道啥場,反正是抬木頭的,名叫‘張小虎。”
“儲木場哪有叫‘張小虎的?屁大點兒地方誰不認識誰呀!”三個人想了想。
“是原林還是愛林呀?”
“有幾個林呀?”
“護林,原林,愛林。叫‘林的車站多去啦!中,中!跟我去車站打個電話,問問原林有你兄弟沒?”護林員叔叔說。
“身上帶火沒?我先搜搜!哎呀!這個味兒呀!”娘憋著氣,皺著眉頭搜了一遍。
“先到溪溝里洗洗臉。英子,你回家拿倆大餅子夾根大蔥。幾天沒吃飯了吧?別亂跑了,小伙子!現在是防火期,出門不帶火,在外不吸煙。記住啊!這兒的人可是指著林子吃飯的,你得守規矩!”娘嚴肅教訓他。
一個脖子上掛著一摞鐵絲套的半大小子走來了:“孫娘,站崗呢?我上山下‘兔子套去。”
“等等,孫娘檢查一下。”娘走上前,每個口袋摸了摸,“火柴倒是沒帶。這是嘛呀?”娘拍著他腰間硬邦邦的東西。
“斧子。”
“扒樺樹皮去?斧子沒收了!”娘斷然決定。
那孩子低下頭,沿原路返回去了。
這天半夜,刮起了大風,窗外“噼里啪啦”地響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黃大娘挨家挨戶通知:“今天別燒火呀!六級大風!去貿易局買點餅干吃吧!”
她在街上轉來轉去,眼神還巡看著各家的煙囪是否冒煙。
學校門外的拐彎處,一條溪水流淌著。不能做飯,溪邊坐滿了洗洗刷刷的人們。
遠遠地來了一位身著粉紅裙子的女子,頭頂一大盆衣物,手提維達羅,邁著小碎步,一路小跑來到溪邊。婦女們趕緊丟下手中的活兒,站起來幫她搬下頭頂的大盆。
女子微笑著道謝:“古馬斯米達!”
她把要洗的衣物分類浸泡,先在溪水里洗刷鞋襪之類,之后再把浸泡的衣物放在石板上打肥皂,用一根大棒槌反復捶打。一會兒工夫,一大盆衣物就被清洗得干干凈凈。
她將衣物碼放進大盆,頭頂置放上一個圓圈,往上面穩穩地擱上大盆,再微微彎下腰,吃力地提起維達羅。
“英子,快幫把手,送阿姨回家!”娘喊道。
“給我吧,阿姨!”我搶過維達羅。
“古馬斯米達!”阿姨微笑著道謝。
“這是誰家的媳婦?這么俊,這么能干!”娘問鄰居。
“金獸醫媳婦,朝鮮族,可能干了!每年小溪都上凍了,她還來洗洗刷刷的。唉,那雙手凍得又紅又腫的!她腌的辣白菜可好吃了,朝鮮族婦女真能干!”大伙兒夸贊道。
爸下班回來,提著一兜餅干:“貿易局的餅干快賣沒了。”
“光吃餅干哪兒行啊!咱娘咬不動,嫌硬,早晨就沒吃東西。”娘犯愁了。
我抱著一小盆玉米面發糕,端著一碗腌白菜進了屋:“金姨腌的辣白菜可好吃了,你們快嘗嘗!”
森林開始泛綠。防火期一過,孩子們就像遇上了“大赦”,天天往山上跑,套兔子,挖野菜……山上多好玩呀!
這天下午,哥體育課沒上,三點多就放學了。
“娘,我今天早點上山,興許能拎條兔子回來。”
“別走遠啊!早點回來!”娘囑咐道。
林間有一條細細長長的蜿蜒小路。當地人都知道,那是動物出沒的痕跡。
哥沿著這條路認真尋覓,卻一無所獲,不知不覺越走越遠。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前面的路忽然變成蜘蛛網似的,盤旋交錯。哥四下張望:奇怪!自己下的套怎么搬了家,一地的兔子毛?難道套到的兔子,又被其他野獸吃掉了?
哥很沮喪:來晚了,快到手的獵物又沒了!他四處轉悠,林子完全黑了下來,必須返回了。
哥沿“原路”返回,竟發現有幾條岔道。究竟應走哪一條?憑感覺吧。
走了一段,見林子越來越密。不是原先來的路呀?只好返回,走另一條。前面出現了松樹林,還是不對呀!哥頭上冒汗了,胡亂地奔跑起來。要走不出林子,那就麻煩大了!
正巧,一位鄂溫克族大娘正在林中撿樹枝,聽到“沙沙”的腳步聲,一抬頭,見一個小伙兒氣喘吁吁地跑過來。這么晚了,誰還敢往林子深處跑啊?
她張開雙臂,攔住了哥。
森林里突然出現個衣裝特殊的女人,著實嚇著了哥!他后退幾步,撒腿就跑。大娘搶上幾步,一把拉住了他。
大娘從口袋里抓出一把鹿肉干給哥,指指天,又往林子里指了指,擺了擺手,然后往前一揮手,示意哥趕緊往外走。
哥拍了拍自己的胸,又擺動了幾下手,搖了搖頭,指了指腳下,意思是自己迷路了。
大娘馬上往左邊一指,往前一揮手。
哥拍了拍自己,一只手前后擺動了幾次,又伸出四根手指,搖了搖頭,意思是前面有四條路,反復走了幾次都不對,不知走哪條。
一番“手語”后,鄂溫克大娘走在前邊,讓哥跟在后邊。
他們一前一后沿著林中的小路往外走。大娘隨手摘下掛在身邊的樺樹皮簍子,晃了晃,做了個喝水的姿勢,遞給哥。
哥馬上接過來,仰頭喝了個底朝天。一下午了,他嗓子眼兒快冒煙了。
走了很久。
“志軒,志軒!”爸焦急的呼喊聲傳來。
“哎——!”哥大聲答應。
大娘和哥來到爸面前。
“爸,我迷路了,大娘帶我出來的。”
“大嫂,謝謝您救了我的孩子!”爸激動地握住大娘的手。
大娘做著手勢,嘰里咕嚕地講了好一陣子,大概是批評爸不該讓孩子一人進山。
爸“嗯嗯啊啊”地答應著。
大娘把口袋里所有的肉干都掏給了爸和哥,轉身消失在林子里。
我和靈芝各自挎著一籃野菜經過林場,見一群孩子趴在林場主任辦公室窗前。
“快來看呀!記者采訪勞模,還照相呢!”
我倆放下籃子,擠進人群。
張大爺被主任推進了辦公室。
“咋回事呀?越長越往回陷!當了勞模,還怕見人?那點出息!”主任回頭對記者一臉歉意地說,“對不起呀,記者同志,叫你見笑了!嘿嘿,俺們這些老工人,誰都不愿意拋頭露面。你看看要問啥,我替他說?我比他自個兒都了解他……”
記者瘦高個兒,穿一身林業工作服。
“張師傅,咱隨便聊,平時跟工友咋嘮嗑就咋說。”
“嗯吶,你咋問,我就咋答唄。要答不上來的,你在旁邊‘溜縫。”張大爺看了看身旁的主任。
“那叫‘補充!瞧你說話那個土腥味兒!人家記者都聽不懂!”
“張師傅,這次參加自治區勞模會有啥感想?”
“沒啥感想。吃得挺好,這么大個兒饅頭。”張大爺用手比劃著,“一頓‘造八個。那紅燒丸子、紅燒魚,賊拉香,可勁‘造……”
“張大爺,這下可便宜你了!”窗外響起孩子們的笑聲。
“去去去,一邊兒玩兒去!”主任走出去轟走孩子們。
“對不起,記者同志!平時在工棚子里扯淡慣了,臨叮說正經的不知咋說了。”主任紅著臉,然后回頭對張大爺說,“問你感想!你扯那些紅燒丸子干啥?屬豬的!感想就是咋想的!當勞模了,是再接再厲呀,還是驕傲了泡病號、混日子……”
“你泡一個我看看!不伐樹,咋支援國家建設啊?不伐樹你給工資啊?凈整那沒用的!”張大爺頂了主任一句。
“張師傅,聽說您是伐木能手?每倒下一棵樹,您是怎么想的?”記者繼續啟發。
“俺們是計件工,多伐樹,多發錢唄!”張大爺一臉坦誠。
“多伐一棵樹,就是為國家多作一份貢獻……這么的吧,記者同志,時候不早了,咱先吃飯。吃了飯,再繼續采訪。”主任耐不住了。
“老張頭,你也擱這兒吃,跟記者熟悉一下,嘮起來隨便點。我跟食堂說好了,咱打回來吃。”
“嗯哪,我去打吧。去晚了沒菜了。”張大爺站起往外走。
“哎,哎!拿家把什呀!你擱啥打啊?”主任叫住了張大爺,踢了踢床腿說,“床底下有個維達羅,拿去涮涮,底下打湯,上邊橫幾根筷子放大餅子。床下還有酒呢,回來整兩口!”
走廊的爐子上“咕嘟咕嘟”滾著土豆湯。
主任低頭從床下摸出一瓶老白干,眼神尋摸一圈:“老張頭,咋不帶幾個碗來呢?擱啥盛湯啊?”
“去晚了,碗都搶沒了!筷子是在‘大死孩子那兒搶的!”張大爺看了看桌子說,“這不有倆茶缸嗎?你們用!我咋的都行,抱著維達羅喝都行。”
“擱啥倒酒啊?”
“對著瓶子吹喇叭唄!”
張大爺走出門,用一塊黑抹布裹著把,提進來滿滿一維達羅的土豆湯。
“多帶勁!土豆湯就酒。麻溜地,別涼了!”張大爺遞給記者一個熱乎乎的金黃色玉米面大餅子,又提起維達羅倒了兩茶缸土豆湯,“咋樣?開始吧!”
主任舉起酒瓶子:“歡迎記者光臨我們林場采訪張師傅!整一口!”
“我不會喝酒,喝口湯吧。”記者端起茶缸。
“聽口音,記者是關里人吧?”張大爺咬了一口大餅子問道。
“我是北京人,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畢業的。”記者規規矩矩地回答。
“哎呀,大學生,太了不起了!”張大爺肅然起敬,“小兄弟,對不住啦!來我們這旮旯,就吃這個,太過意不去了!要不晚上去我家,我給你淘騰倆雞蛋去?我這個人啊,自個兒沒文化,就稀罕有文化的人。從北京來俺們這旮旯工作,真得感謝你呀!咱這林區就缺有文化的人。俺們這些土坷垃,就知道鉚勁干。可這林子不能光伐,也得栽呀!咱不能坐吃山空啊!過個幾十年上百年,林子伐完了,下輩人吃啥?喝西北風啊?這就得靠你們有文化的人來合計了。要說勞模,啥雞巴勞模呀!伐得多,掙得也多。兄弟,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吧,我不愿意當這個勞模!不知咋的,心里不得勁。看著越來越多光禿禿的樹墩子,心里不是滋味……”張大爺眼睛看著天花板。
“張師傅,謝謝您!一個老工人能有這樣的眼光、這樣的胸懷,讓我感動!這是真正的主人翁精神。周總理歷來主張:‘越采越多,越采越好。青山常在,永續利用。我一定盡到記者的責任,把您的憂慮反映給上級部門。這是關系到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千秋萬代的大事……”
“是啊!這不像種莊稼——今年歉收,明年再來圖個好收成。一棵樹成材得幾十年,樹木成林得幾百年、上千年。國家建設需要木材,該伐還得伐。關鍵是咋伐,是不是通盤想好了再伐?還要抓緊機會,該栽就得栽,別錯過!等孩子們長大了,樹成材成林了,子孫們有個好奔頭,國家有個好基地不是?我沒文化,說不好……”
“謝謝張師傅的肺腑之言!我跟您干一杯!”記者激動地舉起了酒瓶子……
四十多年過去了。真是彈指一揮間!
針對長期以來天然林資源過度消耗而引發的生態環境惡化,國家已經實施了“天然林資源保護工程”(簡稱“天保工程”)的決策,通過禁伐天然林、大幅減少商品木材的產量和有計劃分流安置林區職工等措施,讓天然林得到休養生息。“天保工程”責任落實到個人。再過個幾十年,天然林的資源狀況會大幅度地好轉。
我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離開大興安嶺,遠赴江南、華南等地工作,期間曾回林區幾次。前年,我還重返大興安嶺探親。娘與嫂子都去世了;侄兒、侄女們也都離開了林區;八十六歲的爸和六十多歲的哥還廝守著生活在大興安嶺故土,不忍離去,也離開不了啦……
可敬可親的大興安嶺,您為國家的現代化建設作出了杰出的貢獻,您屹立在祖國北疆,養育著千千萬萬戶家庭,但您太疲勞了,好好地休整一番吧!
作者簡介
孫志英,女,原籍河北南皮,教師。作品在《南方日報》《惠州日報》等發表;2012年1月,長篇紀實文學《大興安嶺的女人們》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
李靖國,男,原籍上海,曾任廣東省第八、第九屆政協委員,惠州市政協副主席,惠州學院副院長、中文系教授等;發表作品、論文兩百多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