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的吶喊

“有康是個啞巴，五歲得了小兒麻痹癥，下肢萎縮，走路只能靠一個自制的木板滑輪車；二十歲父母雙亡；現在四十多歲的人了，住在一間只有十幾平方米的茅草房里，飽一頓饑一頓的。我實在看不下去，才來找你們。我替他給你們跪下了!”

說著說著，二蛋真的要跪下去了。

二蛋是菜花坪村的村長。他到縣民政局，是專門為有康申請特殊照顧的。他說得很動情，把有康身世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說得很詳細。他手里握著早就準備好的手巾，時不時地擦幾下眼睛。局長辦公室的幾個人也跟著流了淚。最后，局長問一個女副局長：“你說怎么辦?反正，我是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了。”女局長是個熱心腸人，心又軟，容易受感染，一聽到這些就難受。她從自己包里掏出兩張十元的紙幣，叫二蛋村長回家時帶給有康，然后非常認真地說：“我覺得，我們應該馬上按特困標準，先解決有康每個月的吃飯問題。逢年過節，凡是有特殊政策補貼慰問的，都讓他享受。”局長說：“好，就這么定了。”

有康的春天來了。

菜花坪村比較大，有三千多人，全村的殘疾人卻只有有康一個。二蛋也摔過右腿，治愈后，走起路來腿始終有點長短不齊，卻不夠享受照顧的標準。至于他的腿是怎么摔的，誰也不敢說。反正村里劉寡婦家的阿黃見到他就叫得特別厲害，像見了殺父仇人一樣。

有康家住在村西頭最偏的地方。

這天，二蛋幫有康從上面領回糧食，先從村東到村北繞個大彎子。一路上，只要看到村民，他就會說：“有康有好日子過了!這不，我去為他送糧食呢!大米十二斤，掛面六斤。”聽到這話，村民就說：“二蛋好!你是全天下最好的村長!”二蛋喜歡聽這些夸他的話。繞到村西，到了有康家，二蛋推開門，沒見到人，就喊：“有康，有康!我給你送糧食來了!”于是，從房子背后的坡上，就傳來了“咿咿呀呀”的聲音。接著，有康就坐著他的滑輪車，動作熟練地從坡上滑到了家門口。有康進屋，把瓦缸拖了出來——里面很干凈，沒一顆米，眼巴巴地盯著村長。二蛋沒有馬上把米倒進瓦缸。他從兜里掏出一個工作筆記本，翻開，指著里面一欄，叫有康簽名。在村長指的地方，有康就歪歪扭扭地寫上了自己的名字，還按了手印。做完這些，有康就把瓦缸往村長面前挪了一下，看著村長把米袋打開，把里面六個做得像掛面的紙筒拿出來，放到一邊，然后往瓦缸里倒米。這一次，村長和往回一樣，沒有倒完，留了一半，臨走時，還對有康說：“這個照顧指標本來是給黃二嫂的。我曉得你等到米下鍋，就分一半給你。千萬別說出去，要是黃二嫂曉得了，我可不好交代呀!”有康知道村長又想打黃二嫂的主意了，但不敢說，只是木呆呆地笑著，笑得很難看。直到村長走后，他才朝著村委會的方向滑去，來到一棵被雷劈開了又活了的黃桷樹下，撒了一泡尿，又從地上撿起幾塊石頭扔向了樹。這棵樹也有兩條長短不齊的腿，樹中間的兩個樹瘤，長得像男人的蛋。“咿咿呀呀”發泄一番后，有康這才又慢慢滑回了自己的家。

春節前，縣民政局召開了一次全縣民政工作先進表彰大會。二蛋上臺領了獎，還發了言。局長在大會上專門詳細介紹了二蛋為殘疾人做的工作，全場的掌聲經久不息。會后，有幾個部門還專門和二蛋約好，說年前要到村里去看望有康。

有康聽說后，激動得在滑輪車上給村長磕了一個頭。

沒過幾天，縣上的人真的來了。那天，有康家很熱鬧。屋子里坐不下，就坐院壩里。他們送來了豬肉、大米、清油，一共好幾十斤。坐了一陣子，說了一陣子，最后大家還一起合了個影。臨走時，他們說：“你要好好活著!只要有我們在，就不會讓你挨餓的!”有康感動得流了淚。

傍晚時分，村里人看見村長走進了有康的家。出來的時候，村長兩手提滿了東西，深一腳，淺一腳的，晃得很厲害。

有康坐在滑輪車上，像一截樹樁，一動不動，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村長的背影。

當夜，村子里響起“咿咿呀呀”的吼叫聲，一遍又一遍的，叫得人毛骨悚然。人們還是第一次聽見有康這樣叫喚，心想：得了那么多東西，叫個鬼啊!狗日的是不是歡喜得過了頭，病了?

作者簡介

楊云，筆名“馬上道”，四川省小小說學會會員，新津縣作協副主席；曾發表汶川地震系列詩歌《媽媽別哭》《志愿者的愛》等，2011年出版長篇小說《飯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