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逝

多年后，她已經是一個衣著光鮮、住進豪宅的闊太太了。

她想回去看看。真想回去看看呢!這是在這些年大體不咸不淡、間或風風雨雨的生活里，不時冒出來撥弄她的念頭。“有什么好看的呢?”先生時常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挖苦她，說，“老家還在幾千里外呢!雙親又不在世了!不是說房子也被燒了嗎?有什么好看的呢?”

在她心里，一直有一間緊鎖的閣樓，那里裝著她的獨家記憶。在大城市觥籌交錯的光影間，時常是那些記憶悄悄安慰著她，甚至有時候讓她魂牽夢繞。她想：必須回去一趟了!

回去看看!這個念頭愈加強烈了。在她還有兩天就跨四十歲那頭時，她下定了決心，趁著國慶，瞞著先生，訂了飛往老家的機票。一路風塵仆仆，像在趕一個約定。

車停在公路邊，她回到了很多年不曾見到的故鄉。

盡管有心理準備，但她還是禁不住抽泣了：故鄉的老屋，只剩下一堆瓦礫；村莊里稀稀落落的人家，閃過的都是或陌生或稚嫩的面孔，他們上下打量著她。她一陣心慌和不適，趕緊離開村莊，向村外的山上走去。

山是不會變的，她一直覺得山給她安全感。她熟悉通往山上的那條路：路有幾個彎，道旁有哪些野果；甚至連果子的滋味，她至今都還記得。看到一溜地，她突然笑了，記起她很小時騎著牛經過，牛突然狂奔起來，把她甩到路下的地里，是那個青梅竹馬的他，將她扶起來背回家，但沒有背回她的家，而是將她放在那個四合院的老屋前。他對他母親說，他搶來了一個媳婦。如今，他在哪里，光景怎樣?

她到了山下，抬頭望了望，覺得山矮了一截。眼前的蕭瑟和黯淡，仿佛是記憶弄錯了。但是路還在那兒，縱然有雜草蔓延。她往上爬，默念著：向左十步，大石頭下……向左十步，大石頭下……

“向左十步，大石頭下”，這些年，這幾個字，一直駐扎在她的腦海里，可是大石頭下的具體內容，她已經很模糊、很不確定了。不過，她記得，當時是有一些重大的秘密或心情，才讓她鄭重地埋下了那包東西。那是在二十一年前、遠離家鄉的前一天，她多么依依不舍地來和這座陪伴了她整個童年和少年的山坡告別時所埋下的東西。東西的具體內容雖然遙遠了，但是她還記得那時候的心情一一那時她想，必須要回來看看這些曾經埋下的東西。一晃就是二十多年，她從來沒有放下過，于是她回來了。

她想：她當時要么是埋下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要么是埋下了一個重大的理想，要么是埋下了一種依依不舍的心情，要么是埋下了某個解不開的心結。可到底是什么呢?只記得似乎是一些文字、一些小物件。她極力想要去打開它們，看看她的這一生是從何處起、于何處落、又該往何方。

“向左十步”，是從她種下的那棵樹開始算起。當時，她挖了坑，種下過一棵杉樹。樹永遠在同一個位置，所以她選擇它為參照物。可她抬頭望著山頂，發現那里已經有好些大大小小的樹了，她并不能確定哪一棵是她當年種下的。正在迷茫時，她突然想起書上憑年輪看樹齡的知識：那么，那最大的一棵，怕最可能是她種下的長了二十一年的那棵吧?

小小的一陣欣喜，她竟開始小跑著朝那棵樹奔去。到那樹跟前，她先抬頭仰望它，感覺自己是那么的渺小，再仔細看了看它的年輪，覺得大概就是那棵了。她突然很緊張，怕記憶的閥門打開得太猛烈。

她閉上眼睛，深呼吸，左轉，低頭數步子。一步，兩步，三步……走到第九步，視野內沒有一塊大石頭。她慢慢抬起頭，驀然發現，在她的前面，竟然是一堆荒冢!一些枯草趴在墓冢邊上，在秋風中微微擺動著，像是招手，又像是告別。旁邊的亂石堆問，騰地躍出一只野鳥，嚇了她一跳之后，又猛地飛走了。

她怔了一會兒，旋即轉身，慌不擇路地沖下山，一口氣跑到公路上，攔下了車。

當天夜里，她的飛機降落在燈紅酒綠的C市。她一頭扎進了人群，虛渺迷蒙中，倒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全。

作者簡介

雷高飛，女，布依族，1984年生，2007年加入四川小小說學會，2009年加入四川省作家協會；曾獲“全國校園寫手大賽”一等獎，作品見于《佛山文藝》《小小說選刊》《中外讀點》《天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