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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奴嬌·過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應念嶺表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發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盡吸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張孝祥(1132—1169),字安國,號于湖居士,南宋著名愛國詞人。張孝祥生活的年代,正值宋室南渡初期,張孝祥心懷亡國之痛,主張抗戰以恢復中原。張孝祥的詞作多慷慨朗逸之風,為后世稱道為“豪壯典麗”。張孝祥的詞句端正高雅,論者以為“寓詩人句法”。詩人句法的特色是煉字,張孝祥的詞在煉字上很有特色,但歷來評論張詞詞風者多,對其煉字的評析者甚少。這首《念奴嬌·過洞庭》被譽為“洞庭所賦,在集中最為杰特”、“最為世所稱頌”,是張孝祥最負盛名的代表作,也是古往今來無數洞庭湖旅途寄懷之作中的神品,在煉字上也足見熔琢之功。
在詞的上片,作者描繪了一幅動中有靜的洞庭秋色圖畫,為詞的下片自白胸臆蓄足了情勢。這首詞作于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因聽信讒言,張孝祥被罷職。他從桂林北歸,途中過洞庭湖。時近中秋,由于無風,洞庭湖和青草湖也就無浪,成為波瀾不興的“玉鑒”和“瓊田”。青草湖在古時北有沙洲與洞庭湖相隔,水漲時北通洞庭。在古代詩文中,洞庭湖與青草湖常常連用。因后世湖水淤積萎縮,今已無此名?!帮L色”有風聲、風勢之意,在此,詞人使用了“一點”來形容,洞庭湖的平波靜浪可以想見。“三萬頃”是虛指,在此處用得大氣磅礴,“三”是古漢語中形容極多的虛化數字,極言湖面的廣闊。玉鑒是玉鏡,瓊田是美玉般的田地。玉,無瑕之物,正是寧靜高潔的絕好比喻體。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也以“靜影垂璧”來形容月光在洞庭湖中的倒影。在這凝靜的洞庭湖光山色中,只有詞人的扁舟一葉是動態的,動與靜由“扁舟”這個意象得到了完美結合。在中國文學史上,“扁舟”一詞在古詩文中有著隱逸江湖,遠離官場的暗指,李白就有“明朝散發弄扁舟”的詩句,詞人使用“扁舟”意象,內涵一派自在瀟灑。
“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在詞家看來,此刻洞庭湖上的“月”是“素月”,“河”是天上的銀河,與上句的“玉鑒”、“瓊田”一樣,都是美好純潔之物。“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詞人匠心獨運,籍由“分”與“共”兩字,將天上人間并為一體,場面壯觀闊達。玉鑒、瓊田、素月、明河,這一系列意象既是對景物的寫實,也是特意渲染的清幽意境,意在襯映詞人在下片中“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的高尚胸懷。這一句中的“俱”字往往為歷來論者所忽視,卻是神來之筆。這番水色與月光上下交融的澄澈,只有當詞人身處扁舟之上才能見到。一個“俱”字,說明從“扁舟”句開始,詞人變換了觀察視角,一改開篇之初他者角度的全景式宏大敘述,開始對洞庭湖景進行以我為主的具體觀察描繪。也正是這個“俱”字,說明作者不僅是靜態美景的觀察者,更是賦予湖景以動態的參與者。“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妙就妙在自然之美與心靈之明融為一體的境界,這需要心靈的體會。因此,詞人言明,他自己這番妙處是“悠然心會”了,但卻“難與君說”。這個“會”字在此處用得極巧,也就是難以用語言來表示。其實,通過上片動靜相合的情調氛圍所給予讀者的閱讀美感,張孝祥與周遭的波光水色物我同一的神妙體悟已經躍然而出。
詞人在上片描繪出一片“難與君說”的奇美景象,并非只立意于歌頌自然,而旨在借此烘托自己的心緒。詞的下片緊承上片之意,是作者的內心寫照,以縱橫的辭氣說明了磊落襟懷與平湖秋夜澄澈之觀的合一。這首詞的過片處詞情悲憤沉痛,字句獨出心裁。“應念嶺表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詞人此番來到洞庭,并非寄寓游山玩水之興,而是被罷職北歸。嶺表是五嶺以外的遙遠地區,古來便是遷謫之地,這里指廣西桂林。此前的乾道元年(1165),張孝祥又一次被彈劾,轉往桂林任廣南西路經略撫使。第二年六月又遭罷免。因此,張孝祥在廣西的時間約一年,也就是“嶺表經年”。在桂林的日子里,張孝祥雖然失意,但仍然盡心竭力地籌謀政事,為百姓謀安樂,《宋史·張孝祥傳》稱他在廣西期間“治有聲績”。張孝祥政績卓然,卻仍然因為主戰的立場遭到排擠,被罷免官職,內心無疑是極其孤憤的,因此說“孤光自照”。一個“孤”字,一個“自”字為歷來論者所少評,這兩個字雖為寫月光,卻具有了人格的特征,將張孝祥愛國愛民,不計個人得失榮辱的心態刻畫得如見其人?!案文懡员笔菑埿⑾榈淖栽煨戮?,一個“皆”字,雖非實詞,卻能將滿懷的問心無愧噴薄而出,更有十分自信,而且與上片中“表里俱澄澈”的“俱”字相襯相托,足見“寓詩人句法”的說法不虛。奇思妙語中,詞人的磊落光明之氣破空而來。時人曾評論“張于湖有英姿奇氣”,這副身正心清的冰雪肝膽正是英姿奇氣之所源自。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評價張孝祥:“讀張安國詞,熱腸郁思,想見其為人。”可謂論詞知人。悲憤之后,詞人繼之以“短發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句,一個“冷”字,既是詞人從嶺表炎熱之地北來,衣衫單薄的客觀表述,也是頭發漸少,年華蹉跎,不能建功立業的心境蕭瑟。一個“穩”字,又峰回路轉,顯出詞人的曠達。雖然歷經滄桑世事,但在這秋天的夜晚,自己還能夠穩穩地泛舟在浩渺的湖面上?!胺€”,既客觀描述了“更無一點風色”的時令特色,又表達出詞人藐視讒言,堅定地秉持內心理想,享受當下湖湘勝景的喜悅。
“盡吸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一句,在一氣呵成中凸顯出張孝祥詞風里豪放的色彩,為歷來的論者所著意激賞推崇。該句的意象極其新鮮,為前人所無。西江指的是西來的長江,北斗指的是北斗星,萬象指的是萬物。作者以西江為美酒,并因北斗由七顆星排成,像舀酒的斗,而想象它為酒器,來招待萬物。西江不可謂不大,北斗不可謂不遠,一個“盡”字,一個“細”字,將詞人營造虛幻之境的從容不迫表現得淋漓盡致,令讀者感受到浪漫雄奇的藝術魅力。張孝祥是一位天才橫溢的詞人,楊萬里曾說他“當其得意,詩酒淋漓,醉墨縱橫,思飄月外”,這句“盡吸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便是“思飄月外”之筆。所謂“天地萬物,皆備于我”的自信,不過如是。
下片的最后一句是“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這也是全篇的結句,“今夕”與“何夕”形成現實與理想的強烈對比。張孝祥個性英邁豪特,當時有“天上張公子”的美稱。興之所至,激昂之氣顯露,便有“扣舷”、“獨嘯”的寄興之舉。敲打著船舷,獨自放聲嘯唱,不僅在藝術上為整幅畫面增添了余音繞梁的聲音之美,更成功地將此前的景物、心境描繪都歸于“不知今夕何夕”的清風朗月之懷。通體完美渾成,令人想象回味。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边@首詞寫景如見秋季的明潔顏色,抒情如見詞人的澄澈人格,正是能夠“入乎其內”而又能夠“出乎┢渫狻?。?/p>
有宋一代,詞學極為興盛。蘇軾的詞作“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辛棄疾則鑄豪放、婉約于一爐,張孝祥是蘇軾、辛棄疾詞風間的過渡人物之一,可謂是承前啟后。論者以為他的詞“繼軌東坡。觀其所作,氣概亦幾幾近之”,詞風上接蘇東坡,作品中的氣概也接近。從這首《念奴嬌·過洞庭》來看,的確有這個特色,而且在煉字上看似隨意,實則精心。張孝祥的詞作和蘇軾之作最大的差別在于情懷的寄托上。蘇軾的作品才力更為深厚,但詞情詞氣較張孝祥的心平氣和,善于從哲理的探討中顯出曠達超脫之懷,張孝祥的作品則更具忠憤之氣,飽含家國之痛和抱負之思。王闿運在《湘綺樓詞評》中贊美張孝祥這首詞“飄飄有凌云之氣,覺東坡《水調》猶有塵心”,這便是南宋初年宋金對峙的時代賦予詞人的獨特氣質。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