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圣華
歷史上的易代之變不僅催生大批遺民,也提供了貳臣生成的空間。元明易代,作為一種與宋元、明清易代不同歷史形態(tài)的變革,所促生的遺民、貳臣群體有其特殊形態(tài)。因漢人政權(quán)重建,貳臣的故國與新君矛盾心理固難調(diào)和,但又不同于趙孟等元初貳臣、吳偉業(yè)等清初貳臣。懺悔往往是貳臣詩歌的中心話題,明初不然,懺悔非主調(diào)。明初貳臣規(guī)模較小,未構(gòu)成貳臣社會。洪武政治對貳臣的需求也遠(yuǎn)不如元初、清初強烈,明初貳臣在對文人有特殊理解的朱元璋那里,遭遇可想而知。那么,他們的失落徘徊、憂思哀怨都有特定的內(nèi)涵。此以危素為例,試說明初貳臣詩人。
危素,字太樸。其先建昌人,后遷金溪。至正元年(1341)薦入經(jīng)筵為檢討,年已四十一。歷國子助教、禮部尚書、中書參知政事等職,拜翰林學(xué)士承旨。博羅特穆爾為相,危素出外,棄官居房山。明洪武元年(1368)閏七月,順帝北遁,淮王帖木兒不花監(jiān)國,危素起故官。明兵至,送至南京,明年授侍講學(xué)士。三年(1370),遷侍讀學(xué)士,兼弘文館學(xué)士。這一年冬,監(jiān)察御史王著等劾其“亡國之臣,不宜用”,詔出居和州。五年(1372)正月卒,年七十。
危素早通《五經(jīng)》,嘗游吳澄、范梈之門,吳澄相見恨晚。虞集亦加推賞。入仕后深得順帝器重,聲滿海內(nèi)。吳伯宗《美危太樸奉使南歸》:“書來烏粵知強健,詩到耽羅識姓名”,“傳經(jīng)更憶危夫子,一代衣冠屬老成。”(《榮進(jìn)集》卷三)王懋竑《書危太樸集后》:“太樸在黃、柳之后,杰出冠時,至正間聲望甚重。”(《白田雜著》卷八)
在仕明后,危素也得到士人推重。宋濂《故翰林侍講學(xué)士中順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危公新墓碑銘》:“公以淵深之學(xué),精純之文,嘗都顯要之地位,海內(nèi)仰之,如祥云景星,亦可謂有得于天矣。而逢時亂亡,不獲大展以死,豈不可哀乎!”但只字不提他入明何以“不獲大展”,述及仕明僅言三事:朱元璋嘗訪以元興亡故,“甚見禮重,俾之侍講禁林”;宋理宗顱骨被番僧傳為祭器,危素言于上,索取瘞之;時春秋已高,“雅志亦不復(fù)仕矣”(《芝園后集》卷九,《宋濂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汪琬《危素傳》采此說,復(fù)載及二事:一是甘露之頌。采自宋濂《天降甘露頌》:洪武二年(1369)甘露降鐘山,廷臣稱賀。危素說:“今露降于松,則陛下養(yǎng)老之所致也。宜以制幣策告宗廟,頒于史館。”(《鑾坡前集》卷之一,《宋濂全集》)朱元璋不許。汪琬論曰:“危素以勝國俘囚,擢居禁近,顧不能竭心嘉謨,而甘露之對頗涉附會,能毋為上所菲薄乎?和州之謫,非不幸也。”二是履聲厭聞。朱元璋御東閣側(cè)室,危素行簾外,履聲橐橐,問何人,對曰:“老臣危素。”朱元璋哂曰:“朕謂是文天祥也。”(《鈍翁續(xù)稿》卷三十八,《汪琬全集箋校》,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于是王著等希旨劾之,詔往和州守余闕廟。
汪琬所紀(jì)朱元璋厭聞履聲,采自談遷《國榷》卷四。姚之骃《元明事類鈔》卷二十四“聞履聲”條、谷應(yīng)泰《明史紀(jì)事本末》卷十四《開國規(guī)模》記述相近。陸容所載略異,《菽園雜記》卷三:“高皇一日遣小內(nèi)使至翰林看何人在院,時危素太樸當(dāng)直,對內(nèi)使云:‘老臣危素。內(nèi)使復(fù)命,上默然。翌日傳旨,令素余闕廟燒香。蓋余、危皆元臣,余為元死節(jié),蓋厭其自稱老臣,故以愧之。”關(guān)于危素謫和州守廟,朱彝尊力辯其非。《跋危氏云林集》:“按吾鄉(xiāng)貝助教瓊有《送危于赴安慶教授序》,稱洪武三年識公于京師,未幾,公卒。則學(xué)士未嘗銜命守祠,特其子于教授安慶,好事者遂傅會有是言也。”(《曝書亭集》卷五十二,世界書局1937年版)《靜志居詩話》卷二卻說危素“謫佃和州”。貝瓊《送危于赴安慶教授序》談及危素名滿天下,“余少時心識其名。皇明洪武三年,始識于京師,則既老矣,然耳聰目明,與學(xué)者商確古今,終日無倦色。時余預(yù)編史事,弗暇與之周旋,未幾而公卒。越三年,復(fù)見其子于,粹然天球之不琢,故知其有后也”(《清江文集》卷二十)。危于任安慶教授并不能證明危素“未嘗銜命守祠”。和州確有余闕廟,在州西北隅(《大清一統(tǒng)志》卷九十一)。危素守廟恐非空穴來風(fēng)。
與元世祖重用貳臣來鞏固統(tǒng)治不同,朱明實無須有賴貳臣。宋濂所說“甚見禮重”,危素以年高“雅志亦不復(fù)仕矣”,不全符合事實。據(jù)貝瓊親眼所見,他年雖老,“然耳聰目明,與學(xué)者商確古今,終日無倦色”,蓋仕明尚有余力。如果說朱元璋故意使他看守余闕廟以愧之屬實,那么,明初貳臣所處的歷史尷尬位置由此可想象。
危素入明人生不幸,同樣不幸的還有其詩文。據(jù)宋濂撰墓銘,危素有文集五十卷、奏議二卷、《宋史稿》五十卷及《元史稿》。卒后諸集散佚。歸有光多方覓得手稿,傳抄成集,即《說學(xué)齋稿》四卷,皆作于元末。元末詩傳世《云林集》二卷,收七十六首。《四庫全書》收錄浙江鮑氏藏本,增入補遺十四首。乾隆間合編為《危學(xué)士全集》十四卷,計文十三卷、詩一卷。徐泰稱危素、孫炎、梁寅、黃肅俱一時詩壇老將,《詩談》:“金溪危素,入我國朝老矣,蓋元季之虎也。”《四庫提要》說《云林集》“不足盡素之著作。然氣格雄偉,風(fēng)骨遒上,足以陵轢一時。就詩論詩,要不能不推為元季一作者矣”。所作《種菜為霜雪所殺嘆》:“云林山人窮到骨,手種菘菜連中唐”,“君不見豪家大戶饜酒肉,暖閣無風(fēng)咽絲竹。又不見饑人破鐺夜煮蕨根粥,妻子嗷嗷向天哭。”《后買琴歌》:“竹林踞坐江盈盈,臨江三奏龍魚聽”,“為余再控白玉弦,長謠楚語招飛仙。招飛仙,安得見?獨立乾坤淚如霰。”(《全明詩》卷二十一,第一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虎虎有生氣。危素《劉彥昺集序》自述年十六七刻苦學(xué)詩,追蹤杜甫,以為“予惟詩之道大矣。盈天地之間,煙云之卷舒,風(fēng)霆之震蕩,日月星辰之森列,山川之流峙,草木之榮華,鳥獸之飛走,魚龍之變化,無非詩也”(《全明文》卷五十九,第二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所作悲壯沉郁,良有以也。
危素入明遭到嘲笑與非議,葉子奇責(zé)其不能死節(jié),劉績則載其為王冕所鄙以笑之。葉子奇《草木子》卷四《談藪篇》:“游京師,專以倡鳴科舉無人才為說,以聳動觀聽,人多信之。彼固以文章德行自居也,及夷考之,至正辛卯天下之亂,能死節(jié)者,惟彭城張桓、安慶余闕、江州李黻、燕京陳子山,皆舉人也。危是時已累位至參政,獨首鼠皈降。上以其失節(jié)屢辱之,決以夏楚,安置滁州而死。”劉績《霏雪錄》卷上紀(jì)王冕游大都逸事:“一日危騎而過山農(nóng)所,與之坐,而不問其姓名,徐曰:‘君非鐘樓街住耶?危曰:‘然。更不出他語而罷。人問之,山農(nóng)曰:‘吾觀其文,有譎氣,目其人,舉止亦然,料知必危太樸也。”吳景旭《歷代詩話》卷七十還引《閑中今古錄》說“太祖設(shè)宴,使元時舊象舞。象伏不起,殺之。次日作二木牌,一書危不如象,一書素不如象,掛于危素┝郊紜薄*┆
以上記載恐未必真,然信者甚眾。吳敬梓《儒林外史》開篇演說王冕故事,述及不愿與危素交游,蓋本于此。小說第一回《說楔子敷陳大義,借名流隱括全文》載危素看到王冕畫冊,愛不釋手,不知是古人手筆,還是今人手筆,及知王冕所作,欲見之。知縣差翟買辦持帖去約,王冕不肯說:“卻是起動頭翁,上覆縣主老爺,說王冕乃一介農(nóng)夫,不敢求見。這尊帖也不敢領(lǐng)。”知縣親自來請,王冕不見,收拾行李外避,待打聽危素還朝,始放心還家。到了洪武四年,看到邸抄,知危素“歸降之后,妄自尊大,在太祖面前自老臣。太祖大怒,發(fā)往和州守余闕墓去了”,遂說“這個法卻定的不好!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不過,真實的情況是王冕與危素有著一段不錯的交往。王冕作有《危太樸奉使求史館遺書于河南、江南,歷四明,會葉君敬常,借船過東湖,訪古跡甚樂,好事者畫之,太樸命之曰借船圖,復(fù)自敘以記之,葉君敬常作詩,太樸和,今勒諸石,時賢從而題之,余亦為之贅》:“樓觀重重錦繡扶,東湖風(fēng)景即蓬壺。海云入樹青山小,野水滔天白鳥孤。學(xué)士借來船似屋,書生歸去畫成圖。老夫一見何蕭灑,涼雨滿堤生綠蒲。”(《全明詩》卷七,第一冊)
事實上,甘露進(jìn)言體現(xiàn)了危素的迂直及對新朝的期望,非不識時務(wù)。他的仕明亦非不可原諒的錯誤,宋濂為此還提供辯護(hù),《危公新墓碑銘》:“及再任翰林僅一日,而大兵入燕。公曰:‘國家遇我至矣,國亡,吾敢不死?趨所居報恩寺,脫帽井傍,兩手據(jù)井口,俯身將就沉。寺僧大梓與番陽徐彥禮大呼曰:‘公毋死,公毋死!公不祿食四年矣,非居位比。且國史非公莫知,公死,是死國之史也。力挽起之。已而兵入府藏,垂及史庫。公言于鎮(zhèn)撫吳勉,輦而出之。由是累朝實錄無遺闕者,公之力也。”危素不能容于新朝,問題關(guān)鍵在于朱元璋倡優(yōu)以蓄文士,新進(jìn)士大夫也薄視貳臣,難以包容。后世罪之笑之,實未為公。楊士奇《題范、危墨跡后》篇末說其行事“非后生小子所得置喙也”(《東里文集》卷十一,中華書局1998年版)。李昌祺《張舒州家觀元承旨危素畫像》:“虞揭凋零玉署空,堂堂至正獨推公。氣全河岳英靈秀,手抉云霞制作工。江總歸陳翻恨老,賈生鳴漢早稱雄。丹青似有無窮意,卻寫南冠入畫中。”(《運甓漫稿》卷五)不無識見。
入明詩人,元末賦詠或痛自刪芟,或后人避諱不傳,危素、詹同之集皆然。抑更有可論者,危素如非謫居,入明詩恐亦有傳,其仕明的不幸也是詩家的不幸。危素由元入明具有典型意義,盡管入明詩罕見,但仍值得研討明詩者深論之。
(作者單位:浙江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