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單衣的詩（七首）

鄭單衣（香港）

無題

——給M

如此這般地，很久不寫詩了，很久

不曾用鉛筆在這樣的原稿紙上

涂改──星光到來，反復到來

之前，黃昏星宛若醒酒器，宛若寒

從腳起，向上

來借比喻──

這臺古董打字機，俯身吐出如下字句：

“如果黃昏星就是醒酒器……”

離群索居，如此，酒杯邊的我

便定然是我的

近我者了，如此這般地

近海，近月，其實，最近孤本

而且，近醉時才恍然明白

唯獨酒是遠的，越近越遠

是不自醉的，因而

總是醒著

說，杯中月牙乃是月牙

人，酒和杯子

三者共享的孤獨玩具──

如此，便寫下這首詩

在這首詩中

那行草般的四川扇面上

醒，既是隨便躺倒

在任何地方，稱

小醉乃是大醉的醒酒器呢

并如此，而且，這般地

以為自己仍是那詩中詩酒中酒

從來也不曾

——給M

從來也不曾有過這樣的夜晚，為了

回去，我什么也說不出，任由地鐵和出租車

擺弄──我不斷掏著腰包，直到絕望

說出陌生的地址──我終于看見了你，遠遠

地

站在那兒像在等另一個人

當我們擁抱，在末班車的尾部

我看見你遠遠地站在自己里面，你

沒有地址，你

只是逗留，你

誰也不等

選擇

一張照片，讓你選擇。它掛在墻上

你沒有選擇

一堆，讓你挑。你挑了全部，剩下一張

你是詩人

記住，詩人必須選擇，你說

一張，你只要

其中的部分，你撕著多余的部分

全部

全部就是繼續，十個指頭

組成撕這個動作

直到受傷的紙尖叫，吐出漫天大雪

是紙選中了你，和你的

內出血。因為你永遠在撕，撕……

像神布置著原野和天上那深陷的腳印

最后

無謂的，那強烈的好奇童心正如此專注于

拆解，然后組裝，直到最后

那握在手中，夾在指縫里的最后

其余的離開，丟失，散布──詞

拆散直到無法再拆

像記憶破碎……盛夏

那無休止的刺眼的蟬鳴也只剩下最后

但那靜靜破裂著的腦溢血的西瓜中的暈眩

仍要繼續追究

最后，因為

詞，拒絕被葬送……拒絕

被獻上黑壓壓低垂的頭和白花，因為，詞

移動，向著那可以重返的

點，橫，點──直到劇毒的熱血

洶涌并且尖叫，在那猛烈生長著的

幼小的頭蓋骨和胚胎內心

那脂肪……最后

沒有最后，即使被搗碎的亡靈

已從遺忘和懺悔手中收回

全部……全部的詞被刪除

詞仍會多于詞本身，而且更多

因為最后──不是，永遠不是寬恕

遺忘也是

遺忘也是那虛脫的胃痛者最新的記憶

醫生拉出胃鏡就像摘除盲腸

從左動脈，針筒──那精致的吸血鬼

正抽走一個替身，送化驗室

再給我們一點奶，再給我們一些

結實的乳頭吧

喊，也是冰箱里最后的熱標本

因為，有太多的因為

那悲慟的大提琴才忘不了

怎么也忘不了

自由這種詞肯定只有鳥類還在用

肯定，你敢肯定嗎

新華字典

全部的字典──肯定

你肯定讀到過那些上訪的辭條嗎

當她突然停步──并蹲了下去，淹沒

在涌出地鐵的魚群中，她

系緊了鞋帶，終于

她，要扔掉那遺忘也是──

給云

總之，那位安靜的游蕩者內心有一疊

耀眼的白紙。當秋日的全部裂痕來到

車禍玻璃那張類似的臉上，她想上車

代替死者，死于同樣的死

然后漸漸掏出那疊耀眼的白紙，用紅色

在無端的天涯，發呆是消音器的代名詞

她長時間望著

加速器眼藥水和那本純粹的

高高在上的空心記事簿投下的陰影

她夢見自己是陰影中最大的裂痕

重逢

但他們終于來到我們身上通過文字突然

停在眾多的面孔中我們

再沒有八月可以面對可以免去此刻

因為有過太多八月太多的風聲鶴唳

宇宙那面溫柔的放大鏡才失去耐心鋒芒畢露

她目光炯炯她什么也看不見一片漆黑

她合上眼瞼她不再是你而我

也不再是任何人

原本一樣我們不過是自己多余的

那些定要被嗜血的利刃去除的部分你說

我們不可更改

僅僅作為遺物我們相遇三十七不是

六十三我們不可逾越

你說死是一種配額源于被允

死是一家快餐店到處是分店

你說：“你說說看，死到底是什么？”

如果三十七就是六十三你身后的

那些樹枝和燈柱就會變綠就會抽芽就會

垂下長長的新生枝干叫著我的乳名

而群星閃爍不置一辭而冷漠──我們

相依為命臉靠著臉坐著或站著

僅僅作為遺物相遇相遇而不再重逢啊媽媽

而我只能將你緊緊地摟在胸前

（以上作品為本刊特約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