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瑜(臺灣)
喂養(yǎng)母親
黑白照縱觀一切
笑容凝止,不發(fā)一言
有時喜悅,有時似安慰
待空無一人回返
猶有發(fā)香的房間,收音機
在舊頻道,櫥里衫裙未曾搬動
搖籃曲真熟悉,縫補的母親唱過
烹飪的母親唱過,隔壁,再隔壁……
每個母親唱過
皮夾半張相片,黑白兩寸正面
保管箱鎖有書信復誦:走了就解脫,毋須掛
念。
紛嚷人世,誰,都須掛念
風有低語附上耳朵:來世,做我小孩。
五個月大,初會翻身,哭哭啼啼,還不習慣世
界
也曾過敏,厭食,牙牙學語
眼耳鼻嘴,誰的膚色,誰的影子和血?
以長大的速度模擬衰老,教我的
自己一件件忘掉,只知張嘴是吃,漆黑是睡
像小孩,搖搖擺擺
步履終于也細碎蹣跚。走好!
走好!病癥走至骨頭
走至頭腦,至此已無可救
癥狀有遺傳可能:嚴厲,強悍,漆黑里等門
……
鄰人說,你我極像
走好!走了就解脫
毋須掛念紛嚷人間
風被派遣,追上耳朵:
母親,飯菜已好,莫停步,請回家
一件新做的衣,一雙
好走的鞋,幽幽暗暗路途啊
記得回家。
唯一的夏天
母親不知道,她送我的金飾放在抽屜
從沒佩戴過;母親不知道,我不喜歡金子
某次她走進房間
攫著我肩膀,責問課業(yè)進度
我覺得痛,只是沒做聲;母親不知道
她夜半翻身看我的手記,以為我不知情
我知道她看過了;母親還不知情
她離開,在我二十四歲的夏天
后來我在哀傷與膽怯中生活
把沒有兌現(xiàn)的夢想折舊,賣給想要的人;她
不知道
母親開車,母親穿衣,母親吃飯
總夢見母親,夢中她做著這些做著那些
在眾多春醒以后,入秋之前
一生當中,所有夏天
的其中一個,我們?nèi)胰セ?/p>
我從山頂穿著滑草鞋一路滾下
把媽媽的鷹勾鼻都笑彎了
是唯一的夏天
誕生
誰決定給你毛發(fā),黑色,不是其他顏色
誰決定給你,這樣的膚色
誰決定聲音,深夜,將我從睡眠中喚醒的聲
音
誰給你力量,可以緊握拳頭的力氣
誰是你?獨特,唯一的你
當生命決定對我有所饋贈,它并不慳吝
我伸手接下,因過分奢侈
微微緊張著
你睜眼張望世界,若有所思
第一句哭聲,穿透凌晨時分
這個房間、這個早晨,仿佛有所領悟
這些圍繞你的人
你的注視,使他們重新誕生一次
(以上選自臺灣洪范書店《剛剛發(fā)生的事》)
父親的婚禮
這場白色婚禮
新郎背影,與父親相似
新娘的背影,完全陌生
啊,那不正是我的父親!
我坐在父親與陌生女子的婚禮上
看見他成為別人丈夫,成為
別人的父親
(天上的母親知悉一切嗎?)
我看著,賓客溫馨笑臉
牧師嚴肅面容
父親親吻新娘,那是小女孩的我
蹣跚朝他跑去,被他抱起種在額頭的一吻
父親牽新娘的手,那是牽我放學回家
大而厚實的手
而我濕潤的眼睛,仍是那雙
注視他,唱一首又一首兒歌的眼睛
唱完后,他還會過來抱我嗎
“Yes,I do.”他如此說
卻不是對我
父親,只剩一半是我的
我,卻還是他完整的女兒
這就是我
在眾人中落淚的原因啊
(以上選自臺灣二魚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2009年臺灣詩選)
虛線
穿你的上衣,像你抱我
寬大肩線疊印身上
粗糙布料有你體味
穿你的上衣
兩個身體靠近,重疊
像散步時一前一后
你的影子覆蓋我的
等待并不容易,關上的門遲未開啟
屋內(nèi)時間扭曲變形
我注視時鐘的視線也累了
化成虛線,落地應聲而碎
穿你的上衣,我的孤獨并不絕對
撫摸衣袖縫線領口
丑陋的土黃色
與美麗無涉
但此夜孤獨,并不絕對
(以上選自臺灣二魚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2010臺灣詩選)
·本輯責編游錦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