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躍強
一
年近花甲,也去過一些地方,見過一些有名的塔,比如西湖的雷峰塔、蘇州的虎丘斜塔、北京的白塔與未名湖畔的博雅塔,以及上海浦東的東方明珠塔等等,不一而足。然而讓我少年時引為驕傲中年時心痛隱隱如今又含飴心慰的還是我老家莘縣的燕塔……
莘縣地處魯西平原,傳說倒不少,有伊尹耕莘處,有孫臏誘龐涓入彀的馬陵道,有《水滸傳》中孫二娘開店的遺址,還有個村子就叫張青營,更奇的是莘縣觀城鎮徒駭河邊上竟有一個野豬林……
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有一次在臨清巧遇白發如雪的陳鐸先生,他來臨清《話說運河》,晚上我們一起吃酒,說到莘縣,我說我們那里有野豬林,旁邊有條“汴滄道”。陳鐸說:是喲,林沖刺配滄州恰要走這條道呢……
傳說終歸是傳說,真要說還是燕塔!
燕塔摩天,幾可凌云,是魯西最高的建筑。燕塔離我老家那個村子25里。小時候,每當暮色蒼茫的傍晚,我站在村頭上就能望得見燕塔的塔尖,于是心中就油然生了向往,很想到那塔跟前看一看。終于有一天,我約了一幫孩子,一陣風似的跑進了城里。當時在我們眼里,縣城很大,有一個孩子說了一句至今讓我記憶猶新的傻話——啊,我們終于進了大城市了!
后來,我們就去了燕塔。在塔下仰望,塔老高老高的,高得都鉆進云彩眼里去了。燕子飛得高,在上面做窩,三五成群地繞著塔飛。那是一種似乎與我家房梁上的燕子不一樣的燕子,到底怎么不一樣,我說不清楚。看了燕塔,對我來說,當時是一種很大的滿足,以至于夢中還嘟囔燕塔,驚動母親喚醒我,問我遇見了啥,半夜三更發囈癥?!
二
燕塔在舊志中稱“古塔”“寶塔”,外地人稱“莘縣塔”,莘縣人則因塔上棲息著一種體形獨特的燕子而稱之為“燕塔”。據說那種燕子叫“鐵燕”,“鐵燕”是一種什么燕子呢?
是雨燕嗎?
據莘縣籍詩人張書軍先生考證,雨燕生活習慣特殊,只選擇天皇貴胄的高宅大院,香煙燎繞的寺院廟堂,高聳入云的古塔、牌樓、城樓等銜草筑巢,因此也叫“樓燕”。因羽毛通體灰褐,有麻點,也叫“沙燕”。宋代羅愿在《爾雅翼》中稱其為“胡燕”。《詩經·商頌》“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中的玄鳥,即雨燕。張書軍先生做學問扎實,從幾個方面進行了考證,且言之鑿鑿,竊以為必不虛妄。
燕塔歷史悠遠,始建于北宋治平元年(公元1064年)。
古代不比現在,有現代化的建造設備,造塔蓋樓,幾乎瞬間即成,那時候條件簡陋且工程浩大耗資巨大又兼募集資金困難重重,加之戰火頻仍,災禍不斷……在這樣的情況下,要建成這樣一座十三級的寶塔,全憑人抬肩扛,墊土堆高充當腳手架,該要付出多么巨大的勞動呀!然而莘縣人的信念是堅定的,建筑工藝水平是杰出而高超的,據建筑界前輩講,燕塔的塔身必是平臥順砌而成,從底層向上面逐層收減,層與層之間的高度和大小也均勻遞減,才建成了這樣一座寶塔。
不過,燕塔建造的時間跨度之長,也是少有的,整整經過了75年。
如果說有遺憾的話,那就是塔建成時,莘縣已被金占領,那已是金天眷二年(公元1139年)了。
烏飛兔走,滄海桑田。829年,燕塔雖歷經王朝更替,社會變遷,戰事侵襲,依舊巋然不動。甚至日本鬼子的飛機多次轟炸掃射,也沒有損毀了燕塔。
1944年8月,冀魯豫軍區七分區與中共地下黨組織里應外合,一舉解放了莘縣縣城,并活捉偽縣長兼保安司令劉仙洲。當時,趙健民的司令部就設在燕塔下,莘縣人民的命運和燕塔聯系在了一起。幾十萬人民與燕塔同歷滄桑,共經患難,任何外力都難以將燕塔從莘縣人心中抹去。近千年歲月滄桑,風雨剝蝕,燕塔仍舊保存完好,當然,其間也得益于清代的三次重修和莘縣人民對燕塔的保護。
翻開縣志,縱觀歷史,莘縣有興有衰,有旱有澇,也有饑荒連年、死者枕藉、人相食的年代……但不管多么大的災難,莘縣人都挺過來了,熬過來了。
莘縣人是智慧的,堅強的,有一種不屈不撓的韌性。
燕塔就是歷史的見證。它見證莘縣人,在暴風驟雨里巍然聳立!
燕塔象征莘縣人的精神!
三
一場浩劫,古塔在劫難逃。
1968年,厄運像一片烏云降臨在莘縣人民的頭上,一個不幸的消息傳來——古塔要拆了!呀呀,那時候多少人扼腕嘆惜,多少人捶胸頓足,多少人失魂落魄,但燕塔終究還是決定要拆了。
拆之前,我隨父親進了一趟縣城,就是為了要再看一眼燕塔,給此生留下一個美好的記憶。那時候燕塔在縣文化館內。好在當時館里有個熟人,父親就帶我奔著他去了,一說來意,那位叔叔就搖頭,一聲嘆息:往后這塔可再也看不到了……然后,指著塔就給我們介紹,說這最下面的三層是塔基,上面十層才是塔身。塔下共有四個門,東南西北分向,南門里面原有一尊石雕女神像,1928年破除迷信時毀掉了。說著,瞧我父親一眼,繼續往下講:你知道,這石雕女神像,咱這里都傳為南海大士,大概就是觀音菩薩吧,可是大伙兒都把她稱之為“石奶奶”,所以這才有了莘縣城正月十六登塔,十月十八日趕廟會的風俗。過去,每到正月十五的夜里,咱這城里的老百姓就愛登到塔上放煙花鞭炮。
聽完那位叔叔的介紹之后,我們由北門而入,開始登塔。塔內頗陰暗,只有一條唯一的盤旋梯道,狹窄得只可供一人攀登。開始我興致很高,爬得也快,后來就汗涔涔腿軟軟氣喘吁吁了。那天天不好,是個大陰天,我從塔窗往外望,只看見遠遠近近貧窮的村莊、黃土地和一些稀疏的樹木……小孩子家,當然沒有明代舉人王室的那番雅興,也賦不了他那樣的閑情逸致之詩:
巍巍孤柱立中天,雄鎮莘邦幾百年,鈴向風吹聲更響,籠經雨過色尤鮮。升高紅日頭邊轉,躡頂青云眼底旋。漫訝玉京樓十二,登臨便即是神仙。
后來,沒上到頂我就下來了,因為塔頂上錘子叮當響,有人在塔頂上砸那塔尖上的銅疙瘩。人心不足,貪婪如蛇,銅可以換錢!那是一個發瘋的年代,沒有人敢管!
傳說有從塔頂上摔下來的。我想那還不成了肉餅,于是就怕了,也不知上了幾級,稀里糊涂地就下來了。
后來塔就拆了。
拆塔拆出了五部北宋刻本《妙法蓮花經》,一部寫本《陀羅尼經》,一個精致的小銀塔和一具石函(棺)。小銀塔用銀質薄片砸合而成,造型優美,玲瓏剔透。石函內有水,水上漂浮著銀質薄片船,水內有舍利子。
記得當時《大眾日報》還做了報道,以一個整版的篇幅對塔藏文物進行了展示。
四
差不多每個莘縣人對古塔都有解不開的情結。那時候,每逢出外,遠遠地一望見那塔,心里一熱,就覺得到家了!
現在塔沒了,只有它的影子常常在我眼前出現。這再怎么說也覺得是個難以彌補的遺憾!
我是個百無一用的文人,痛定思痛,因難抑對古塔的強烈思念,于1993年寫了一篇名叫《塔》的散文。文章不長,照抄如左:
燕塔被拆了20多年了。
現在,小城繁華了,小城人忽然又想起那塔。蓋一座飯店,叫“塔下飯店”,釀一種酒叫“燕塔白酒”,造一種鞋叫“登塔牌”運動鞋,古塔商店,寶塔書社,塔里琴行……滿城比比皆是,都連著一個“塔”!
然而塔是沒有了。
塔在的時候,沒有人去注意它;塔很高,在小城的上空孤獨著。
塔原是小城的一景。
相傳岳飛抗金時,紆曲拾級登塔,瞭望金兵,怒發沖冠,仰天長嘯,劍鳴吟吟……
很多年過去了。大水淹過,地震震過,然而塔不倒,塔成了古物。
但依然沒有人去注意它。似乎塔是個多余的東西。
唯有孩子喜歡那塔。
塔上原是住著許多燕子的,夏天,孩子登塔去掏燕巢里的小燕子。小燕子的羽毛漸漸地變得又黑又亮了。
一個孩子要下南洋了,去一個老遠老遠的地方。
傍晚,當燕子歸巢的時候,那孩子就跑到塔下,把小燕子放飛出去。老燕子“嘰啾、嘰啾……”呼喚著它的雛兒。終于,小燕子歸入繞著塔飛翔的那一個個小黑點。孩子悵悵地走了,他走得極不情愿,一步一回頭……
……歷史的年輪,轉到了一個發瘋的年月。像今天的小城人瘋狂地想塔一樣,那時卻是瘋狂地恨塔。按說恨塔沒有理由,又不是許仙的后代,燕塔也沒有鎮壓過白娘子,怎么恨塔呢?但當年卻是振振有詞。當然,現在是羞于說出口了。
忽一日,小城里來了一位歸國華僑。那華僑西裝皮履,領帶鮮紅,雖兩鬢蒼蒼,然精神矍鑠。下車伊始,就直奔塔的遺址去了,歡樂得像個孩子。然而當他一眼望見一大片平地時,驚得張大了嘴,久久沒有合上。手,抖得很厲害,腳步頓時蹣跚,滴下了幾滴渾濁的老淚,喃喃地說:“小時候,我天天在塔下玩……”
合資項目的談判,進行得不順利。老華僑傻了似的,總重復一句話:“塔沒了,燕子不會回來了……”
五
柳宗元在《全義縣復北門記》中說: 賢者之興,而愚者之廢。廢而復之為是,循而習之為非。恒人猶且知之,不足乎列也。然而復其事必由乎賢者。推是類以從于政,其事可少哉?
又說:賢莫大于成功,愚莫大于吝且誣。
說得好!不愧是唐宋八大家之一。
斗轉星移,改革開放。2006年,莘縣縣委、縣政府順應民意,在經過兩年的充分醞釀與規劃設計后,作出了重建燕塔的重大決策。新塔總建筑面積為4300平方米,完整地保留了古塔的根基、水井。新塔地下一層,地上十三層。塔基高1.2米,塔身高69.9米,塔剎高18.9米,總高90米。塔的南北軸線為正南正北方向,底層的北門為正門。塔的地下室高7.2米;地上第一層高7.5米;第二至十二層為標準層,每層高4.8米;頂層高9.6米。新塔內設電梯和步行梯,每層均設外回廊,以方便游人觀光賞景。同時加大內部空間,安裝效果燈,成為莘縣的標志性建筑和一大突出景點。
2009年10月26日舉行了落成典禮。
莘縣又有了自己的寶塔,莘縣的歷史文脈又能得以承接與延續了,莘縣人的夙愿到底實現了!
莘縣縣委、縣政府功莫大焉!
為重建燕塔而慷慨解囊的人功莫大焉!
為重建燕塔而獻計獻策出力流汗的人功莫大焉!
因兒子在上海讀博,我這幾年去上海勤一些。
去年,在曉光哥哥與他們幾家招待我們夫妻的酒宴上,曉明弟弟又說起文革初期他們回老家的一些事情。雖然那時他們還小,但是對農村的事兒記得特詳細,群兒哥怎么卷喇叭筒的旱煙,老家的人又怎么蹲在石磙上端一只大海碗轉著圈兒喝糊涂,他們幾個又怎么跑著跳著去縣城看燕塔……
說著說著曉明就動了感情,他說他想故鄉,想看看故鄉的土地,故鄉的水,故鄉的變化,也想看一看新修建的燕塔。話很投機,越說越興奮,越說越激動,于是大家相約要回一趟莘縣老家……
不想他們說來就來了。他們開一輛私家車,早晨六點從上海出發,下午還不到五點就趕到了濟南,第二天天還不亮就急著趕路,一路呼嘯很快就進入了莘縣界,一進莘縣界,遠遠地就看見那塔了。此時,不要說他們,連我也有些激動,眼睛有些發熱。白云蒼狗,往事如昨。1949年叔叔王再興和嬸子楊靜華告別家鄉,從燕塔下起步南下,像燕子一樣飛向南方,一路向南!向南!向南!
燕南飛。
向前!向前!向前!
隊伍向著鮮紅的太陽……
南下至今已過一個甲子,叔叔嬸嬸也已作古。
現在,他們的兒女也都年過半百,可他們忘不了故鄉,又尋根來了!
車停在燕塔下,我們都高興得像個孩子。圍著燕塔左看右看看不夠!新修的燕塔造型美觀,結構合理,給人以美的享受。乘著觀光電梯,我們直達塔的頂層,一時晨風拂面,心曠神怡,極目遠眺,方圓百里,盡收眼底,村莊田疇,綠樹行列,車如甲蟲,路路暢通,且又人如蟲蟻,蠕蠕行動。燕繞寶塔,飄然快拂輕云,是尋覓舊巢么?!此時,天上一輪白月亮,敞懷可擁,讓人遐想無限……
在塔上塔下照相,背景廣闊,人塔融合,別有景致。于是或單人或組合,雖姿勢各異,皆神情自然,隨著不絕于耳的“喀嚓”之聲,我們拍了一張又一張,照片洗出來之后,皆快心滿意,因為我們每個人都笑得格外燦爛!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