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經勇
一、鄧小平南巡談話的歷史背景
1984年10月召開的十二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明確指出:“改革計劃體制,首先要突破把計劃經濟同商品經濟對立起來的傳統觀念,明確認識社會主義計劃經濟必須自覺依據和運用價值規律,是在公有制基礎上的有計劃的商品經濟。商品經濟的充分發展,是社會經濟發展的不可逾越的階段,是實現我國經濟現代化的必要條件。”“實行計劃經濟同運用價值規律、發展商品經濟,不是互相排斥的,而是統一的,把它們對立起來是錯誤的。”1984年10月22日,鄧小平在中央顧問委員會第三次全會上的講話,在講到十二屆三中全會通過的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時說:“這次經濟體制改革的文件好,就是解釋了什么是社會主義,有些是我們老祖宗沒有說過的話,有些新話。我看講清楚了。過去我們不可能寫出這樣的文件,沒有前幾年的實踐不可能寫出這樣的文件。寫出來,也很不容易通過,會被看作異端。我們用自己的實踐回答了新情況下出現的一些新問題。這是個好的文件,我的印象是寫出了一個政治經濟學的初稿,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和中國社會主義實踐相結合的政治經濟學,我是這么個評價。”十三大報告,與十二屆三中全會的《決定》,基本精神是一致的,但個別提法有所調整,即通篇沒有出現“計劃經濟”這個概念,完全突破計劃經濟的框架。之所以能達到這個高度和鄧小平的反復提示,是有很大的關系。1987年2月鄧小平在同趙紫陽等人談十三大的籌備和十三大報告的起草等工作時提出,“計劃和市場都是發展生產力的方法,不要再講以計劃經濟為主了。為什么一談市場就說是資本主義,只要計劃才是社會主義呢?計劃和市場都是方法嘛。”根據鄧小平的指示,十三大報告是這樣論述的:“社會主義有計劃商品經濟的體制,應該是計劃與市場內在統一的體制。”“必須把計劃工作建立在商品交換和價值規律的基礎上。”“計劃和市場的作用范圍是覆蓋全社會的。”新的經濟運行機制,總體上來說應當是“國家調節市場,市場引導企業”的機制。這就徹底拋棄把計劃經濟與社會主義劃等號的傳統觀念。1989年“六四”事件后,有人借批資產階級自由化,要求重新修改十三大報告。鄧小平明確回答說:“改革開放政策不變,幾十年不變,一直要講到底。國際國內都很關心這個問題。要繼續貫徹執行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的路線、方針、政策,連語言都不變。十三大政治報告是經過黨的代表大會通過的,一個字都不能動。”1989年11月召開的十三屆五中全會,通過《關于進一步治理整頓和深化改革的決定》。《決定》指出:“改革的核心問題,在于逐步建立計劃經濟同市場調節相結合的經濟運行機制。計劃經濟和市場調節相結合的程度、方式和范圍,要經常按照實際情況進行調整和改進。”“要根據治理整頓時期應當多一點計劃性的要求,適當加強集中。”這個提法不僅重提計劃經濟,而且把計劃經濟與市場調節的關系,視為“板塊關系”和“此消彼長”的關系。這和十三大報告“必須把計劃工作建立在商品交換和價值規律的基礎上,以指令性計劃為主的直接管理方式,不能適應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發展要求。”以及“計劃和市場的作用范圍都是覆蓋全社會的。”等等提法相比較,顯然不是前進了,而是倒退了。
吳敬璉在2012年2月上旬召開的中國企業家論壇年會上說,1988年的經濟危機(通貨膨脹很嚴重)、1989年的政治風波,一些政治家和理論家把這次經濟、政治問題歸咎于市場取向改革,指責“取消計劃經濟,實行市場化,”就是“改變社會主義制度,實行資本主義制度。”于是發生了改革開放以后舊路線、舊體制的又一次回潮。正是在兩種思潮激烈交鋒和“開倒車”活動很活躍的背景下,孕育了鄧小平的南巡談話。
二、鄧小平南巡談話的主要內容與基本精神
實際情況是,針對當時的傾向性思潮,1991年春鄧小平的上海談話,就體現出來了。有人因此把鄧小平的上海談話視為次年南巡談話的預演。只是有些人聽不進去,或者是沒有聽懂。如果大家都聽進去了,都聽懂了,就不會有次年的南巡談話了。鄧小平1991年1月28日至2月20日視察上海。在談到改革開放時說:“改革開放還要講,我們的黨還要講幾十年。光我一個人說話還不夠,我們黨要說話,要說幾十年。不要以為,一說計劃經濟就是社會主義,一說市場經濟就是資本主義。不是那么回事,兩者都是手段,市場也可以為社會主義服務。希望上海人民思想更解放一點,膽子更大一點,步子更快一點。”當時上海《解放日報》發表署名皇甫平(意思是黃浦江評論,其作者是曾任《解放日報》和《人民日報》副總編輯周瑞金。)的四篇系列文章,基本精神脫胎于鄧小平上海談話的內容。開篇就是大年初一發表的《做改革開放的“帶頭羊”》。文章凸顯幾個字:“何以解憂,唯有改革。”第二篇文章的題目是:《改革開放要有新思路》。文章明確指出,90年代改革的新思路在于發展市場經濟。文章傳達了鄧小平上海談話的精神。“計劃和市場只是資源配置的兩種手段和形式,而不是劃分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標志,資本主義有計劃,社會主義有市場。”并批評“有些同志習慣于把計劃經濟等同于社會主義,把市場經濟等同于資本主義,認為在市場調節背后必然蘊藏著資本主義幽靈。”3月22日,發表第三篇文章,題目是:《擴大開放的意識要更強些》。文章發表后受到一些人的攻擊,責問:改革開放可以不問姓社姓資嗎?第四篇文章,即《改革開放需要大批德才兼備的干部》,主題是要從組織上人事上保證改革開放,受到一系列的大批判。不僅如此,10月7日一位大人物來上海視察,在領導干部會上公然指責“皇甫平”的文章影響很壞,黨內外的思想給搞亂了,好不容易把大家思想統一到“計劃經濟為主、市場調節為輔”的提法上來,現在又冒出一個“市場經濟”,說什么“計劃和市場不是劃分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標志”,這不又把人們的思想搞亂了嗎?此時也同時受到北京大報的圍剿,幾乎是針鋒相對的,矛頭指向市場經濟。
1986年至1990年,鄧小平至少先后四次提到社會主義要搞市場經濟。市場經濟是作為中國改革的主要選擇,特別是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一定要建立市場經濟體制。深知內情的人說,鄧小平關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思想,早已有之,但他生怕黨內不接受,達不成共識,會導致黨的分裂。鄧小平深知,只有統一全黨思想,才能推動改革開放。因此他在北京冷靜觀察和思考之后,直到南巡談話時系統地提出來。1992年1月18日,88歲高齡的鄧小平踏上南巡之路,經過武昌、深圳、珠海、上海等地。南巡談話的要點包括五個部分:(一)革命是解放生產力,改革也是解放生產力。不堅持社會主義,不改革開放,不發展經濟,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路一條。鄧小平還強調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的路線、方針、政策不能變。并提到安徽出了個“傻子瓜子”年廣久。鄧小平南巡談話是這樣說的,改革開放初期,安徽出了個“傻子瓜子”問題。當時許多人不舒服,說他賺了一百萬,主張動他。我說不能動,一動人們就會說政策變了,得不償失。像這一類的問題還有不少,如果處理不當,就很容易動搖我們的方針,影響改革的全局。(二)改革開放膽子要大一些,敢于試驗。看準了的,就大膽地試,大膽地闖。沒有一點闖的精神,沒有一點“冒”的精神,就干不出新的事業。改革開放邁不開步子,不敢闖,說來說去就是怕資本主義的東西多了,走資本主義道路。要害是姓“資”還是姓“社”的問題。計劃多一點還是市場多一點,不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本質區別。計劃經濟不等于社會主義,資本主義也有計劃;市場經濟不等于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也有市場。計劃和市場都是手段。社會主義的本質,是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消滅剝削,消除兩極分化,最終達到共同富裕。(三)抓住時機,發展自己,關鍵是發展經濟。能發展就不要阻擋,有條件的地方要盡可能搞快點,只要是講效益、講質量、搞外向型經濟,就沒有什么可以擔心的。要注意經濟穩定、協調地發展,但穩定和協調也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發展才是硬道理。在今后的現代化建設長過程中,出現若干個發展速度比較快、效益比較好的階段,是必要的,也是能夠辦到的。經濟發展得快一點,必須依靠科技和教育。搞科技,越高越好,越新越好。(四)要堅持兩手抓,一手抓改革開放,一手抓打擊各種犯罪活動。這兩手都要硬。(五)正確的政治路線要靠正確的組織路線來保證。可以這樣說,鄧小平的南巡談話,從理論上回答了改革開放實踐中的一系列重大問題,標志著鄧小平理論的體系化系統化,也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第二次歷史性飛躍提供了理論生長點和理論創新空間。
三、從春天再出發,奔向科學發展、民族復興的美好未來
20年前的春天,面對復雜的國內外形勢,世紀偉人鄧小平35天的南國之行,猶如浩蕩春風,給華夏大地帶來無限生機與活力。這次南巡談話被視為中國改革開放道路的重要分水嶺;20年后的今天,正值黨的十八大將在今秋召開,社會各界期待再次凝聚改革共識,再次為改革注入新的活力,奔向科學發展、民族復興的美好未來。
短短20年,中國實現了歷史性的經濟社會轉型,從封閉半封閉社會向開放社會轉變,從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轉變,從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向充滿生機活力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轉變,走上了工業化、信息化、城鎮化、市場化、國際化的發展軌道。10年前,中國沖破重重阻力,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中國經濟與世界經濟融為一體,充分利用兩個市場、兩種資源,抓住難得的歷史機遇,跨越式地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創造了人類歷史上的奇跡。20年來,在充滿生機與活力的市場經濟體制下,無數人的命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無數人的夢想在改革開放這一大舞臺上變成現實。安徽蕪湖市中山路步行街,傻子瓜子專賣店里,每天都有眾多的人在選送各種炒貨,20年前身陷困境的“傻子瓜子”年廣久在鄧小平南巡談話后擺脫困境,如今已成為資產過億元的現代化炒貨企業,加盟專營店達到數百家。
20年來,在鄧小平南巡談話的指引下,伴隨著人們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認識的加深和改革的深入,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從初步建立走向不斷發展和完善。從黨的十四大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改革目標,到十四屆三中全會(1993年)制定的《中共中央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再到十六屆三中全會(2003年)《中共中央關于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這20年間,中國共產黨形成了系統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理論,為以市場化為導向的改革進一步提供了理論支撐。
當前我國所處的歷史方位是,2012年即將召開黨的十八大。新一屆領導班子,將率領全國人民完成基本上建立完善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與基本上建立城鄉一體化體制機制的改革目標,實現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發展目標,使全國經濟社會全面納入科學發展的軌道。如果說,“十一五規劃”是初步納入科學發展軌道,“十二五規劃”要達到基本納入科學發展軌道,那么,“十三五規劃”則要達到全面納入科學發展軌道。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建立城鄉一體化體制機制、實現全面建設小康社會、全面納入科學發展軌道,是相輔相成的。這就不難理解,為何科學發展觀是在《中共中央關于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這個文件中提出來的。
應當這樣說,1992年以來的市場取向改革,盡管已經取得了舉世矚目的重大突破和給中國帶來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但是,也存在著一個明顯的缺陷,這就是偏重經濟體制改革,不夠重視政治體制改革。盡管我國政治體制改革也取得了一些進展,但還沒有轉變到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相適應的軌道上來。我國的市場經濟體制還只能說是政府主導型的市場經濟體制。政府至今還直接控制著全國很大一部分資源,包括土地資源、金融資源、礦產資源,等等,市場還不可能在市場配置中充分發揮基礎性作用,要素市場的發育還嚴重滯后于產品市場的發育,極大地障礙著我國經濟發展方式的轉變和科學發展的全面推進。早在1986年鄧小平就深刻論述經濟體制改革與政治體制改革的關系。鄧小平指出:“政治體制改革同經濟體制改革應該相互依賴,相互配合。只搞經濟體制改革,不搞政治體制改革,經濟體制改革也搞不通,因為首先遇到人的障礙。從這個角度來講,我們所有的改革最終能不能成功,還是決定于政治體制的改革。”“現在看,不搞政治體制改革不能適應形勢。改革,應該包括政治體制改革,而且應該把它作為改革向前推進的一個標志。”“不然的話,機構龐大,人浮于事,官僚主義,拖拖拉拉,互相扯皮,你這邊往下放權,他那邊往上收權,必然會阻礙經濟體制改革,拖經濟發展后腿。”正如胡錦濤總書記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9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所指出的:“要堅持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改革方向,提高改革決策的科學性,增強改革措施的協調性,找準深化改革開放的突破口,明確深化改革開放的重點,繼續推進經濟體制、政治體制、文化體制、社會體制改革創新”。
當前我國正面臨經濟社會的第二次轉型。如果說第一次轉型是從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轉變;那么,第二次轉型則是以科學發展為指導,以人為本,以公平為準則,全面、協調、可持續發展。要把轉變經濟發展方式貫穿于經濟社會發展的全過程和各領域。把社會建設以及保障和改善民生放在更加突出的位置,讓經濟發展成果更廣泛惠及全體人民。而城鄉一體化則是經濟社會轉型的重要環節。與其相聯系,必須把政府職能的轉變提到重要的議事日程。政府職能不轉變,經濟社會轉型就是一句空話。
政府轉型成為影響第二次轉型與改革的全局性因素。中國新階段(即發展型階段)公平與可持續發展面臨的四大突出矛盾,都是同政府轉型滯后密切聯系在一起的。要解決這些矛盾,都有賴于政府轉型的新突破。一是要解決資源環境約束的突出矛盾,關鍵在于實現經濟運行由政府主導向市場主導轉變。1995年在制定“九五”計劃時,中央就提出轉變經濟增長方式,但至今仍然沒有根本性的轉變,其中的一個根本性原因,就是政府依然直接干預微觀經濟活動,資源、要素價格依然是由政府直接控制的,而不是由市場機制決定的。能夠反映資源稀缺、市場供求關系的資源價格體系,是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重要驅動器。這就必須正確處理政府與市場的關系。二是解決公共產品供給短缺的突出矛盾,關鍵在于強化政府在公共產品供給中的主體地位和主導作用。只有當政府在公共產品和公共服務供給中的主體地位和主導作用制度化,政府才能夠為全體社會成員提供均等化的基本公共服務。才能有效地緩解公共產品供給短缺。當然,要實現這個目標,既取決于改革的力度,又取決于發展的程度。發展是解決這個問題的基礎。三是解決收入分配差距拉大的突出矛盾,關鍵在于強化政府在完善收入分配制度中的責任。包括初次分配和再分配制度。目前我國勞動報酬占國內生產總值比重不到40%,比世界平均水平低10—15%。2000—2007年,居民可支配收入占國民可支配總收入的比重下降8個百分點,政府和企業所占的比重則分別提高5.2個和2.8個百分點。居民收入的基尼系數2000年超過0.4的國際警戒線之后,2008年達到0.47。體制機制不合理,是個重要原因。四是解決城鄉居民收入差別持續擴大的問題。我國城鄉居民收入差別已經從1978年的2.56倍擴大到2000年的2.81倍再擴大到2009年的3.33倍。城鄉二元結構體制,以及由此派生的城鄉差別,是由政府構造的,統籌城鄉發展,破除城鄉二元結構體制的歷史使命,必然要落在政府肩上。五是解決腐敗現象高發問題。現實生活中的腐敗現象,之所以難以有效地抑制,固然有多方面原因,其中的一個原因,就是政府還沒有從經濟建設型政府轉變成為服務型政府,政府還直接控制很大一部分資源和資本,資本一旦和權力相結合,加上監督不到位,就很容易產生尋租行為,滋生腐敗現象。
如果說前11個五年規劃的重點是放在“強國”,那么,從第12個五年規劃開始,則是把重點放在“富民”。把強國和富民有機地協調起來。而為了實現從強國到富民的轉變,“十二五”規劃體現以科學發展為主題,以加快經濟發展方式為主線,以經濟結構調整為主攻方向,以科技創新為重要支撐,以資源節約為著力點,以保障和改善民生為根本出發點和落腳點。十七屆五中全會公報提出,“著力保障和改善民生,必須逐步完善符合國情、比較完整、覆蓋城鄉、可持續的基本公共服務體系,提高政府保障能力,推進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要加強社會建設、建立健全基本公共服務體系,促進就業和構建和諧勞動關系,合理調整收入分配關系,努力提高居民收入在國民收入分配中的比重、勞動報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健全覆蓋城鄉居民的社會保障體系,加強醫療衛生事業改革發展,全面做好人口工作,加強和創新社會管理,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切實維護社會和諧穩定。”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為主線,已經超出經濟的范圍。要通過公共需求轉型,以及政府轉型,構建適合中國特點的發展型社會體制,即社會利益協調機制,政府轉型即強化公共服務型政府建設。
(作者系廈門大學經濟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家級有突出貢獻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