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結
被文學史家奉為集桐城派之大成的姚鼐,其人生的轉折點在四十四歲那年。這一年是清乾隆三十九年(1774),他于夏秋之際因“疾”辭去四庫館編纂官職,冬十二月取道新城、雄縣、阜成、平原,赴泰安知府朱孝純(字子潁)任所,在歲除日與子潁同上泰山,登日觀峰,翌年正月元日下山,寫下了膾炙人口的散文名篇《登泰山記》。對這篇文章人們耳熟能詳,卻不太注意姚鼐在寫此文前已創作了一篇七言古詩《歲除日與子潁登日觀觀日出作歌》,抒寫了登泰山時的情懷,其中內涵一種人生的大轉折與大覺悟。詩云:
泰山到海五百里,日觀東看直一指。萬峰海上碧沉沉,象伏龍蹲呼不起。
夜半云海浮巖空,雪山滅沒空云中。參旗正拂天門西,云漢卻跨滄海東。
海隅云光一線動,山如舞袖招長風。使君長髯真虬龍,我亦鶴骨撐青穹。
天風飄飄拂東向,拄杖探出扶桑紅。地底金輪幾及丈,海右天雞才一唱。
不知萬頃馮夷宮,并作紅光上天上。使君昔者大峨眉,堅冰磴滑乘如脂。
攀空極險才到頂,夜看日出嘗如斯。其下濛濛萬青嶺,中道江水而東之。
孤臣羈跡自嘆息,中原有路歸無時。此生忽忽俄在此,故人偕君良共喜。
天以昌君畫與詩,又使分符泰山址。男兒自負喬岳身,胸有大海光明暾。
即今同立岱宗頂,豈復猶如世上人。大地川原紛四下,中天日月環雙循。
山海微茫一卷石,云煙變滅千朝昏。馭氣終超萬物表,東岱西峨何復論?
全詩共40句,280字,凡五轉韻,而意隨韻轉,亦可分為五層次:
首四句為第一層次,詩人落筆破題,點明所游之地泰山及其“日觀”之峰,以“萬峰海上”狀其曠勢,以“象伏龍蹲”摹繪山形,寫出黎明前山色蒙昏與山氣渾淪之情狀。
次十句為第二層次,詩人以紀游的敘事之筆描述了與子潁由夜半到清晨登山的經歷見聞,其中以“海隅云光一線動”為轉折,逗引出登絕頂觀日出之壯麗景象。在這段描寫中,詩中最精彩的是兩重形象的交互:一是自然的形象,詩人以“山如舞袖”展示其山形蜿蜒;一是人物的形象,詩人分別以“長髯”如“虬龍”摹寫“使君”(子潁)、以“鶴骨”撐立于“青穹”之間自狀,這種仙風道骨的形容與氣質,喻示了一種超越人寰、遺棄俗累的精神。
次四句為第三層次,詩人承續前言“拄杖探出扶桑紅”的極形象而生動的描繪,直面日出時的景觀,以“金輪”從“地底”而“幾及丈”描摹太陽噴薄而出的情景,復以“天雞”啼曉之“一唱”,既明其時態,又狀其速度,再承以“萬頃馮夷宮”之神氛與“紅光上天上”的彩繪,融織時空,構成一幅壯麗而渾茫的泰山日出的圖畫。
次十二句為第四層次,詩人以插敘的筆法,忽然將眼前情景轉向回憶,假朱子潁曾任職蜀中而登峨眉之巔的往事,擬狀仕途之艱難,并以自喻。登高作賦,抒寫心情,是古人游山行吟之常態,而在這里,作者以“峨眉”與“泰岱”對舉,同為“觀日”,即詩言“夜看日出嘗如斯”,然則卻筆鋒一轉,驀然插入“孤臣羈跡自嘆息,中原有路歸無時”的感傷,其中蘊涵的子潁當年遠放西蜀的不遇與詩人為官坎坷的經歷,將兩種觀日的心境砉然劃開。有此鋪墊,才有了詩意由“孤臣羈跡”向“故人偕君良共喜”的轉變。所“喜”何在?在泰山之觀日,在友朋之相攜,在“天以昌君畫與詩”的詩情畫意。
末十句為第五層次,詩人以極開闊的視野展現景致,抒發議論,寄托情懷,演繹出一種高大宏深的自然境界與人格境界,使全詩的收束既“迂回蕩漾,余味曲包”(吳德旋《初月樓古文緒論》評姚鼐詩文語),又以“識勝”,而“矗立云表”(方宗誠《桐城文錄序》評姚鼐語)。詩中“喬岳身”一語具有“化身”之妙用,以“山岳”與“心志”的互文,再將眼前“金輪”、“紅光”化入詩人胸中的“光明暾”,有此胸襟氣象,我們才能感受到詩人筆下的“岱宗頂”、“大地川原”、“中天日月”、“山海微茫”、“云煙變滅”等等一切物象與景象,均成為意象與象征,是一種自然力而產生的想象力,為詩靈揭開了“馭氣終超萬物表”的心境與意境。所以詩人最后以一問句“東岱西峨何復論”回瀾曲包,承接前述“西峨”(峨眉)之“羈跡”與“東岱”(泰山)之“共喜”,取意王安石《明妃曲》“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再次將人生的“憂”與“喜”解消于大自然的美景中。
姚鼐完成這首即興之作《登日觀觀日出》詩,下山后又立即創作了《登泰山記》以記述此次游山之本事及情景,而合觀詩、文,雖因體裁不同,各有千秋,然其描繪之精微凈潔,意趣之神俊高遠,均屬名篇。例如其記述觀日出之景,詩以散點透視見長,圍繞日出景象的詩句如“海隅云光一線動”、“拄杖探出扶桑紅”、“地底金輪幾及丈”、“并作紅光上天上”等,皆分散于詩的整體結構,其中不時穿插人物形象與心理活動(如“使君長髯真虬龍,我亦鶴骨撐蒼穹”),參與詩境的構建以得其理趣。而散文則或異,姚氏在大量描述登山情景的言詞鋪墊后,則集中筆墨刻畫觀日的過程:“戊申晦,五鼓,與子潁坐日觀亭,待日出。大風揚積雪擊面,亭東自足下皆云漫,稍見云中白若摴蒱數十立者,山也。極天云一線異色,須臾成五彩。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紅光動搖承之,或曰:‘此東海也。回視日觀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絳皜駁色,而皆若僂。”日出之景象伴隨觀日之情形有序寫出,以詳密豐贍之風格而異于詩作中的簡略跳躍式的構篇。姚氏論文章之法,重八字箴言,即“格律聲色”與“神理氣味”,前為“文之粗”,后乃“文之精”(《古文辭類纂?序例》),由粗入精,方得其義;又謂為文之道,在兼得“義理”、“考證”、“文章”(詞章),倘若“三者茍善用之,則皆足以相濟”(《述庵文鈔序》),這篇《登泰山記》雖為記敘之文,卻被后世評論家奉為兼得其美的典范之作。同樣,這首登泰山觀日出之詩雖鮮有人問津,但對照姚氏詩論強調的杜公詩“布置格局,開闔起伏”,以及詩境往往“忽然悟入”(《復劉明東書》)的妙意,此詩之格局開闔起伏,意境之回環跳躍,詞章之清麗,義理之深婉,自為上乘。
推敲作者之意,詩中贊美泰山觀日之明麗及“偕君良共喜”的情氛,個中趣味還在所言“天以昌君畫與詩”一語,值得闡發。詩與畫的關系,自蘇東坡評說王維“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五“王摩詰”條),詩畫交融,已成為作家尤其是紀游、寫景詩的審美追求。只是姚鼐詩中所說的“畫與詩”則有本事可考,即朱子潁不僅與他有詩作唱和,姚氏同樣有答和,如《次韻子潁送別》三首之一云“盤盤泰山石,終古不相離”等,而且更重要的是朱氏擅長繪畫,當時就創作了丹青作品《登日觀圖》,姚氏也因此撰寫了題畫詩《題子潁所作登日觀圖》。其詩云:“窮臘陰凌蔽暮曛,高巖孤跡此偕君。前生定結名山諾,到死羞為《封禪文》。豈有神靈通默禱?偶逢晴霽漫懷欣。卻從元旦官齋靜,看掃滄州萬里云。”這首題畫詩中的橫掃“萬里云”的壯懷氣概,與其對司馬相如撰《封神文》諛圣媚時的批評,同樣表現在姚氏的《觀日出》的歌詞間。這里應該特別強調,如果將姚氏的題圖詩與朱子潁的《登日觀圖》加以比較,其圖像意識與真實情景則遠不及《觀日出歌》隨物賦形,生動活潑,因為姚“詩”與朱“圖”是對這次泰山之游、日觀觀日的真實而形象的摹寫與描繪。回到詩中的情境,那“象伏龍蹲”的山形,“浮巖空”的云海,“云光一線”的微熹,“金輪及丈”的光焰,“山海微茫”的氣象,“云煙變滅”的奇幻,以及“長髯”的使君與“鶴骨”的自我,無不展示出一張張或風景或人物的畫面,并構成一整幅絢麗多彩的“紀游”畫卷。而對這首詩的欣賞之所以能夠化“語象”為“圖像”,不僅因為詩中本身的圖像化特征,還在于作者素喜以“詩”賞“畫”,而顯示出特有的詩畫連體的圖文互訪意識。翻檢《惜抱軒詩集》,作者為數不多的詩歌創作中,署名“題圖詩”者多達94題計105首,這既是詩人的偏嗜,也是我們分析這首詩時所感受到“圖像化”審美的有力的佐證。
在華美的詞章的裝飾中,我們絕不應忽略該詩的義理所在,這標示著詩人此次游泰山的意義,也就是他人生的一次最大的轉折點。姚氏曾論詩謂“詩之至善者,文與質備,道與藝合”(《荷塘詩集序》),讀這首詩的“文”中之“質”,“藝”內之“道”,正是其中隱含的詩人“到死羞為《封神文》”的決心與“男兒自負喬岳身,胸有大海光明暾”的氣度。因為姚鼐的早年仕途并不順遂,他自乾隆十五年(1752)鄉試中舉,過了十三年才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六應禮部試方如愿以償,進士及第后官運卻清冷,到乾隆三十六年(1771)始被保薦為記名御史,歷任兵部主事、禮部主事、地方考官及刑部廣東司郎中等職。直到乾隆三十八年(1773)開設四庫全書館,被薦入館充纂修官,他才覺得自己的才華得其所用,于中黽勉勤勵,撰寫了大量的集部提要(存《惜抱軒書錄》)。可惜好景不長,僅一年時間姚氏就因與戴震等人在“漢學”與“宋學”的態度上發生激烈爭執,贊美宋學尤重程朱理學的姚鼐因受排斥,憤然離館,故有此由北地南歸之行。這次離職對姚鼐的心理打擊甚大,所謂因“疾”(病),多為托詞,從此他不僅離京未返,而且“婉拒”劉統勛、梁階平薦舉御史職,再沒有做過任何官。正是在此心境下作者順道訪好友,游泰山,登日觀,看日出,作詩文,故于詩作中既有“孤臣羈跡”的惆悵,也有“豈復猶如世上人”的解脫,更隱含了“鶴骨撐蒼穹”的高遠志向。如果我們再對照姚鼐離館后的行蹤與作為,就能明白其中的奧妙。姚氏在離職后的第三年,即乾隆四十一年(1776),就應朱子潁之邀赴揚州任梅花書院山長,自此他先后主講安慶敬敷書院、歙縣紫陽書院、江寧鐘山書院達四十年之久,培養了大批學子,成為一代古文宗師。問題在于他不僅是以教學為生,更重要的是在自覺地貫徹他心中的一種意志,那就是與當時甚囂塵上的漢學考據之人分鑣立異,回歸詞章之學,開辟桐城宗派。因為就在姚鼐主持梅花書院講座的翌年(乾隆四十二年),他就趁為其師劉大櫆賀八十壽辰之機,借程晉芳、周永年之語“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劉海峰先生八十壽序》)以自標榜,桐城開派之心志,已昭然若揭。
然而這一心志在這首《登日觀觀日出》詩中有否透露?答案顯然是肯定的。如果把握其中的關鍵詞,我想就是詩中所言“即今同立岱宗頂”的“岱宗頂”三字。岱宗乃泰山之別稱,而泰山之尊,源于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孟子語),因文化圣人而成為文化圣山,詩圣杜甫作《望岳》詩,中有“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的氣象與“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志向。而姚鼐這次登泰岱,寫下了一批詩文作品,而且對其文藝觀也產生了巨大影響。在朱子潁逝后的乾隆五十九年(1794),姚氏為亡友詩集題序時還追憶當年登泰山的情形,并提出了著名的“文章之原,本乎天地,陰陽剛柔而已”(《海愚詩鈔序》)的“陰陽剛柔”說,其中我們仿佛看到了當時兩人并立“岱宗頂”影寫杜詩的圖像。而在詩境中,因立“岱宗頂”所看到的“大地川原”、“中天日月”、“山海微茫”、“云煙變滅”,又因詩人緣于景觀而不拘于圖像所表達的“馭氣終超萬物表”的心胸與氣象,其中內涵的心志與覺悟,對往后人生的影響及鑄造,特別是作者“南歸”后立宗開派的意義,是耐人尋味的。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