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礪鋒
拋開物質上的艱難困苦不說,成都時期的杜甫在精神上也有許多憂愁。首先,由于杜甫必須在經濟上仰仗別人的接濟,曾自比稷契的他不免陷于尷尬的境地。例如一個姓徐的官員曾到草堂訪問,并帶來了一些禮物,杜甫寫詩示謝:“交新徒有喜,禮厚愧無才。”(《徐九少尹見過》)言語之間總有點自卑感。又如一個姓王的官員答應資助杜甫修葺草堂,但是口惠而實不至,杜甫便寫詩去催討:“為嗔王錄事,不寄草堂資。昨屬愁春雨,能忘欲漏時?”(《王錄事許修草堂資不到聊小詰》)雖然故作幽默,但畢竟有點強顏歡笑的味道。即使是對杜甫照顧有加的嚴武,也未能使杜甫完全擺脫寄人籬下的感覺。在杜甫旅居蜀中的五年中,嚴武曾兩度鎮蜀。第一次自上元二年(761)十二月至寶應元年(762)七月,才做了半年就被召回長安。第二次自廣德二年(764)二月至永泰元年(765)四月,才做了一年零兩個月就突然病卒。嚴武在政治上與杜甫的態度比較一致,兩人都與房琯關系密切,也都被唐肅宗看作唐玄宗的舊人。嚴武對杜甫的詩才也相當欽佩,他第一次鎮蜀時,不但邀請杜甫到城中作客,還曾率領小隊隨從親臨草堂訪問杜甫。可惜嚴武在成都只呆了半年就回長安去了。兩年以后,嚴武第二次鎮蜀,也許是重視杜甫的才學,也許是為了讓杜甫得到俸祿來養家活口,他上表朝廷推薦杜甫為節度參謀兼檢校工部員外郎。后面這個官職的品級為從六品上,是杜甫生平得到的最高官階,雖然只是個虛銜,但杜甫對之甚為滿意。后人稱杜甫為“杜工部”,正是由于這個虛銜。盡管嚴武對杜甫敬禮有加,盡管杜甫對嚴武十分感激,但他們之間畢竟是官場上的上下級關系。嚴武當時有雙重身份,他既是成都尹,即最高的地方長官;又是劍南西川節度使,即最高的軍事長官。史書記載嚴武鎮蜀以暴猛著稱,可見他是威風凜凜的一方諸侯。而杜甫雖然不像李白那樣豪氣干云、平交王侯,但畢竟是個自尊心極強的大詩人。所以杜甫與嚴武交往時不會一帆風順,相反,倒極有可能發生一些風波。
許多古書中都記載了杜、嚴之間的一場風波。最早的記載是晚唐人范攄的《云溪友議》,說杜甫乘醉登上嚴武的床,說:“不謂嚴挺之有此兒也!”嚴挺之就是嚴武的父親。嚴武憤怒地瞪了杜甫好久,說:“杜審言孫子擬捋虎須?”杜審言就是杜甫的祖父。還說嚴武的母親害怕嚴武殺害杜甫,就派人用小船把杜甫送走,逃離成都。到了五代王定保的《唐摭言》,說法有所變化,說杜甫曾乘醉登上嚴武的床,高聲問嚴武:“公是嚴挺之子否?”嚴武頓時臉色大變。杜甫又說:“仆乃杜審言兒。”嚴武才沒有發作。《舊唐書》中也有類似的記載。到了宋人所撰的《新唐書》中,故事變得更加曲折生動:“嘗醉登武床,瞪視曰:‘嚴挺之乃有此兒!武亦暴猛,外若不為忤,中銜之。一日欲殺甫及梓州刺史章彝,集吏于門,武將出,冠鉤于簾三。左右白其母,奔救,得止,獨殺彝。”我覺得那條門簾簡直是個吉祥物,要不是它三次鉤住嚴武的帽子,我們的詩圣就沒命了!要是杜甫在成都被殺的話,杜甫的詩歌作品差不多要減少一半!這個傳說有這么多不同的版本,但其核心內容是差不多的,都說杜甫乘醉當面說嚴武是嚴挺之的兒子。嚴武是嚴挺之的兒子,這是事實,杜甫并未說錯。而且這句話其實是贊嘆的語氣,為什么嚴武會大動肝火呢?原來古人對別人的長輩是不能直稱其名的,當面稱別人長輩之名就是“犯諱”,是大為失禮的事情。所以古人初次與別人打交道時,一定要事先打聽清楚對方的“家諱”,以免無意中冒犯了對方。現在杜甫竟然明知故犯,當面說出嚴武父親的名字,當然是大大的失禮。雖然嚴武比杜甫年輕十五歲,但他畢竟是杜甫的上級,按照官場的規矩,杜甫應該對嚴武恭恭敬敬才對。
上面所說的這件事情,傳聞的成分很大。特別是嚴武想殺杜甫的細節,多半是不真實的(章彝倒真是被嚴武所殺)。因為嚴武與杜甫雙方都有詩歌寫到他們的交往,從中看不出有什么嫌隙。杜甫對嚴武一直懷著深深的感激之意,寶應元年(762)夏,嚴武奉調回京,杜甫從成都一直送到綿州,接連寫了三首送別的詩,詩中不但浸透了深厚的友情,如“遠送從此別,青山空復情。幾時杯重把,昨夜月同行”(《奉濟驛重送嚴公四韻》),而且鼓勵嚴武入朝后忠于朝廷:“公若登臺輔,臨危莫愛身。”(《奉送嚴公入朝十韻》)后面這兩句詩,若非對知心朋友,是不可能說出口的。嚴武也在赴京途中寄詩給杜甫,結尾兩句說:“跋馬望君非一度,冷猿秋雁不勝悲。”(《巴嶺答杜二見憶》)字里行間充滿著對友人的依依不舍之情。等到嚴武二度鎮蜀,便汲引杜甫入幕,且上表朝廷推薦他。永泰元年(765)四月,嚴武突然去世。杜甫從此對成都無所依戀,五月就離開草堂順江東下。第二年秋天,杜甫在夔州寫《八哀詩》,哀悼他平生敬愛的八個人物,其中第三位就是嚴武,詩中對嚴武給予極高的評價:“諸葛蜀人愛,文翁儒化成。公來雪山重,公去雪山輕。”眾所周知,諸葛亮是得到巴蜀人民熱愛的政治家,文翁則是漢代的蜀郡太守,對蜀地的文化教育起了啟蒙作用。這兩句詩是說嚴武治蜀有很好的政績。至于“公來雪山重”兩句,則是說嚴武的一身關系著蜀地的安危。又說:“顏回竟短夭,賈誼徒忠貞。”顏回道德高尚,但只活到32歲。賈誼才華橫溢,但只活到33歲。而嚴武也只活了39歲,所以用顏回、賈誼來比擬嚴武。此時嚴武已死,杜甫也已離開了成都,不但不再需要討好嚴武,而且不再需要與嚴武的部下周旋,他根本沒有必要說什么言不由衷的客套話。最值得注意是此詩中有這樣兩句:“開口取將相,小心事友生。”上句說嚴武博取功名如探囊取物,下句說嚴武對待友人非常細致耐心。要是嚴武曾有殺杜甫的念頭,杜甫怎么還會寫出這句詩來!
盡管如此,我覺得杜甫曾乘醉直呼嚴挺之名字的事情還是有可能發生的。一來這件事流傳很廣,多半是事出有因;二來杜甫的性格中本有狂放豪爽的一面,這是他從祖父杜審言那里得來的遺傳。杜審言目中無人,經常口出狂言,自稱文章比屈原、宋玉還好,書法比王羲之還好。杜審言臨終時,著名詩人宋之問等前去探望,杜審言說:“仆在,久壓公等。今死,固當慰心,但恨不見替人爾!”杜甫年輕時也非常自負,自稱賦能敵揚雄,詩可比曹子建。他在34歲那年贈給李白的詩中有“飛揚跋扈為誰雄”一句(《贈李白》),正是他與李白二人的共同寫照。杜甫的豪放性格后來在生活的重壓下收斂了許多,但是一有機會還是會顯露的。當他在嚴武的酒宴上喝得酩酊大醉時,脫口說出“不謂嚴挺之有此兒也”這句話,是完全有可能的。杜甫比嚴武年長十五歲,當初在長安時可能見過其父,如今看到嚴武如此體面、威風,便贊嘆嚴挺之生了個好兒子。酒醉之后沖口而出的一句話,沒有考慮到犯了對方的家諱,也是平常的事情。這當然是不合禮數的,但正像陶淵明所說的“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飲酒》),這并不是有意冒犯對方,情有可原。
至于嚴武發怒,甚至想殺杜甫的傳聞,當然是子虛烏有。然而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傳聞呢?也是事出有因。杜甫得到嚴武的多方照顧,甚至進入其幕府當幕僚,這畢竟屬于寄人籬下的性質。即使嚴武本人對杜甫比較尊重,但是難保別人也持同樣的態度。杜甫的自尊心極其強烈,他對別人的態度當然是很敏感的。于是杜甫當幕僚時的心情是不甚愉快的,有時甚至到了難以忍受的程度。請看這首《莫相疑行》:“男兒生無所成頭皓白,牙齒欲落真可惜。憶獻三賦蓬萊宮,自怪一日聲輝赫。集賢學士如堵墻,觀我落筆中書堂。往時文采動人主,此日饑寒趨路旁。晚將末契托年少,當面輸心背面笑。寄謝悠悠世上兒,不爭好惡莫相疑!”這首詩的寫作時間當在廣德二年(764),當時杜甫正在嚴武的幕府里。可能是幕府里那些春風得意的年輕人對杜甫不太尊重,他們表面上敷衍著杜甫,背后卻肆意嘲笑他。于是杜甫寫了這首詩來發牢騷。說實在話,此年杜甫53歲,是個白發蒼蒼的潦倒老人。他連自己的衣食都無法解決,在那些年輕人面前毫無優勢可言,又能用什么來反擊他們呢?杜甫回首平生,惟一值得夸耀的經歷就是當年在長安曾向朝廷獻賦,引起了唐玄宗的注意,于是用夸張的口吻渲染一番,再與當今的窘迫現狀進行對比,從而指責這些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晚將末契托年少,當面輸心背面笑”兩句話說得非常重,“末契”就是“下交”,這里指年長的人與年輕的人相交。杜甫的年齡比那些少年大得多,卻反被他們輕蔑地嘲弄,這既是對那些輕薄少年的嚴厲指責,也是對自己潦倒老境的無奈嘆息。所以盡管杜甫在嚴武幕中當幕僚肯定有些俸祿收入,但他只干了半年就毅然辭職了。“白頭趨幕府,深覺負平生”,(《正月三日歸溪上有作簡院內諸公》)杜甫在辭職前夕寫的這兩句詩,字里行間飽含著多么深沉的人生感慨!
永泰元年(765),54歲的杜甫離開成都,乘舟東下,從此永遠離開了那座為他遮蔽風雨的草堂。杜甫在成都草堂里住得好好的,為什么又要出蜀東下?對此,后人議論紛紛。前人大都認為杜甫想返回家鄉洛陽,有的當代學者說杜甫是想返回長安就任檢校工部員外郎之職。不管是出于何種理由,反正都是想北歸中原。那么為何不向北走而向東行呢?最流行的說法是蜀道艱難,又有戰亂,杜甫北歸未得,轉而東行,就是最終目的還是繞道返回中原。從表面上看,這種說法的理由相當充足,因為古人都有樹高千丈、葉落歸根的觀念,杜甫是中原人氏,為了避難才入蜀的,當然遲早要北歸中原。早在三年前,杜甫送嚴武回朝的詩中就說過:“此生那老蜀?不死會歸秦。”(《奉送嚴公入朝十韻》)可見在杜甫心目中,成都再好,也只是暫時棲身的避難所,決非終老之地。至于先向東行,再折向北方的說法,好像也有根據。兩年以前,杜甫在梓州聽到唐軍收復河南河北的失地,曾寫過一首平生少有的“快詩”,詩中設計了自己北歸的路線:“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就是先走水路順江東下,穿過三峽后再轉陸路經襄陽北歸洛陽。然而我覺得上面的杜詩都是表示一種理想而已,詩中所規劃的路線是虛擬狀態的,并不是打算付諸實施的切實計劃。其實此時中原的形勢并未比五年前有多少改善,朝政也依舊混亂一片,杜甫的“檢校工部員外郎”僅是個虛銜,他有什么必要返回中原?事實上杜甫出蜀后一路滯留,三年后才穿過三峽,卻繼續東下,到了岳陽又沿著湘江向南走,根本沒有表現出要北歸中原的態勢。讓我們再看看杜甫自己是怎么說的:“五載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如何關塞阻,轉作瀟湘游?世事已黃發,殘生隨白鷗。安危大臣在,不必淚長流。”(《去蜀》)這是杜甫離開草堂前寫的最后一首詩,可見他離蜀前就計劃好要前往瀟湘,而不是北歸中原。我認為杜甫離蜀的真實原因已經說不清楚了,最合理的猜測是此時嚴武突然去世,杜甫在成都失去了最主要的靠山,所以想東下投奔別人。嚴武死于這年四月,杜甫在五月就動身離蜀,兩者多半存在著因果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