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稷
在二十世紀早期英語世界關于中國詩歌翻譯的畫卷上,《松花箋》(獸ir瞗lowerTablets : PoemsfromtheChinese)毫無疑問是濃墨重彩的一筆。1921年該書首次出版,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并享有較高的評價,其后又被譯成法文在巴黎出版。曾有一位名為孔泰利(音譯)的旅美華人在收到譯者洛厄爾寄給他的譯詩后,立即來信熱情洋溢地稱贊道:“難以想象一個聲稱自己不能夠閱讀和書寫中文的美國女詩人居然能對一些最偉大的中國詩歌進行逐字的、幾乎完全一致的翻譯。我甚至還能用中文逐字重復那首《蜀道難》的譯詩。”事實上,洛厄爾給他同時寄去了兩首詩,除了李白的《蜀道難》之外,還有一首杜甫的《游龍門奉先寺》。在中國古代詩歌英譯上,《松花箋》呈現了獨特的方法,其中杜甫詩歌的翻譯與以前相比也有很大不同,在杜甫詩歌進入英語世界過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一、翻譯者及其翻譯方法
“松花箋”是指唐代女詩人薛濤在成都浣花溪畔所創制的深紅小箋,弗洛倫思?艾思柯(FlorenceAyscough)和艾米?洛厄爾(AmyLowell)以此命名她們的中詩英譯集,既具有東方的浪漫色彩,又符合二人女性的身份。雖然艾思柯和洛厄爾的女性身份與此前男性主導中國傳統詩歌英譯的狀況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但是她們并沒有在書中傳達強烈的女性意識,而更傾向于從職業和特長的角度來對自己身份進行定位,即作為漢學家的艾思柯和作為詩人的洛厄爾。
洛厄爾(1874—1925)出生在美國馬薩諸塞州布魯克林市一個富有的家庭,良好的家境使她在小時候能夠接受比較正規的教育。1891年她正式結束了在學校的學業,此后繼續自學,利用其父藏書7000冊的私人圖書館和其他資源,進行了大量的閱讀,為以后的詩歌創作打下了基礎。1913年洛厄爾去倫敦與當時的意象主義運動首領龐德見面,其間還結交了不少詩人,她最終接替龐德成為意象主義詩歌運動的主將。洛厄爾一直對東方的藝術有著強烈的興趣,雖然她沒有去過日本和中國,但是她對東方藝術卻有著獨到的闡釋和解讀。
艾思柯(1875—1942)出生于中國上海,11歲回到美國。她早年的大部分時間是在上海和波士頓度過的,并和洛厄爾成為孩時的玩伴。她對中國文化抱有強烈的興趣,撰寫了很多相關的文章和專著。艾思柯的一生與中國,特別是與杜甫有著不解之緣,在其人其詩的譯介上用力頗多。她非常欣賞和崇拜這位中國最偉大的詩人,甚至于將自己在上海的居處稱之為草堂。1917年,艾思柯將大量中國字畫帶回美國展覽,洛厄爾在看到這些藝術品后大為贊嘆,并發現在將一個表意文字作為短語而非單字進行翻譯時,整句詩的意思會更加鮮明。此后二人便開始討論合作翻譯中國古代詩歌,最終有了《松花箋》的面世。
《松花箋》是經由這兩位女士共同協作完成的,這種協作具有一種優良的互補性,正如洛厄爾在《松花箋》的前言中所說:“學習中文是極其困難的,需要學習者一生的努力,學習詩歌也是一樣。一個漢學家沒有時間去學習如何寫詩,而一個詩人沒有時間去學習如何閱讀中文。”艾思柯也指出每一種語言都有其特性,翻譯者必須對要翻譯的語言進行專門的研究,但是如果缺少詩人的幫助,便很難用另一種語言再現詩歌。在《松花箋》書前的扉頁上明確寫明該書中的詩歌由艾思柯譯自中文,而英語譯詩為洛厄爾所作,這無疑是她們對自身翻譯理念及其優勢的再次強調。
在實際操作中,首先由作為漢學家的艾思柯寫出一首詩中每個字的字面意思,對每個漢字予以注音和釋義,并附上注釋對有關情況予以說明。此外,艾思柯還對詩歌進行整體的意譯,并刻意保持平直樸素,努力不讓自己的個性介于洛厄爾和原詩之間。在此基礎上,作為詩人的洛厄爾發揮其創造天賦,將其譯成英詩。這種特殊翻譯方法意在通過艾思柯的基礎工作使洛厄爾盡可能地貼近中國詩歌,從而使她能夠實現與中國詩人心靈的溝通和對話,最終用英語再現中國詩歌。艾思柯對這一方法非常滿意,認為它使得《松花箋》的翻譯兼具精確性和詩性,并且在英語世界中首次開創了由漢學家和詩人聯袂進行中國詩歌翻譯的新局面。
二、杜甫詩歌的翻譯
在《松花箋》中詩人的選擇上,艾思柯和洛厄爾經過綜合考慮,一致認為應將重點放在李白身上。不過艾思柯顯然對杜甫比較偏愛,她在《松花箋》籌備階段看到洛厄爾的部分譯詩后,曾致信洛厄爾說:“事實上在很多方面我對杜甫詩歌的喜愛勝過李白的詩歌。”在后來出版的《松花箋》中,艾思柯在書前的介紹部分中明確強調了杜甫作為中國人心目中最偉大詩人的身份。《松花箋》以唐詩為主,共選譯了14首杜甫詩歌,數量上僅次于李白的詩歌,這除了杜甫本身在中國詩歌史上的地位以外,與艾思柯對杜甫的欽慕也有一定關系。
在二十世紀以前,杜甫的詩歌就已經被譯成英文進入英語世界,如理雅各(JamesLegge)和莊延齡(EdwardHarperParker)都曾譯過杜詩。在《松花箋》的翻譯過程中,艾思柯和洛厄爾對前人的相關譯介也有所研究,如該書中艾思柯在介紹排律時稱杜甫將排律的長度擴展到四十、八十甚至兩百行,這很可能借鑒了理雅各在其《詩經》英譯本中關于排律的介紹。艾思柯和洛厄爾在準備《松花箋》的過程中曾通過頻繁的書信往來進行討論,談到了此前杜甫詩歌的英譯,比如1898年翟理斯(HerbertA.Giles)的《古今詩選》(獵hinesePoetryinEnglishVerse)和1909年克萊默 賓(LauncelotAlfredCranmer睟yng)的《玉琵琶:中國古代詩人作品選》(獳luteofJade : BeingSelectionsfromtheClassicalPoetsofChina)。翟理斯是早期杜詩的重要英譯者之一,他于1898年出版的中國詩歌譯文集《古今詩選》中選譯了10首杜詩(歸于杜甫名下的共有11首,但實際上有一首為韋應物所作),在1901年出版的《中國文學史》中介紹杜甫詩歌時基本照搬了《古今詩選》中的譯詩,并沒有任何修改。在對杜甫詩歌的翻譯上,《古今詩選》和《松花箋》有著一些相似之處。它們都比較重視杜甫的詩歌,除李白以外,杜甫是在這兩本選譯集中入圍詩歌最多的詩人,杜詩成為英語世界的讀者了解中國詩歌的重要窗口。而且在杜詩的選擇上二者也有一定程度的重合,比如二者都選取了《石壕吏》、《江村》和《陪諸貴公子丈八溝攜妓納涼晚際遇雨》(此題下有詩二首,《古今詩選》選第一首,而《松花箋》兩首皆選)。此外,克萊默 賓在《玉琵琶》中選譯了四首杜詩,其中也包括《石壕吏》。通過對比《石壕吏》的譯詩可以發現,三首譯詩在形式上有著明顯的不同。克萊默 賓采取了英詩中較常見的跨行行進的方式,原詩的一句在譯詩中分為兩行或多行,而且上一句的末尾和下一句的開始會在同一行中出現。以這種形式出現的譯詩“歸化”色彩較重,比較符合英語讀者的閱讀習慣。相比之下,翟理斯和《松花箋》的譯詩在這方面則體現一定的“異化”,原詩中一句一行,在譯詩中也是一句一行,雖然英語讀者讀起來可能會覺得有點奇怪,但是它更多地存留了一種不同于英詩的異質感和陌生感,在形式上實現了一種與原詩的對應。雖然在這一點上翟理斯和《松花箋》比較相似,但是二者的風格迥異。翟理斯采用韻體譯詩,注重押韻,而《松花箋》則采用自由體譯詩,不追求詩句的押韻。
采取不同的譯詩形式一定程度上也影響到其譯詩的內容。翟理斯過分追求韻律,在內容上往往“因韻害詩”,為達到形式上韻律的整齊而不惜篡改內容。如在翻譯第四句“老婦出門看”時,為了實現押韻將該句譯成“留下他的妻子承受沖擊”。克萊默 賓堅持跨行行進,“老婦出門看”一句在譯詩中跨越了三行,對老婦增添了很多想象性的細節描寫,如體態佝僂和步履蹣跚,這在原詩中都是沒有的。《松花箋》的譯詩比翟理斯和克萊默 賓的譯詩更加忠實于杜甫原詩。同樣是“老婦出門看”一句,《松花箋》比較準確地傳達了原詩的意思,并在句法上接近原詩,按原詩的順序對“老婦”、“出門”和“看”依次進行了翻譯。《松花箋》內容上的忠實還體現在對待原詩中的歷史地理信息上。翟理斯的譯詩將原詩中“石壕”這一重要的地理信息舍棄,不僅譯詩的詩題沒有提,而且首句“暮投石壕村”被譯成“There,whereateveIsoughtabed,”石壕村被一個不甚明確的概念“那里”所替代。如果我們閱讀翟理斯關于杜甫的其他譯詩,就會發現這種回避和修改是比較常見的,實際上這是翟理斯有意采取的翻譯策略,早在其1884年出版的《中國文學選珍》(獹emsofChineseLiterature)的序言中,翟理斯就明確表示其翻譯原則,即在不影響文本主要意思的前提下,他對難以發音的名稱和晦澀的典故進行了刪減,以適應普通大眾閱讀的需要。洛厄爾曾對此表示出極大的不滿,在1919年8月16日給艾思柯的信中提到翟理斯的翻譯從來都不給讀者絲毫關于地點的概念。同樣,克萊默 賓的譯詩雖然在首句保留了石壕,但在標題上和翟理斯一樣,回避了這一信息。而《松花箋》的譯詩則完全保留了石壕這一地名,甚至對石壕兩字進行了字面翻譯。
《松花箋》的譯詩既不像翟理斯譯詩讀起來那樣古板,又在內容上比較貼近原詩。這與先前所論及的兩位譯者的分工有關,一方面洛厄爾實現了譯詩的“詩”的品質,另一方面艾思柯確保了譯詩的“譯”的準確。她們的分工體現了對翻譯過程中兩種語言文化的關注以及試圖使二者達到某種和諧的努力,不過這種互補性也同時導致其譯詩容易受到來自兩方面的攻擊:英語詩人會說其不夠流暢通曉,而漢學家則會指責其對原詩不夠忠實。艾思柯和洛厄爾對此早有預料,在她們眼中,其分工協作正是出于對既往英譯中國詩歌的不滿,并體現了試圖予以糾正和提高的努力。因此在面對亞瑟?韋利對《松花箋》的批評時,洛厄爾甚至強調鑒于她和艾思柯的不同分工,她們應當由各自的領域對韋利進行分別反駁。洛厄爾在談論她與艾思柯的合作時指出,由漢學家或詩人單槍匹馬進行的翻譯往往會導致兩個極端:或是學究型的翻譯,但是是低劣的詩;或是一首絢麗多彩的詩,可是中國人從來沒有寫過。
在《松花箋》的翻譯過程中,另一個特色鮮明同時也備受爭議的方法就是字根法。在艾思柯和洛厄爾眼中,這一方法既具創新性,又體現了中國字本身固有的古老意義。但是考慮到字根法會招致那些保守漢學家的攻擊,她和洛厄爾在翻譯時對這種方法的態度異常謹慎,除非理由充分,否則不予采用。在《松花箋》中這種方法并沒有被廣泛使用,不過艾思柯在后來單獨進行杜甫詩歌的專門翻譯時沿襲了這種方法,遭受到不少質疑和非議,這里姑且不予討論。
實際上《松花箋》的譯詩并非絕對忠實于杜甫原詩,盡管大多數情況下譯詩的題目與原詩在字面上基本相符,但是對《陪諸貴公子丈八溝攜妓納涼晚際遇雨二首》這樣過長的題目也進行了處理,僅譯為“Excursion”。此外,有時由于理解上的偏差存在著誤譯,造成譯句的意思與原詩大相徑庭。比如在翻譯《游龍門奉先寺》“已從招提游,更宿招提境”時,原詩上下句之間并無轉折關系,而譯詩卻用“but”連接上下句,明確表明了這一關系,并將第二句的宿招提境理解為一種被迫的行為。
三、杜甫生平介紹及其地位評價
杜甫及其詩歌在《松花箋》中有著重要地位,該書除了翻譯14首杜甫詩歌以外,出于對杜甫的重視,還對杜甫的生平進行了介紹。
艾思柯在書的介紹部分用了四頁多的篇幅勾勒了杜甫的生平概況。她首先簡要提及了杜甫的出生地、出生時間以及家庭背景,并著重強調了幼年杜甫的詩歌天賦。接著,艾思柯重點講述了杜甫的政治生涯,包括他二十四歲赴長安參加第一次科舉考試不第,三十六歲再赴長安尋求功名。四年后進獻三大禮賦,其后被授予集賢院的一個職位。安史之亂爆發,杜甫聞知肅宗即位即行投奔,途中為叛軍所獲,一年多后得以逃離,最終抵達肅宗所在地鳳翔。在被授予諫官之位后,他因房琯事觸怒肅宗而遭受調查并失去了諫官的職務。然后艾思柯講到他到四川成都居住,并經常進行漫游,最后描述了杜甫如何去世。
在《松花箋》以前的英語世界中,杜甫的生平事跡已經受到了一定的關注,上文所提到的翟理斯《中國文學史》和克萊默 賓《玉琵琶》中均有相關內容。就三者比較而言,《松花箋》關于杜甫生平的筆墨最多,內容更為詳細,特別是關于杜甫政治生涯的記載比其他兩本書更加豐富,比如在杜甫參加科舉考試上,克萊默 賓一字未提,翟理斯也是一筆帶過,僅說他未能在詩歌創作占有重要地位的科舉考試中凸現自我,而《松花箋》則明確說明了杜甫參加考試的時間、地點,并強調了這是他的第一次考試。艾思柯還特別對杜甫下第的原因進行了解釋,即杜甫在試卷中表達的觀點過于激進。相比之下,翟理斯的描述很容易讓讀者產生一種杜甫詩歌不夠水準的感覺,因為他在陳述杜甫未能通過考試時刻意強調了科舉考試中詩歌的分量。艾思柯的描述雖然在真實性上值得商榷,但是卻避免了這種誤解。事實上在《松花箋》正式出版前,艾思柯所準備的杜甫生平介紹在內容上遠遠超過了后來《松花箋》中所包括的。在1921年7月8日寫給洛厄爾的信中,艾思柯聲稱她有意縮短了《松花箋》中所要包含的杜甫傳記,其目的是為了把這些細節留給她們計劃要寫的下一本專門關于杜甫的書。
當然《松花箋》中杜甫的生平介紹在今天看來也存在著一些不夠精確的地方,比如將杜甫的出生時間說成713年,出生地說成杜陵。另外,在介紹中,艾思柯常將自己的猜測夾雜其間,有時與中國的傳統看法大相徑庭。如在講述杜甫得知肅宗即位時,艾思柯寫道:“如果老皇帝給過他一個官職,或許新皇帝也會給他;無論如何,這總是值得一試,因為杜甫正處在極度貧困之中。”這樣杜甫奔赴肅宗所在地的動機不再是其一片忠君赤誠之心,而是為謀取一官半職從而擺脫貧困的生活。
與杜甫生平介紹關系密切相關的就是對杜甫及其詩歌在唐代乃至中國詩歌史上的評價。《松花箋》重點突出了李白的詩歌,甚至在杜甫詩歌的選取上也體現出這一傾向,該書共選取了三首以李白為題的杜詩,《春日憶李白》、《天末憶李白》和《贈李白》,從另一個角度進一步強化了李白的形象及其高超的詩藝。不過在杜甫詩歌的評價特別是在李杜比較上,艾思柯旗幟鮮明地指出:“在中國文學上英語寫作者們喜歡宣稱李太白是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可是中國人自己則將這一位置授予杜甫。”在該書的介紹部分,艾思柯指出《松花箋》之所以以李白為主,是因為由于李白詩歌具有普遍的抒情性,而杜甫的詩歌難以翻譯。其實讓李白成為主角的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兩位譯者特別是洛厄爾試圖以《松花箋》打擊、壓倒龐德,而此前龐德的《神州集》正是以英譯李白詩占盡了風頭。此外,杜甫詩歌在《松花箋》中屈居第二的安排頗有點兒先抑后揚的味道,因為艾思柯在《松花箋》結束后就將全部精力投入了杜詩的翻譯中,而且她與洛厄爾已經準備再次合作寫一本關于杜甫及其詩歌譯介的書。在1922年12月7日的信中,洛厄爾曾再度問起艾思柯有關杜甫翻譯的事宜,并希望艾思柯不要進行得太快,因為洛厄爾覺得自己在寫完《濟慈傳》后需要一個很長的假期進行休息。一語成讖,其后洛厄爾不幸患病,撒手人寰,永久安息,最終這項工作只能由艾思柯一人承擔。
《松花箋》之前,在杜甫的英語介紹中往往通過借助李白的權威來說明杜甫的地位,而《松花箋》則明確指出了杜甫是中國人心目中最偉大的詩人,使英語世界更好地了解到杜甫詩歌在其原有文化中的地位和意義。《松花箋》作為20世紀早期一部重要的中國詩歌英譯集,從翻譯和介紹兩個方面有力推動促進了杜甫及其詩歌在英語世界的傳播和接受,為艾思柯后來杜甫傳記的寫作奠定了重要的基礎。其開創的合作模式,糾正了以前杜詩翻譯中過于追求順暢英語的傾向,在一定程度上將英語讀者帶向杜甫,在杜甫詩歌翻譯的準確性上有了較大的提高。這種合作模式對后來英語世界中國詩歌的翻譯具有一定影響,其本身也是對如何翻譯中國古典詩歌的一種積極探索。
(作者單位:美國和理大學現代語言文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