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洋 程章燦
宋理宗嘉熙二年(1238),52歲的劉克莊正在老家福建莆田賦閑,有足夠多時間關注時局,回首往昔。十二年前,正在建陽縣令任上的劉克莊因為一組《梅花詩》,卷入了震驚一時的江湖詩案,從此閑廢多年。五年前,他才重獲起用,回到正常的仕途。端平二年(1235),他升任樞密院編修官兼權侍右郎官,也就是身為近侍,且初入“兩府”。所謂“兩府”,是指宋代的中央機構中書門下和樞密院,一般認為,這是當時掌握軍政大權的機構,且利于進升。不久,就有傳言劉克莊將要擢升,皇帝還要賜他進士出身。舊日熟識吳泳等人懷疑劉克莊傾軋自己,支使其弟吳昌裔上疏奏劾,劉克莊被免職,離開朝廷。好在第二年,也就是嘉熙元年,因為朝中有人施以援手,他再次出山,改任袁州太守??墒呛镁安婚L,一年不到,劉克莊又因為與方大琮、王邁等為當年被史彌遠所陷害的原太子濟王趙竑鳴冤,再一次被彈劾,罷任歸里,主管宮觀。那一年五月,都城臨安發生了一場大火災,民間紛傳這是因為濟王趙竑冤死所致,宋理宗大為不悅。于是,殿中侍御史蔣峴希旨奏事,論劾劉克莊等人。
這五年之中,劉克莊兩起兩落,再次體會到人生的坎坷,仕途的艱險。最讓他傷心的是,那些射向他的明槍暗箭,大多來自昔日友人。除了吳泳兄弟,蔣峴其實也是他舊日的同事知交,本來關系不錯,這時卻出于個人的政治算計,不顧公義,反復無常。不過,蔣峴最終也沒有撈到好處。在劉克莊離職之后不久,他也被人彈劾,罷職回家。這是在嘉熙二年的事。劉克莊是從邸報中讀到這個消息的,撫今追昔,感慨萬千,他寫下了題為《讀邸報》的兩首七律。第一首是這樣寫的:
并驅輦轂適通逵,中路安知判兩歧。
邪等惟余尤甚者,好官非汝孰為之。
累臣放逐無還理,陛下英明有悟時。
聞向蕭山呼渡急,想追前事亦顰眉。
本來是并駕齊驅的同僚,誰曾想到中路多歧,蔣峴攻擊劉克莊等人倡言邪說,劉克莊譏笑蔣峴只求“好官”,道不同不相為謀,那就只能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了。劉克莊等人遭到放逐,雖然還不到還朝之日,而皇帝英明,終究會有醒悟的那一天。蔣峴是浙江鄞縣人,蕭山渡是其離開臨安東歸途中必經之路,他在覓渡之時,回想當年對故友的所作作為,應該會有所追悔的吧。
第二首是這樣寫的:
瑤編對秉分修筆,粉署同攜夜直衾。
虎既蒙皮甘搏噬,鶴因創羽久呻吟。
盡歸一網機猶淺,橫說三綱害最深。
想到 山多暇日,軻書無惜細硏尋。
詩中再次提到蔣峴與自己的同僚關系。劉克莊任職玉牒所主簿時,蔣峴是玉牒所丞,共掌修玉牒之責。兩人還曾一同在學士院夜值。沒有想到的是,故人竟然變成蒙了羊皮的老虎,而自己成為中箭受傷的鶴。所謂綱常之義,早已拋到九霄云外了。詩的末句再次提到蔣峴家鄉的地理背景—— 山在鄞縣,希望故人優閑里居之時,能夠靜下浮躁的心,讀一讀《孟子》,好好地反省自己。
第一首特別值得注意,因為其頷聯兩句用了本朝典?!靶暗取笔潜彼涡屡f黨爭中,新黨加之舊黨(元祐黨人)的誣蔑之詞。當時有一位叫鄧綰的人,靠巴結宋神宗和王安石而升官,面對鄉人的笑罵,他恬不知恥地說:“笑罵從汝,好官我自為之?!币宦撝校舨脙啥斡嘘P本朝元祐黨爭的故事,真是銖兩悉稱。這兩首詩寫成后,劉克莊出示給王邁看。王邁是劉克莊的同鄉好友,前一年,兩人同時同事罷歸。讀罷二詩,王邁欣然命筆,作《和劉編修潛夫讀近報蔣峴被逐二首》。這個題目雖然不簡短,卻很明白曉暢,徑直揭露了邸報所載內容有蔣峴被逐出朝廷之事。王邁歡欣鼓舞的心情,也表達得更大膽直接。請看其第一首:
讀報欣然共賦詩,古來忠佞各殊岐。
彼猶愧見蔣穎叔,君盍自期劉器之。
惡草剪除雖一快,芳蘭銷歇已多時。
懷哉康節先生語,作事莫教人皺眉。
值得注意的是,本詩頷、尾兩聯都用了本朝事,也就是本朝的典故。蔣之奇字穎叔,劉安世字器之,《宋史》并有傳記。宋神宗朝,蔣之奇曾任殿中侍御史,以進忠賢、退奸邪、納諫諍、遠近習、閉女謁為要務。劉安世字器之,在朝為諫官,剛正不阿,投荒七年,七遭遷謫,坎坷異常,而志節不屈,自稱“元祐全人”。人性不改,歷史就只能常常自我重復。如果歷史是一面鏡子,那么,后人在這面鏡子中,輕而易舉地就能照見一些極其熟悉的人物,或者是跟自己極其相似的人物,或者是與自己性格作為相反的角色。以蔣之奇比蔣峴,以劉安世比劉克莊,即以前代同姓人物相比附,這是詞章家用典的慣伎,不足為奇。以蔣之奇對比蔣峴,突出蔣峴的反復無常賣友求榮,以劉安世映襯劉克莊,強化劉克莊的無辜和冤屈,這就需要匠心設計了。北宋大儒邵雍號康節先生,其《擊壤集》中有《詔三下答鄉人不起之意》:“生平不作皺眉事,天下應無切齒人?!钡谒穆搩删?,用邵雍詩句。言外之意,蔣峴做了讓自己皺眉、為士林切齒的事,現在到了要反省的時候了。
蔣之奇、劉安世、邵雍三人都是北宋名臣,南宋士人熟知其名,所以,王邁詩中雖然用了三個本朝典故,也不一定非要加注不可。從蔣、劉二姓聯系到蔣穎叔、劉安世,從“眉”韻聯想到邵雍的詩,這兩聯的構思有跡可尋。歸結來看,三者無非都是用本朝事而已,而這一點,又明顯是受劉克莊的啟發。劉克莊愛用本朝典故,在南宋詩人中是出了名的,這方面例子也多,清人趙翼和王士禛聯手,曾經列舉了數十聯。王邁的回應,激發了后村的歷史記憶,促使他在下一輪的唱和詩中,更主動自覺地使用本朝事,把這個“自選動作”發揮得更完美。當然,這也算是詩友之間相互的理解和尊敬。
劉克莊這次《自和》也是兩首,第一首為:
橫身久塞楊朱路,灑泣俄悲墨子歧。
陋矣射鉤而中者,壯哉鳴鼓以攻之。
侍讀自無遷府分,中丞還有僦船時。
八風舞罷君恩歇,贏得閑愁上兩眉。
此詩題為《自和》,實際上也是對王邁的和答。細讀這首《自和》,首聯二句分別用楊朱、墨子哭歧路之典,略微有些重疊。頷聯用的是管仲射齊桓公佩鉤、孔子批評冉有輔佐季氏之典,含有對蔣峴的譏刺。尾聯用的是唐代祝欽明之事。祝欽明是浙江人,為了討皇帝喜歡,在侍宴時搖頭晃腦,跳所謂八風舞,被人恥笑。這里借古諷今,當然是嘲諷蔣峴。這些都是前代的典故,而且大多出自經典,時人耳熟能詳。僅從這三聯來看,其用典雖然比較密集,但還是常規的路數,也不算特別貼切,必須結合頸聯所用的兩個本朝典故,才能明白這首詩更確切、更完整的含義。本詩為什么非要用這兩個典故,其特殊意義何在,也在這里表現出來了。
在“侍讀”一句下,劉克莊自注道:“梅詢晚年指其足曰:是中有鬼,使我不至兩府。”梅詢是宋真宗時人,他少年得意,二十六歲即進士及第,曾官翰林侍讀學士?!端问贰氛f他“卞急好進”,可是因為年老,又病足,終其一生沒有實現官至兩府的理想。劉克莊詩注中提到的這個故事,在南宋初年編的一本類書《名賢氏族言行類稿》中即有記載,可見早已是老生常談。劉克莊與梅詢同任侍讀,身份相同,遭際亦相同,用這個典故是恰切的。他的主要用意,不是借梅詢的人品自比,而是借以發泄內心的牢騷不滿。詩中用“自無”一詞,頗有無奈的成分?!爸胸┻€有僦船時”一句下,劉克莊自注道:“舒亶去國,雇客舟歸?!彼紊褡跁r,舒亶官至御史中丞,在著名的“烏臺詩案”中,他成為陷害蘇軾的打手。但沒過不久,他也免不了獲罪,被廢斥離京。詩隱諷蔣峴彈劾自己得逞,但很快也就被逐?!斑€有”二字,透露了詩人的輕松和自信。聯系《讀邸報》中“聞向蕭山呼渡急”一句,更見此句用典貼切。
《自和》第一首是在頸聯兩句用本朝典故,暗指自身的境遇,第二首則是在頷聯使用本朝典故,位置有所不同:
貴豪渠已重金帶,貧病儂猶舊布衾。
鐘阜解仇無宿憾,荊江感事有新吟。
早知馀耳交難保,晩覺王何罪未深。
白首還鄉應閉戶,斷無保社肯追尋。
首聯二句用“重金帶”與“舊布衾”二典,突出貴豪與貧病之比。頸聯用了秦末陳馀、張耳,三國王弼、何晏的典故。陳馀、張耳本為刎頸之交,然而在秦末起義中,最終因為勢利紛爭而自相殘殺,這一句是在說蔣峴與自己當年的友情就像馀耳之交,但終究是不可靠的。而王弼、何晏在魏晉年間質疑經典、大興玄學清談之風,東晉范寧曾專門撰文,批評其“蔑棄典文,不遵禮度”。蔣峴前一年彈劾劉克莊等人,強加的罪名正是“妄論倫紀”,所以,劉克莊這里以王何之罪自比,似乎有自嘲的意味。他在《和竹溪懷樗庵二首》的《再和》之一中也有“周易魯論俱束閣,免教后世罪王何”的詩句。
《自和》第二首的頷聯,用的也是本朝典故。上句自注云:“荊公與呂吉甫解仇?!眳位萸湓鴧⑴c王安石變法,二人皆屬于新黨,后來漸因有異見而失和,最終熙寧九年(1076),王安石第二次罷相,隱居金陵。元豐三年(1080),王安石退居鐘山,呂惠卿修書希望修復二人交情,而王安石則以《答呂吉甫書》答之。信中,王安石遣詞溫厚和平,消除了與呂惠卿往昔的嫌隙,但亦道出自己已與呂惠卿“趣舍異路”,說明自己有隱居山林之心。至于下句,劉克莊自注道:“山谷有《荊江書事》十絕,建中初所作?!秉S庭堅的《病起荊江亭即事十首》,是其大病初愈、辭謝朝廷任命所作,詩中既有對自己身世坎坷的感慨,也表現了自己與陳師道、秦觀的深厚友誼。按詩注,典故的核心是“感事”或“書事”。劉克莊此年賦閑家居,與王邁多有唱和,皆有感于時事而作。典故所指,就包括《讀邸報》這一組唱和詩在內。
頷聯所用的兩個本朝典故皆是文學作品,有兩個共同點,一是其作者創作時都處于閑居的狀態,二是其中都涉及到了對友情的書寫,這兩點也正與劉克莊所處環境及其所要抒發的感情相吻合。王安石與呂惠卿最終不復同道,但王安石《答呂吉甫書》的氣度極為后人稱道,二人品格之高下更是毋庸多說。劉克莊此處用荊公的典故,想來或是以王安石之寬容勉勵自己,或是將王呂晚年之交類比于自己現時與蔣峴的關系。而黃庭堅與陳師道、秦觀同被貶謫,卻自始至終患難與共。劉克莊和王邁等人同被驅逐,卻相濡以沫,時時共作新詩,“新吟”二字,表達了他的樂觀和堅強??v觀全詩,劉克莊用了已與猶、無與有、宿與新、早與晩等幾組截然相反的詞,從而顯示出一種時間上的對比與變化。一開始對蔣峴還有所怨懟,到后面,則寫出了自己在經歷連番事件之后對敵與友、功與罪、在朝與在野的釋然。如此種種,不得不讓人心生無常之感。
回過來看第一首《自和》,則會發現,劉克莊對蔣峴雖有不滿,卻在尾聯對其遭貶或許亦有物傷其類之意。這兩首《自和》與其所和之《讀邸報》,從題目到內容俱未提蔣峴之名,然而兩首詩中卻各有一聯運用本朝典故指涉自己與蔣峴被貶之事,寫到了二人數年間的遭際,也寫出了對過往友情的一種遺憾與傷感,寄托彌深。劉克莊在短短四五年間,連中舊時友人的暗箭,此時讀到這封邸報,其心情之復雜可想而知。細讀這首詩,其中的情感五味雜陳,內容同樣是一言難盡,而劉克莊正是通過運用典故——特別是本朝典故,達到了這種復雜而含蓄的表達效果。
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說過:“克莊四六亦多以時事為典故,然此體實不自克莊始,南渡以來已多有人為之者?!睆摹蹲x邸報》這組詩來看,劉克莊不僅四六中用本朝時事,詩中也好用本朝時事,不僅劉克莊好用,南宋很多文人亦如此。這除了因為宋代史學普及,還有科舉律令在背后推波助瀾?!端螘嫺濉贰斑x舉五”曾記載宋孝宗時候的一件事情,大意是說某一年科舉,傳言國子監禁止舉子考試用本朝故事,第二年,國子祭酒何澹提起這事,覺得如果繼續禁止使用本朝典故,會讓士子不了解本朝的事情,一旦入仕,“沿革廢置有所不知,動必乖謬”,建議以后允許使用本朝典故。后來有一個大臣出來,說之所以有這個傳言,是因為去年科舉的時候,一些人用本朝典故時“類多訛舛,不擇輕重”,所以才黜落了一批舉子。這位大臣還說,實際上,科舉是不反對用本朝典故的,甚至紹興二十七年(1157)廷試的時候,“若不用本朝故事者……皆黜落”。最后,禮部權衡了一下,給全國舉子發了個通知,“士子對策,許用祖宗故事顯然而有據者。若引證訛舛,或輒用野史雜說,即行黜落”??梢姽俜揭彩遣环磳τ帽境涔实?,只要不胡說,引用恰當,就沒問題。劉克莊和王邁詩中愛用本朝時事,這是一個重要的背景。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