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文鵬
《行香子》這個詞調為北宋新聲,張先詞乃創調之作,描寫一女子容貌美,歌舞技藝高超但內心郁積愁恨。蘇軾以此調寫了七首,用于詠物、寫景、酬贈、感嘆人生。其后,秦觀、李清照,辛棄疾、蔣捷等人都有作品。此為雙調,六十六字,以四字句和三字句為主,間以兩個上三下四之七字句,節奏較明快。特別是上下片結尾各有由一個字帶領的三個三字句,多為排偶句并且句法結構相同,意義連貫,意象優美,音節響亮,并使上下片呼應映襯,造成語意音節回環圓轉的藝術效果,結尾三句亦多為全詞的點睛妙筆。以下擷取幾例,請讀者欣賞。
但遠山長,云山亂,曉山青
蘇軾《行香子?過七里瀨》詞云:“一葉舟輕,雙槳鴻驚。水天清、影湛波平。魚翻藻鑒,鷺點煙汀。過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重重似畫,曲曲如屏。算當年、虛老嚴陵。君臣一夢,今古空名。但遠山長,云山亂,曉山青。”宋神宗煕寧六年(1073)二月,蘇軾任杭州通判時曾巡視富陽、新城等屬縣,此詞當作于此行經過富春江時。瀨,即河灘。七里瀨、嚴陵瀨均在富春江上段桐江上。詞上片寫水,用白描手法、清新筆墨,隨著輕舟的行駛,順次勾畫出驚鴻、水天清影、魚、鷺等江上景物。輕、驚、清、湛、平、翻、點等動詞和形容詞,極精準地活現不同景物或動或靜、或驚或閑等意態,煉字警策、傳神。兩組四言的對仗句中間隔著一個七言句,駢散結合,節奏變化,顯出詞人高超的煉句藝術。緊接著,用一“過”字領起“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這三個主謂結構的三字句,節奏急速地連續描寫船過沙溪之急、霜溪之冷與月溪之明,以簡練概括又形象生動的語言一并表現沿途景色和主觀感受,既寫了空間轉換,又呈示時間推移,而詞人興奮、緊張的心情,寒冷的感覺,尤其是晚沐銀色月光欣賞瑩瑩波光時的身心透明之感,亦于字里行間中顯出。下片寫山,即地吊古,感慨嚴子陵虛老于此,他與東漢光武帝劉秀俱成陳跡,古今恍若一夢,只留下空名而已。詞的結尾處,用一“但”字作轉折,領起“遠山長,云山亂,曉山青”三個三字句,分別摹狀遠山綿延不盡,云山繚亂變幻,曉山青翠欲滴。詞人以景結情,將人生如夢的深沉感慨融化于大自然的山光水色之中。上片與下片結尾的三句結構相同,分別描水畫山。合起來看,一共排比了六個凝練、優美的景物意象,遙相映襯與呼應,首尾銜接,如豹尾之繞額。
有湖中月,江邊柳,隴頭云
蘇軾《行香子?丹陽寄述古》詞云:“攜手江村,梅雪飄裙。情何限、處處消魂。故人不見,舊曲重聞。向望湖樓,孤山寺,涌金門。尋常行處,題詩千首,繡羅衫、與拂紅塵。別來相憶,知是何人。有湖中月,江邊柳,隴頭云。”煕寧六年(1073)十一月,在杭州通判任上的蘇軾到常州、潤州視災賑饑,次年正月過丹陽(今屬江蘇)作此詞。當時杭州知州陳襄,字述古,是蘇軾的至交詩友,二人皆因反對王安石新法而被排斥出朝外任。那年春天,蘇軾與陳襄同在杭州度過,尋春賞花,飲酒賦詩,十分愉快;而今年正月,蘇軾卻獨行丹陽,作此詞寄與陳襄。詞的上片由去年郊原尋春的感受,引出想象中陳襄今春遍歷湖山,聞舊曲思故人的傷別情懷。歇拍是“向”字領起“望湖樓,孤山寺,涌金門”。這三處都是杭州西湖的著名風景勝地,又是蘇軾和陳襄一道詩酒游樂的地方。“向”字設身處地寫出陳襄而今獨游舊地的惆悵之情。下片緊承這三句所寫湖山勝處,追憶往日同游之樂。詞人不直寫自己對友人陳襄、對杭州風物的懷念,卻從對面落筆,寫杭州友人和杭州風物對自己的思憶。“別來”兩句有意設問是誰在思念我,多了一層曲折。再將友人的思念轉化為自然景物對他的思念。“湖中月,江邊柳,隴頭云”三個三字句,排比了月、柳、云三個景物意象,并且巧妙地分別用“湖中”、“江邊”和“隴頭”來修飾。湖,指杭州西湖;江,指錢塘江;隴,丘隴,指孤山。于是,思念自己的,就不是泛泛的月、柳、云,而是杭州西湖中的月亮、錢塘江邊的楊柳和孤山上的云彩了。這三句在曲折中藏深摯之情,又同上片的“望湖樓,孤山寺,涌金門”呼應,并作了更加具體細致的描寫,使懷友之思更富于詩情畫意。
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蘇軾《行香子》詞云:“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浮名浮利,虛若勞神。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此詞作于元祐六年(1091)八月中旬,蘇軾即將離京赴潁州知州任之時。當時,朝廷內黨派斗爭激烈,政敵朱光庭等人一再圖謀誣陷蘇軾,這使蘇軾對官場生活感到厭倦,產生退隱思想。詞的上片以恬靜皎潔的月夜景色起興,以下慨嘆人生虛無,人們追求名利只是徒然勞神費力。接著,詞人深沉感喟人生短暫,須臾即逝,以一個“嘆”字領起三個三字句,每句一個從典故中提煉出來的意象,可稱典象。隙中駒,《莊子?知北游》云:“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卻(隙),忽然而已。”古人將日影喻為白駒即白馬,意為人生短暫得像日影移過墻壁縫隙一樣。石中火,《文選》潘岳《河陽縣作》詩:“颎如槁石火,瞥若截道飚。”李善《注》引古樂府詩“鑿石見火能幾時”句。白居易《對酒》其二:“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因敲擊石頭發出的火星,一發即滅,故用以形容人生之短暫。夢中身,典出《莊子?齊物論》。《關盧子?四符篇》亦云:“知夫此身如夢中身,隨情所見者,可以飛神作我而游太清。”唐代詩人李群玉《自遣》詩也有“浮生暫寄夢中身”句。這都是表述人生如在夢幻之中。學問淵博、藝術想象力極敏捷、豐富的蘇軾,從古人詩文中提煉創造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這三個意象,用以比喻人生的短暫和虛無,從而構成了博喻,生動貼切,令人驚心動魄又啟人反省深思。詞的下片表達歸隱的意愿。人生既短暫,又有種種煩惱,自己空有抱負才能,卻無所作為,反遭小人攻擊,不如回歸天真本性,隱居田園,作個閑人,陶然自樂。結拍三句,用一個“對”字領起三個排比的三字句,推出“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這三個意象,與上片的三個喻象不同,這琴、酒、云,是用白描勾出的賦象,又兼寓比興之意,表達、比喻與象征他所向往的彈琴、飲酒、賞玩山水的田園生活情趣,多么富于詩情畫意!總之,此詞上下片結尾一共用了六個名詞意象來抒懷詠志,上片是典象,用博喻;下句是賦象,又兼為興象與喻象,僅從此詞,即可見出蘇軾運用比喻的高超藝術手段。
正鶯兒啼,燕兒舞,蝶兒忙
秦觀《行香子》詞云:“樹繞村莊,水滿陂塘。倚東風、豪興徜徉。小園幾許,收盡春光。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遠遠圍墻,隱隱茅堂。飏青旗、流水橋旁。偶然乘興,步過東岡。正鶯兒啼,燕兒舞,蝶兒忙。”這首田園詞,唐圭璋先生《全宋詞》疑為張 作。上片以“小園”為中心,寫詞人所見的爛漫春光。開篇兩句先寫村莊全景,三四句點時令并寫詞人信步閑游,怡然自得。五六句寫園子雖小,卻像是收盡了全部春光。結拍用“有”字領起三個三字排偶句:“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具體描繪小園里桃花紅艷,李花雪白,菜花金黃。三種不同色彩的春花互相映襯,顯出小園春景絢麗,生機勃勃,賞心悅目。下片寫遠處的茅堂小橋。在茅堂圍墻外,小橋流水旁,飄揚著鄉村小酒店的青旗。前四句展現了動靜相間的如畫風光,渲染出令人陶醉的鄉村生活氣息。“偶然乘興”兩句敘事,遙應上片“豪興徜徉”的抒情,也洋溢著詞人蕭散自得的意趣。結尾用“正”字帶出“鶯兒啼,燕兒舞,蝶兒忙”這三個三字句,也是排偶,而且句法結構與上片的三個三字句完全相同。鶯、燕、蝶這三種春天最活躍的蟲鳥,都綴上詞尾“兒”字,透露出詞人對它們的喜愛。“啼”、“舞”、“忙”三個字準確地活現三種小動物的聲音、動態。由“啼”到“舞”再到“忙”,擬人化愈明顯,讀者對它們的歡樂情狀與生命活力的感受也更強烈。上片與下片的結尾相互映照,合成了一幅有聲有色的田園春光圖畫。這兩組三字句節奏歡快、跳躍,也大有助于表現詞人游春的愉悅之情。
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
李清照《行香子》詞云:“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波。云階月地,關鎖千重。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牽牛織女,莫是離中。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這首詞,《歷代詩馀》題作“七夕”,借詠牛女事抒寫人間離恨,可能是女詞人同丈夫趙明誠離居時所作,具體年代不確。上片頭兩句從眼前景物起筆,寫蟋蟀在草叢中鳴叫,驚落了梧桐樹的葉子,渲染出凄涼冷落的環境氛圍。于是詞人發出悲嘆:這正是人間天上離愁最濃的時候。“天上”暗點出牽牛、織女七夕的相會相離。“愁濃”二字籠罩全篇。接下去兩句說:在以云為階、以月為地的天宮里,牽牛織女被千萬重關鎖阻隔著。結拍三句的“浮槎”,是用竹木編成的筏子,可以渡水。這里典出晉代張華《博物志》卷三記載的傳說,意思是:牽牛織女即使乘著木筏在天河里來往尋找,也是不能相逢的。詞人借寫牛女,贊頌人間有情男女不畏風險覓求相會的勇氣堅志,加倍悲嘆他們不得相聚的痛苦境遇。與以上幾首詞有別,這里的“縱”字只領起“浮槎來,浮槎去”兩個三字疊句,而“不相逢”卻是承接轉折前兩句,而且句式不同。下片具體描寫牛女常年別離而相會短促。換頭三句引用神話傳說,寫喜鵲在天河上搭起了橋,才使牛女能夠一年相見一次。想來他們的離情別恨真是無窮無盡的。結尾三句,詞人猜測道:此時,牽牛和織女大概已在分離了吧?不然的話,為什么天上一會兒晴朗,一會兒下雨,一會兒又刮風呢?“莫”,猜測之詞,即大概、大約之意。“甚”,這里是時間副詞,作“正當”、“正值”的“正”解釋。“甚”字領起三個句式相同的三字句,疊用三個“霎兒”,以通俗的口語巧妙傳達離愁別恨的幽怨口吻,并加強了詞的節奏感。詞人以天氣的陰晴變幻,隱喻天上與人間有情男女悲歡離合的復雜感情。喻象新穎獨到,生動貼切,凄惻動人,是全詞最精彩的句子,可謂李清照對《行香子》詞結尾三疊句的創格。后來,辛棄疾在《行香子?三山作》結尾寫出“放霎時陰,霎時雨,霎時晴”,顯然是模擬李清照這三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