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阿莎
一
ピ詵閱唐圭璋先生的資料時,常常能看到唐先生晚年的生活照。生活照中的唐先生清癯瘦削,白發蒼顏,似乎永遠都有一種平和淡然自他周身散發,那是老派文人才有的儒雅與沉靜。ト歡,直到閱讀唐先生晚年手訂出版的詞集《夢桐詞》(唐圭璋《夢桐詞》,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本文所引唐詞均出此書),我才意識到在他淡然微笑的背后,深藏著不易察覺的沉潛與悲哀。這份沉潛與悲哀既關乎家國,也關乎個人,雖不曾為外人道,卻含蓄婉轉地分付在詞集所收的一首首小詞中。 這本詞集,收錄詞作133首。其中抗戰期間所作居多,達64首,藝術成就也最高。這一時期于國家是戰亂頻仍,山河破碎;于作者是鴛鴦失伴,友人死別,己身飄零。悼亡與感傷,是這一時期詞作的核心。
二
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唐先生只身隨軍校遷往成都,開始他飄零西蜀的八年。在此之前,他早已飽嘗人生的風霜。1924年,他與尹孝曾女士成婚,感情甚篤,然而不過十余年,尹氏于1936年除夕病逝。即將踏上漂泊旅途的作者心緒甚惡,寫下“西風吹淚看殘荷。無限離愁、卻比一江多”(《虞美人?丁丑避地真州》)的詞句。ヒ艙是從這時開始,他的詞作擺脫了早期作品中常見的步韻模仿痕跡,以詞寫心,縱筆寫情。通過他在漂泊旅途中所寫的部分詞作,可一窺其沉痛之情懷。ピ諑山的一間小旅舍里,他寫下《行香子?匡山旅舍》:
狂虜縱橫。八表同驚。慘離懷、甚飲芳 。忍拋稚子,千里飄零。對一江風,一輪月,一天星。鄉關何在,空有魂縈。宿荒村、夢也難成。問誰相伴,直到天明。但幽階雨,孤衾淚,薄帷燈。ご首骷好地將離情悲憤融入此詞牌特有的繁音促節中,起筆八字道出世亂之由,“慘離懷”漸寫至自身,“忍拋稚子”二句字簡情苦。上片結句以“一”字反復強調,襯出孤獨荒涼之感。下片以兩個問句“鄉關何在”、“問誰相伴”呼應上片的“千里飄零”與“忍拋稚子”。結以“但”字領起,“幽”、“孤”、“薄”層層遞進,極寫景之冷清,反襯情之孤幽。同時,上下片結句又構成一種呼應:“風”、“月”、“星”囊括天地,“雨”、“淚”、“燈”概舉眼前,往復于天地居所之間,竟無一物不是孤獨荒涼,正可見“離懷”之慘切。シ榛鵒天,與留在江蘇儀征的家人斷了聯系,他的詞作愈發清絕凄涼:
佛面塵封,空闌寂寞無人到。幽香縈繞。吹徹梅花曉。烽火彌天,三月音書杳。心如搗。山花山鳥,知我悲秋老。(《點絳┐?海會寺》) 這首小令,字面清淺,卻情深如海。起筆“佛面塵封”的環境襯托出詞人內心的悲寂,接以“空闌寂寞無人到”,表面仍在寫景,然而“空”、“寂寞”與“無”三個形容詞正暗示了詞人心靈之所感。“幽香縈繞”二句,更以幽香與笛聲加深意境的凄涼。上片寫景,下片陳情。“烽火彌天”二句,既化用“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杜甫《春望》)詩意,又點明日軍侵華、與家人音訊斷絕的時事。“心如搗。山花山鳥,知我悲秋老”,化用詩經“我心如搗”《詩經?小雅?小弁》,情境交融,有一種隱忍的凄婉。 ピ諑山五老峰下的白鹿洞,他在離愁中入睡,夢中不到江南,卻錯把屋前溪水的潺湲聲誤聽成滿山風雨聲。醒來時明月如霜,卻不知身在何處,更不知明日又將身在何方。亂世離人的漂泊與孤獨,盡付《清平樂?宿白鹿洞貫道溪畔》一詞:離愁無數。夢斷江南路。一夜寒溪流不住。錯認滿山風┯輟昨宵佛寺東頭,今宵野店危樓。明日月明千里,不知身在何洲。ピ諑山歸宗寺衣缽寮借宿時,他夜不能寐,一連寫下四首《憶江┠?宿歸宗寺衣缽寮,無眠憶舊》。假如說上面幾首詞與“夢斷江南”的家國傷毀之情與身世離亂的隱忍之痛有關,那么,這組詞則屬于悼亡的主題:
人聲悄,夜讀每忘疲。多恐過勞偏息燭,為防寒襲替添衣。催道莫眠遲。ビ嗡肯福人靜碧紗窗。問字有時妨午繡。插花常聚一簾香。晴晝不知長。ヂ煙裊,諱病最深沉。勻粉圖遮憔悴色,強歡聊慰老人心。暗里自沾巾。ッ嗝嗪蓿受盡病魔纏。百計不邀天眷念,千金難覓返生丹。負疚亦多端。は⒅頡⑻硪隆⑽首幀⒉寤ā⒒洳…十年夫妻,點滴細碎難忘。在一切的離亂尚未發生之前,他曾以同一詞牌作過四詞來表達夫妻恩愛,其中兩首云:
人眠后,吹笛夜涼天。麗曲新翻同拍節,蕓香剛了又重添。誰復羨神仙。(之二)セù醞猓艇系小紅闌。細語生憎風水亂,夜涼多恐著衣單。戴月踏莎還。(之四)ち絞狀手性毯的怡然歡意,是唐先生詞作中少有的亮色。與之相對照,我們才能讀出前面四首《憶江南》中的深悲,每一首詞都在描摹妻子的恩情、舉止、病態、苦心,用筆細膩溫和。最后一筆,忽然轉寫自身:“負疚亦多端。”用如許多的筆墨來描摹妻子生前情貌,可見追憶情深;只用一句寫到自身,可見多少悔恨傷懷,深藏難言。詞作用字平淡,所描寫的不過是生活中的尋常場景,然而在這平淡的追憶背后,隱含著多少難以明言的痛苦與無奈。這不禁讓人想起納蘭容若在妻子亡故之后,有“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浣溪沙》)的追憶。唐先生的終身摯友程千帆教授曾評論道:“翁篤于伉儷,中年喪偶,終身鰥居。其所為悼亡小詞,纏綿悱惻,令人不忍卒讀,朋輩以比納蘭容若。”(程千帆《圭翁雜憶》,載《詞學的輝煌——文學文獻學家唐圭璋》,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可謂知人之言。
三
1939年開始,唐先生在重慶中央大學執教,直到1946年日寇投降。這一時期,以“夢”入詞者近二十首,“夢”成為詞作中反復出現的主題。在異地他鄉的深夜里,家國之悲,身世之感,無法排遣的漫漫長夜,都只能依靠夢境來救贖與陪伴。在《夢桐詞》里,這種依賴夢境的飛越隨處皆是:
一縷幽懷無處說。夢魂卻踏東山月。(《蝶戀花?病起》)ヂ浠ㄍピ骸C沃鵡顯乒摺#ā兜沌唇》)っ尉乘指,指向江南:“離愁無數。夢斷江南路。”(《清平樂?宿白鹿洞貫道溪畔》)夢境所托,是一種微弱的希冀:“月放清光明幾牖,梅舒疏影媚池臺。倩魂萬一夢中來。”(《浣溪沙?成都和友人》)有夢時是如此欣喜:“夢里江南欣相遇。不忍分襟,偏是天將曙。”(《蝶戀花》)無夢時是如此凄涼:“鄉關何在,空有魂縈。宿荒村、夢也難成。”(《行香┯?匡山旅舍》)一旦夢中驚醒,則更添悲惻:“休道春山比黛眉。蘅蕪夢斷不勝悲。滿庭落葉歲寒時。”(《浣溪沙?成都和友人》)夢境雖好,醒來時卻是更深一層的悲哀:
松根蛩語入窗紗。夜深風雨加。江南總被亂山遮,今番夢到家。言未了,笑聲嘩。倚闌云鬢斜。覺來依舊在天涯,殘燈映淚花。(《阮郎歸》)に以會生出一種期盼,明知無法實現、卻又百般希冀:
經歲分攜共渺茫。人間無處話悲涼。三更燈影淚千行。裊 娜柳絲相候路,翩躚衣袂舊時妝。如何夢不與年長。(《浣┫沙》)┆ト綣可以,他愿意一直停留在夢境中的沉酣歲月中。有一首宿在桂湖邊所作的詞,寫夢境中相逢的欣喜,與夢醒后無奈的追懷:
昏燈照壁,輕寒侵被。長記心頭人影。幾番尋夢喜相逢,悵欲語、無端又醒。字盈鳳紙,粉沾羅帕。往事重重誰省。紅 老桂散幽香,只不是、桐陰門徑。(《鵲橋仙?宿桂湖》)び裳矍盎璧菩吹叫耐啡擻暗淖芬洌由追憶而沉入夢境,夢中相逢,卻無端又醒,醒后種種舊物,又勾起往事傷懷。結句回到眼前的老桂幽香,“只不是”一句,再次點明心底眷念盤旋之故居桐樹。詞筆往復于現實與追憶,愁腸九轉于夢境與眼前。讀到這首詞才能理解,為什么作者的詞集取名為《夢桐詞》。原來當年他與妻子在南京城內的居處,門前有株茂盛的梧桐樹。ザ嗄暌院螅唐圭璋先生最小的女兒懷念父親,說父親在辭世的那年,“常說夢里見到過去的什么什么……爸爸是1990年11月28日以90高齡安詳辭世的。他走了,和媽媽圓夢去了”(唐棣棣《夢桐情》,載《詞學的輝煌——文學文獻學家唐圭璋》)。還是他的女兒懂得他。他這一生心之所系的,除了詞學研究,便是夢境中的舊日家園。辭世,不過是圓夢而已。
四
ヌ葡壬在入蜀途中及入蜀之后的詞作真意流淌,信筆成詞,以詞寫心,以詞騁情,既擺脫了早年詞作的模仿痕跡,也沒有后期詞作的拘謹束縛。這些詞作多以小令為主,音律協雅,柔婉蘊藉。不以艱深晦澀取勝,而以平淡從容見長。在這些詞作中,我們可以明顯看到韋莊、李煜、納蘭容若等詞人的遺風。這些詞作中表現出的美學風格,也足當得起唐先生在詞學研究中所推崇的“真摯”二字。 由《夢桐詞》可知,對于唐先生而言,“詞”的意義并非僅僅作為一種研究對象,也是一種生命傾述的出口。一生情意,終生悵惘,無處可說的往事與深情,都交付給“詞”這種文體。這是另一個意義上的詞學大家。 ト綣把這些詞作放在更大的背景中,我們還可以看到詞學創作的薪火相傳。龍榆生在《研究詞學之商榷》一文中提出:“居今日而言詞,自以從事于絕學之研究,為第一要義。”(龍榆生《研究詞學之商榷》,載《龍榆生詞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畢生從事于詞學研究的唐圭璋,以一生愁緒分付詞中,不但成就了這本《夢桐詞》,也為他終身的研究提供了一個創作意義上的圖譜。把這些詞作與他的友人龍榆生《忍寒詞》、沈祖棻《涉江詞》等放在一起,反觀民國時期詞作創作豐富、詞集出版繁多的大背景,我們能看到那個時代的詞作創作如溪水潺湲流出山谷,是文人抒情詠懷的重要工具。從保留下來的民國詞來了解那個時代,以及生活在那個時代中的人,未嘗不失為一種有效的方式。(作者單位:清華大學中文系)
新 書 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