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馳 張華 王坤祚



●【牟其中簡介】
牟其中,南德集團前董事長。1941年生,四川萬縣人。一個把口號喊遍中國的富豪,一個曾同時肩負中國“首富”和“首騙”兩個名號的備受爭議的人物。300元錢起家,辦了三件大事:飛機易貨、衛星發射、開發滿洲里。后因南德集團信用證詐騙案入獄,被判有期徒刑18年。
牟其中的商業意識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顯得超前而又孤獨,他的每一次行為,總是走在當時的環境和制度前,這就是先行者的悲哀和需要付出的代價。牟其中超前的思維與實踐的斷裂,不僅僅是南德集團的悲哀,也是對中國民營企業家的深刻警示。
無論你是否喜歡他,在被捕入獄前,他被公認為是中國企業家群體中最有個性、最富爭議的民營企業家;入獄后,又成為最不服輸、最不氣餒、廣受社會關注的囚犯。
他就是牟其中。
成敗牟其中
這個人,曾提出要把喜瑪拉雅山炸個缺口,讓印度洋暖濕的季風吹進青藏高原,讓苦寒之地變成良田沃土;要把雅魯藏布江的水引進黃河,讓中原大地的人民從此解決缺水問題;要在中國的北方投資100億,建設一個中國北方的香港;還要花31億美元為中國海軍買一艘蘇聯航空母艦。
這個人,是中國第一位登上瑞士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的企業家,被多所大學和有關市政府聘為客座教授或顧問,有一大群知識分子曾經追隨他的左右,聆聽他的每一句驚世之言。
這個人,從來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錢,在他的口中,2000萬是個小數,2個億也是個小數,如果他想說,他會說20個億、200個億,并且,仿佛一轉身就可以開出能夠兌現的支票,直到面對監獄的四壁,他依舊如此認為。
這個人,1994年榮獲“中國十佳民營企業家”稱號、被評為“中國改革風云人物”;1995年被評為“中國商界十大風云人物”;1996年12月被評為“中國百名優秀企業家”;1997被評為“中國十大實業家”。
這個人,當他接受法庭最后的審判的時候,中外近百家媒體到場,8小時庭審中共沒收記錄60余份,拉掉膠卷11個、錄音帶四盤,3名記者被趕出場……
同樣是這個人,在最后擁有自由的日子里,卻眾叛親離,被無數曾經跟隨的人所攻擊,甚至連最后打印文稿的錢都需要留守在身邊的下屬們墊付……
某知名政經媒體曾有一段這樣對他評價的文字:當我們看到他在鄭重其事地等待歷史的判決時,我們不得不說,這至少是一個不可讓別人輕侮的人——雖然有那么多的人在輕侮他。
大佬的獄中歲月
湯遜湖畔湖北洪山監獄餐廳前的廣場上,牟其中讀完報紙,頗為感慨地對身邊一位犯人說:“當一個大國的領導人,真是太累太累。”另外兩位犯人聽了,禁不住啞然失笑,而他卻一臉嚴肅。
2000年5月,牟其中以信用證詐騙罪被判處無期徒刑, 后被改判18年有期徒刑。
這是一位極為孤獨的老人。在多數同監犯人的眼中,牟其中就像是個外星來客,他在起初幾年間,鮮與同室的其他人交流。大多數時間,他都在反思、讀書、寫作,每天的寫作時間超過12小時。牟其中撰寫的大都是政論或是經濟類的文章。
為了鍛煉好身體,牟其中在獄中每天的運動量驚人。他堅持每天早上繞著監獄內的小籃球場跑幾十圈,午休后就來回爬樓梯—— 六層樓梯上下十幾趟,高度相當于爬了一座紐約帝國大廈。無論數九寒天,還是春寒料峭,他都堅持洗冷水澡,做自編的體操。
牟其中在洪山監獄修心養性,而他的江湖地位卻并沒有就此消逝。一些當下的成功人士,亦慕名前來洪山監獄探訪牟其中。近年來有王石、馮侖、蘭世立以及IT界知名企業家等。
他對曾在洪山監獄服刑六年的獄友鄭毅說:“我出去以后,會興辦一所最現代化的南德醫院,對富人提供最高貴的服務,對窮人收取最廉價的費用。”
有人甚至預言,牟其中刑滿釋放時,將會有上百家媒體記者和三十多位大名鼎鼎的企業家前來接他。
“我不著急中國趕超不了美國,我著急的是,中國人學不會做一個好富人的本領。”牟其中感慨道,“做好一個窮人,有骨氣就行了,而做好一個富人,則需要巨大的智慧和仁慈的靈魂。”
類似富有哲理的“名言”,牟其中總是妙語如珠,這都歸功于他在監獄中閱讀與反思。
風云乍起
到現在,所有公開的材料里,很少有人質疑過牟其中的智慧。在牟其中的早年,無論是萬縣的老鄉,還是學校的師長,都對當年這個心氣頗高的年輕人贊賞有加。
1940年6月19日,牟其中出生在四川省萬縣(今重慶市萬州區)一個中等經濟水平的商人家庭。耳濡目染,牟其中的童年與一般的孩子相比,多了幾分商業的熏陶。
小學時,牟其中便被認為是一個十分活躍的學生,他的一位老師早早就下了評定,說如果牟其中能改掉夸夸其談的性格,今后定有大出息。
年輕時代的牟其中,一直希望成為一名記者,但1959年的高考成為了他生命中的第一個打擊,他落榜了。重返萬縣的牟其中有了生平的第一份工作,在當地的玻璃廠成了一名鍋爐工人。和許多年輕人不一樣,在他的身上體現出巨大的政治熱情,他開始研讀有關馬列、毛澤東的著作,甚至閱讀哲學、法律,而在讀書之余,牟其中的演講才華和層出不窮的驚人想法開始頻頻演練,久而久之,玻璃廠的牟其中,成為了一個精通馬列、精通哲學的牟其中。
牟其中的第一次入獄則是在他進入玻璃廠近10年后。
1974年春天,牟其中在萬縣的青年之中已經擁有了巨大的聲譽,當時的他政治熱情空前高漲,他和后來一起入獄的劉忠智合作寫下了《中國向何處去》的萬字文,他個人還寫出了《社會主義由科學向空想的倒退》和《從文化革命到武化革命》等兩篇文章,并大肆宣傳。正當牟其中等人興奮于自己的杰作時,牟其中被關入了監獄,并被內定判處死刑,后未執行。
1979年12月31日,牟其中被釋放。
牟其中的經商則是在這次監獄事件之后。1982年4月,他與人合辦“萬縣市中德商店”。牟其中的經商天賦開始顯現。這成為牟其中進行商海實戰的第一個試驗田。
當時的萬縣,商品銷售尚無“三包”之說,可牟其中率先在用戶中推行了包換卡。與此同時,中德商店還開展了跨地區的代購、代銷、代組織、代托運業務。第一年他們便破天荒獲得了近8萬元利潤。1983年初,牟其中從重慶一家兵工廠以最低價購買了一批銅制鐘,然后又以相當高的價格賣給上海的許多商店,僅此一項,便獲取了令人咋舌的大筆暴利。自那以后,牟其中的中德商店還做過多次類似的生意。
到了1988年,公司正式定名為“南德經濟集團”,此后便沿用了下來。
空手道掘金
今天看來,他做生意利用的是當時銀行結算、匯兌等不同金融產品的時間差,解決了企業的流動資金問題,挖掘出第一桶金,這就是牟其中著名的“空手道”理論。
“用很少的投入,利用現代信息制度和一系列分散風險的金融衍生工具,就可以完成投資巨大的項目。”牟其中曾在一篇文章中較為系統地表述了他的商業操作模式理論。
“從1992年以后,我就發現,過去的經濟規律已經在市場經濟中變得十分可笑了,我們需要建立智慧文明經濟的新游戲規則,這是對無形資產尤其是智慧的高度運用,而這正是我對中國經濟界的一個世紀性的貢獻。”在這席話之前,牟其中的對稱說也曾經被人廣為傳播過:“哲學上講究對稱。歷史上有一個時刻—— 50年代初公私合營,很短時間里資產發生由‘榮毅仁口袋向國家口袋的運動;那么,就可能對稱地存在著一個反向運動,發生資產迅速由國家口袋向‘榮毅仁口袋的運動—— 我認為現在就是這樣一個時刻。”
他的理論才華,的確讓人驚嘆。
但命運又與牟其中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在當時因為賺的錢太多,牟其中被有關部門冠以“投機倒把”的罪名,再一次入獄。
罐頭換飛機
1984年8月,牟其中被平反,其后他又用了他的“空手道”理論做成了冰箱生意。這筆生意為南德集團的國際化積累了兩個條件:資金和經驗。
讓牟其中聲名大噪的是飛機易貨貿易。
1989年,戈爾巴喬夫訪問中國,中蘇關系的經貿往來活動日益頻繁。在此前后,牟其中已經對國內、前蘇聯、東歐等國作了相對系統的商業調查研究:當時蘇聯正極度缺乏輕工、食品等生活用品,而中國因經濟一度過熱,導致大量輕工業品過剩、積壓。
20世紀90年代,牟其中掌舵的南德集團用上千車皮的中國輕工業品換回了4架蘇制T-154型飛機,成功地完成了兩國間當時最大的一筆民間單項易貨貿易。在這次生意中,南德集團以少量的投入,獲得了巨大的經濟回報,企業隨之走向了巔峰,牟其中也因此被戴上了“商界奇才”的光環。
飛機易貨的一舉成功,讓牟其中與南德集團在積累名與利的同時,更進一步積累了做事的勇氣與信心。
從巔峰到滑鐵盧
“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這不是牟其中的首創,但這卻是他經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他認為自己必須不斷創造新的奇跡,才能無愧于這個時代。
于是,劍指衛星發射、傾力投入滿洲里的開發,便成了順理成章的事。
這一決定,使人們在對這位敢說敢做的個性企業家充滿著期許的同時,又存在著疑問:他能干成嗎?
事后證明,牟其中干成了衛星事業,如果不是一場變故,他會干得很好。
1993年12月28日,南德與俄羅斯合作,成功地發射了“航向一號”電視直播衛星。
于是,從1994年起,南德集團就開始做航向系列衛星了。
1995年,國家實行緊縮銀根的經濟政策,這對開展衛星業務、需要大量資金的南德集團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打擊。“沒有錢,步履維艱,”南德集團一高管回憶當時的場景。
不久,航向三號衛星制造即將完工,并準備發射,對南德集團來說,衛星項目勢在必行,他們必須向國外發射機構支付數百萬美元的發射費。
這筆發射費對當年的南德來說是筆巨款,急需用錢的牟其中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當年的春天,牟其中幾乎天天召集中層管理人員開會,主題只有一個:籌錢。
這時,一個叫何君的人出現在牟其中的眼前,對方表示愿意提供資金助南德渡過難關。然而,這筆錢卻把牟其中與南德拖向了無底的深淵。
現在看來,這兩個項目的實施,雖印證了牟其中的魄力與戰略眼光,但也是南德商業帝國轟然倒塌的誘因。牟其中有思想,但缺乏實現目標的必要手段:錢。
1999年1月7日,牟其中被武漢警方刑事拘留。2000年5月30日,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判決南德集團及牟其中等犯有信用證詐騙罪,判處牟其中無期徒刑,并剝奪政治權力終身。這就形成了牟其中迄今的第三次入獄。
一個悲情的探索者
司馬曉雄在《冷眼直觀牟其中》寫道:“充滿悲劇意味的是,牟其中的心太大了,他妄想在理論和實踐上同時成為出類拔萃之輩!這樣,他就不自覺地將自己推向了一個孤獨而又蒼涼的絕境……”
長期研究民營經濟發展的經濟學家聞義風(化名)從時代背景出發,把牟其中比作為“一個悲情的探索者”:第一次坐牢,他要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文革中,建立起商品生產的社會秩序,無疑是異端學說;20世紀80年代早期,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方針路線剛剛確立,他利用商品經濟或市場經濟的操作手段做生意,已經打破了計劃經濟條件下形成的商業環境,打破了人們的思維方式,第二次進監獄在所難免;“信用證詐騙”是其第三次入獄的罪名,信用證的擔保與支付,雖然在國際上已經流行了好多年,但牟其中案是國內關于信用證詐騙的第一起案例,正是因為沒有先例,直接導致了司法界、理論界對此案的爭議,爭議的結果是2006年1月1日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信用證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為后來的案件審判指明了方向,按照這一新的規定,即使原起訴書中認定的事實屬實,南德集團和牟其中也應是不構成犯罪的。
“政策、法律的變遷,總是滯后于社會、經濟的發展。社會的進步,既需要自我調整與適應,也需要外力的推動。實事求是地說,牟其中無意于充當整個社會發展的急先鋒,他只想在他的一畝三分地里能先行一步,給后來者提供一個經驗或是教訓,唯一需要的是社會對他的寬容。”資深傳媒人王有為表示。
“牟其中的商業意識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顯得超前而又孤獨,我們現在無意點評老牟每一次坐牢的孰是孰非,但他的每一次行為,總是走在當時的環境和制度的前面,這就是先行者的悲哀和需要付出的代價。”南德集團的法定訴訟代理人夏宗偉這樣總結牟其中的前半生。
一個開放的國度,一個更加理智的社會、經濟發展環境,對中國企業家群體的成長來說是個福音。
放棄無罪申訴,申請假釋,這對牟其中來說是一條痛苦且無奈的選擇。如果不是因為兒子的病痛,70多歲的牟其中估計也絕不會通過申請假釋而走向自由之路。入獄十幾年來,牟其中一直不認為自己有罪,稱要清清白白地走出去。此后幾年,牟其中通過律師、訴訟委托代理人等不斷依法申訴,至今未果。
雖然已經申請了假釋,但對于牟其中來說,他的回歸仍然不失年輕時的硬氣。
這位崛起的草莽,縱橫商海,達到了人生頂峰又迅速跌落的企業家和思想者,或許還想著重整旗鼓,或許還想著自己的申訴之路。難怪有媒體曾經評價牟其中:“他更適合做一個思想家而不是企業家”。
無論是人性的弱點還是體制改革的犧牲品,時過境遷,作為中國改革進程中最醒目的奮斗者之一,他依然為歷史所銘記,依然是歸來的英雄。(編輯/周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