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重的母親

一個滴雨的初午，我和妻去醫院看望一位病人。探完病人正下樓梯，迎面爬上來一個背孩子的女子。孩子很大，似乎也很重，與女人的瘦弱小巧顯然不太協調。女人艱難而沉重地向上一步一步攀著，每走幾步都要停下來扶著欄桿喘口氣。汗珠就順著烏黑的發髻和緋紅的臉頰流下來，浸入她的眼角和嘴唇。

妻子想上前幫她，她卻說不用，她就到了。妻子問她為什么不坐電梯，她說人多太擠了，她的孩子腳受了傷，她怕別人擠著了他。

回來的路上，我們望著車外濕漉漉的樹木和行人，默默無語。我忽然想起去年的中秋，父親被車撞傷后坐在家里動彈不得，收秋時所有的農活都落在了母親身上。遠在他鄉都市的我們忙于工作和家庭，只能在周末回去一趟幫幫手。

中秋那天下了班，我和妻兒輾轉三趟車趕回了家中。那是一個被小雨濕透的煙雨迷蒙的傍晚，父親坐在昏暗的過道里打著瞌睡。我的到來沒能使他高興，反而惹出他一臉的悲傷和老淚縱橫。我抑住自己的眼淚，問母親哪兒去了。父親含著眼淚，說母親去了村東的坡地，趕著雨沒下大，好把玉米秸收回家。

我直奔東坡的田野而去。雨好像大了許多，針一樣涼颼颼地鉆進我的脖子里。一種辣辣的癢癢的痛感從衣領深處升起來。

站在田地頭，一個龐大的黑影正向著地頭蠕動，慢慢地，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我終于看清，那是一堆巨大的玉米秸在移動；而讓這玉米秸慢慢移動的，是母親那兩條瘦削羸弱的腿。

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我一腳踏進田地里，迎上去，一邊搶母親肩上的秸捆，一邊說：“娘，天這么晚了，您怎么不回家？”母親見是我，話語里充滿歡喜：“你怎么來了？我看著天要下雨。下大了玉米秸就會爛在地里，秋冬里就沒了柴火燒。能收點是點吧！”

我說：“我們都來了，來陪你們過節。”

母親顯得異常高興，把貼在額前的幾綹頭發用手努力地左右梳弄了一番，還順便抹了一把臉。頭發上的水珠沿著發際一股腦兒流入脖子里，她忙說：“趕緊回家，趕緊回家做飯，別讓他們老等著！”

我在前拉著母親的車，母親弓著腰在后面擁，我的眼淚順著小村的街道一直流進了家里。

回到家里，妻子已做了幾個菜。我們圍坐在桌旁，兒子問我母親：“奶奶，這么一大車玉米秸你背得動嗎？”母親笑了，說：“背得動！你看你爺爺這么大個兒，我都背得動！前幾天前村唱大戲，你爺爺愛看，我就用三輪車拉著他，到了就把他背到戲臺跟前的聯椅上。天天如此，七天我們去了六回！”

看著母親那彎新月似的脊背，我問：“你不覺得這樣太累了嗎？”母親輕輕嘆了一聲：“誰說不累！可能是年紀大了，老是歇不過來。我記得你從小就多病，村里沒衛生所，都是我背你到七八里外的小醫院去打針，有時一天還要跑上兩趟，那時從來沒覺得累過，可現在老了不中用了，腿腳都不行了，膝關節痛得站不起來。但只要你爸高興，累點就累點吧，只要我還能動彈。”

爸端著酒杯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幾滴濁酒敲響了他跟前的白瓷盤。滿臉通紅的父親抖動著筷子去捕捉他跟前的花生米，可是那些花生米好像故意逗他，每次都能從他筷子的端縫里逃出來。

又是一個下雨天的小學門口，一位年輕的母親將身上的雨衣脫下裹在兒子身上，然后蹲下身將孩子背起來，穿過熙攘的街市走向回家的路。兒子忽然把頭伸出來問：“媽媽，媽媽！你天天背我，累不累？”年輕的母親轉頭朝他笑了笑：“傻孩子，媽媽背著你，永遠都不累！”

常偉，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法學會會員，鄭州小小說學會會員。在《人民日報》《山東文學》《青年作家》《黃河文學》《百花園》《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等報刊發表作品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