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讀過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的寫過的一篇《陌上桑》,里面記述了他童年時期種桑養蠶過生活的艱辛。樸素流暢的文字中流瀉出一股淡淡的鄉愁,寫得極美。他用纖細沉郁的語言為我們描述了桃花爛漫的江南小鎮、青青的陌上桑,將無窮盡的鄉愁融進了蓊蓊郁郁的桑樹中。讀著讀著,我仿佛變成了“母親夜間飼蠶時,執燭照亮的那位小小少年”,隨著細膩的筆觸體會著桑樹初發新芽時的金黃嬌嫩,體會著墻根與路側到處有蠶沙的氣息,體會著鄉村家家開簇拆繭時如雪色的皎潔,體會著江南小鎮在養蠶時節的那份寂靜。而那段文字此后就一直停留在我心里,時隱時現,觸動著我懷舊的那根心靈之弦。它總是能夠讓我情不自禁想起兒時,想起我母親養蠶的那些年。我的童年時代,幾乎總在母親身旁跑來跑去,看著小黑點逐漸孵出小蠶、最終織繭自縛成為雪白繭花的全過程。
前些天,隔壁小院里兩棵桑樹上又結滿了絳紫色的果子。兒子每天學琴回來,手里總是捧著幾顆,小手被染成紫色。他如寶貝般拿回家來,說是留給外婆吃。一直在病中的母親看到孩子手上絳紫色的桑葚,眼睛一亮。我知道,桑葚觸動她青年時期記憶的心弦了……
小時候在鄉間生活的場景,時隔多年后,一幕一幕猶如電影畫面一樣在腦海浮現:每年初夏一過,整個村子,房前屋后,桑樹就長得郁郁蒼蒼。花謝后,樹上結滿了青色的果子。果子漸漸變成絳紫色,卻無人采摘,落得滿地都是。桑樹是當時的經濟樹種,就和現在的花木一樣,能夠給農民帶來收入。所以,那個時候,只要房前屋后種上幾棵桑樹,即使蠶吃不了,還可以拿出去換點鹽和醬油。一個生產隊要分成幾個小組,而我母親,和其他村里婦女一樣,被分到蠶桑小組專門養蠶、制繭。
養蠶的工作可不是那么簡單的。那時候生產隊專門有蠶房,離家有兩百多米遠。一到這個季節,母親幾乎所有時間都待在生產隊的蠶房里。因為小蠶一孵出后,長得特別快,所以每天下午都要出去采新鮮的桑葉來晾干。桑葉不能夠見水,采回來后還需用干凈毛巾一張一張擦拭。記得我當時很不解,問母親為什么蠶不能夠吃沾水的葉子,母親說蠶吃了沾水的桑葉會生病,以后吐的絲質量就會有所下降。喂養小蠶須十分細心,要精選細嫩的桑葉,還要用剪刀將桑葉剪碎,連葉子上的粗筋也要除去。那時候我爸爸在離家二十多公里的政府工作,哥哥也在外地讀書,家里只有我母親帶著我和妹妹。而她經常要深夜才能回家;特別是當蠶準備吐絲時,還需要整夜不停地給蠶喂食。若是人手不夠,母親還不能離開,我們倆也就經常會守在母親身邊,看她喂蠶,也幫著她給蠶投食。我和妹妹把巴掌大的干凈桑葉一張一張地蓋在蠶床上,直看到無數蠶把頭昂得高高的。它們柔軟的身子不停地扭動,然后張開細小的嘴巴,一陣“沙沙沙”的聲音過后,那么大的一片桑葉轉瞬就只剩下光禿禿的葉柄。玩著玩著,我和妹妹就在蠶房的休息臺一覺睡到天亮。
記憶中最深刻的一次,大約是我七歲時。那時,妹妹只有三歲多一點。一個夏天的夜里,突然下起大雨,而后是電閃雷鳴,一道道刺眼的閃電把我和妹妹從夢中驚醒。母親還沒有回家,妹妹一醒過來便不停地哭鬧著要找媽媽。外面很黑,我也很害怕。等雷雨停后,已是半夜三更,妹妹還是鬧著要出去,于是我便給妹妹穿上鞋,背上她,摸黑去找媽媽。從我家去蠶房,需要走過彎曲的竹林小徑,而且還要穿過一座墳墓,我心里有點害怕,但在那時候,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竟然敢在黑夜里背著妹妹,深一腳淺一腳、膽戰心驚地穿過黑漆漆的竹林和墳墓!跑到蠶房時,我才發現鞋子掉了一只。當看見了母親,我才禁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這件事已經過去三十年了,那個黑漆漆的夜晚卻仿佛就在昨天。母親緊緊抱住我和妹妹的溫暖氣息,從未消逝過。我踮著腳往匾里放桑葉的情形,也宛如昨日。蠶不停地長,裝蠶的匾從一張變成兩張,又從兩張變成三張、若干張;而母親烏黑的秀發卻漸漸被歲月染上風霜,光潔的額頭慢慢爬滿皺紋。我們逐漸長大了,像巢中小鳥一樣,一只只展翅飛走,留給母親的總是一個個匆忙回來又匆匆離去的背影。如今的母親,就像那只留在巢中的老鳥,在溫暖的家中守候我們的歸來。那個家,是我們療傷的地方;可等傷一愈合,我們轉眼又展翅飛走,只留下母親那無盡的牽掛,在風雨中時刻溫暖著我們并伴隨著我們直到永久……
周萍,女,生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四川溫江人;溫江文聯副主席,《魚鳧詩刊》秘書長。有多篇詩歌、散文、隨筆在《遼寧青年》《芙蓉錦江》《四川省情》《今日溫江》等報刊發表。